了玄付过银钱,向春玉楼后走,人影越来越稀少,人声越来越微弱。
他路过一堵石墙,墙砖被雨水洗得很干净,缝里长着绿茸茸的青苔。尽头有一扇拱形的门,圆乎乎的像一轮月亮,门上挂着个石牌匾,写着‘式微’二字。
透过月亮门,了玄一眼看清里头情形。
一条长长的回廊盘在闲庭边缘,池水镶嵌中央,好似明镜,映着被洗得万里无云的碧空。
伏䶮蹲在池水边,正在喂鱼,他面前聚了一群鱼,鱼尾打得水花四溅,泛着微微的鱼腥味,混着周围芳草的气息。
雨后的日光分外和熙,照得伏䶮的五官柔和。和尚走到他身旁,日光同样打在他的侧颜,沿着骨头勾出透明轮廓,余晖洒到月白僧袍上。
岁月似乎静好,韶光彷如往昔,耳旁是莺歌燕语,时不时能听到鱼儿翻尾的水声。
隐隐约约的,较远的地方传来琵琶曲,玉珠走盘,又清冷地流向更远之处。
二人在池边相对无言,沉默了一阵,还是伏䶮开口。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了玄在春玉楼点的那几道菜,都是伏䶮以前爱吃的,从了玄念出菜名起,伏䶮就知晓他记起了那些往事。
“在阙月。”了玄答。
伏䶮听完,接着沉默了。
锦悠城一别之后,伏䶮堕魔,佛心归位,这么一晃眼,竟是三百多载匆匆而逝。
三百多载……
三百多回春光下的桃红宿雨,三百多场秋风下的老树寒鸦。
世事漫随流水,锦悠城郊鞠为茂草,桂树成了枯木朽株,邯羌漠地的孤坟化作风沙,泱泱白齐国覆灭于十二州,霞川的狐冢上开出了新花。
烈成池参得心心智通,凌烨子成为青霄宗掌门,花惊云晋为凤郎仙君,伏云礼战死于霞川,温弓被推举为新的狐王,蓝玲修炼出了曼妙身相,闻人南雪遇到了真命天子。
三百多载很短吗?
他曾经以为很短。
但是其实三百载很长。
长到他已经道不完这当中的变幻了。
……
远处,徐徐飞来一直蜻蜓,立在芙蕖欲开罗裙的尖角上。
“那一次,我不是骗你。”了玄看着伏䶮坐在池畔的背影,开口道。
伏䶮的背脊稍微僵了一下,问道:“哪一次?”
“封魔塔。”
了玄说完这句话,伏䶮忽然回过头来。
他的下巴微抬,斜睨着和尚,眼尾向上挑,目眦却隐隐地泛红。
“那年世道混乱,满寺僧人皆牺牲于战乱。当天下着瓢泼大雨,我的伤势很重,那封魔印在峭壁上,而崖壁湿滑,我想将佛印毁去,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了玄说到这里,伏䶮还在直直地盯着他,瞳孔有些涣散。
伏䶮记得和尚离开后的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天阴山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雨水都透过小窗灌进了塔里,整个塔都变得潮乎乎的。
直到那时候,他都以为和尚还会回来,他专注地听着塔外的雨声,希望当中会有一道熟悉的足音,跫然踏着雨声而来。
那时候,在天阴山的另一端,在封魔塔听不到的一面山崖上,和尚就在那赴约,实则无异于一场赴死。
他极为缓慢地思考着,如果和尚来的不是天阴山,那么和尚还会死吗?和尚身负重伤,如果来得迟了,霞川却等不了。如果叫旁人来帮忙,战乱年代,满寺僧人皆亡,百姓都忙着逃命,怎会有人答应此事。如果来得如约,雨下得大,身上伤重,反倒搭了性命。当年的事,横竖无解。
伏䶮不说话,了玄低眸看他,从这个角度俯看过去,伏䶮的下颌显得更为瘦削,日光映得他的脸色更为病态的白,唇也没有血色。
但在了玄的记忆里,伏䶮的脸曾是无比生动,生动得像一幅光艳的画,流光溢彩,令他世世惦念,如今,这幅画却被一点点地抽走了颜色。
“后来,你是如何离开的封魔塔?”了玄问道。
玄铁链,封魔印,举世遗忘的荒山。
一个无计可施的妖魔,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需要苦等多久的时机,才能离开那里?
伏䶮回忆当时,那些玄铁链死死地捆在他身上,痕迹至今仍未消全。但他疯魔了,太想出去了,日日狠命挣脱,骨头错位,血肉溃烂,却一点都没觉出疼,或许是因为他的心上更痛,显得身上的痛都微不足道。
“有天黑夜中劈了一道惊雷,削了半边山头,直接毁了那道印。”伏䶮沙哑地回答。
了玄转生后遇伏䶮时,离前世死去已过将近百年。按照伏䶮以往的脾性,通常有仇当场就报,如果他早早离开了封魔塔,不会这么晚才来无上伽蓝,所以他一定被困在塔中至少数十年,身心受尽了折磨。
伏䶮忽而反应过来,望着了玄,一双锋利狐眸忽泛寒意:“我为了一场功德欺骗你的感情,为了一时痛快毁掉你的禅修,夺你慧命,坏你道法,你全都想起来了,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他微眯长眸,狐疑地凝视了玄,看到的仍是和尚眼中不改的平静,如一池水波不兴的空潭。
伏䶮瘦了太多,薄皮贴着骨骼,已是有些脱形了。和尚看着伏䶮的瘦削面容,在衣袖中的手稍微抬起,僵持几秒,还是没有摸上去。他并未回答伏䶮的问题,只道。
“你瘦了很多。”
伏䶮一怔。
他的目眦更红了。
当初狐妖肆意妄为地夺走僧人慧命,如今归还的却是满满一钹的苦情泪,此苦无边,苦的是他至死不伏罪的桀骜本性,亦是他九世里参不破悟不透的红尘痴爱。
第六世的琉璃塔,梵刹钟响一声声,赤发妖魔于诸佛前背罪伏跪,执拗诉辩,诘问圣僧何故不肯言爱。
第七世的无上伽蓝,世人苦拜一下下,绛裙美人于香灯前拨雨撩云,转眄流精,逼问高僧何故不肯姻娶。
字字掩盖衷肠,句句满含不甘。
世人皆说妖魔无心,他的一颗热忱之心早已化作肃杀的风,寒来时绞缠僧人的颈,暑往时黯然消融于唇齿。举世皆骂他为孽障,则他干脆狂悖无道、风魔九伯,狡妄夺去僧人的清净六根,转身在这尘世里无影无踪。
和尚甘心如芥,自愿放弃禅修,踏破红尘万里,到处寻觅妖魔,其实想问妖魔的只有一句话,如这园上题名。
狐狸,式微式微,胡不归?
可他等尽百年也等不来一句,微乎微乎,我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