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䶮离开后,了玄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下禅定。
他穿着月白僧袍,披着一席缂丝袈裟,项间佩着星月菩提,手中持椰蒂念珠,梵文经法流动于袈裟上,珠表隐烁佛光。日照穿过枝叶,斑驳落在他身上,模糊了轮廓,此景颇为迷幻。
他的禅心不静,久违的心魔再度出现。那心魔起初是穿榴红长裙的女子,在了玄面前晃悠两步,不见了玄有反应,转而变成一位男子的模样。了玄终于睁开眼,来者金眸悠悠,似笑非笑,心满意足地蹲下来与他对视,说着。
“和尚,你肯睁眼看我了?”
了玄没有说话。
心魔抬起手,轻抚过他的耳侧、下颌,落在唇角。尔后,他微倾身体,吻在和尚唇上。那吻也很轻,一触即离。
吻罢,心魔道:“我知道你想灭我,你要扫相破执。”
了玄的眸色渐深,仍是不语。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我就是你的虚妄,是你心上最不可言说的念想。”
“…………”
心魔俯身,附在和尚耳畔轻语道:“唉,世人都说,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你啊,成佛成魔,不过在你的俯仰一瞬,我想,这就是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最后一字的话音落下,一缕清风拂来,心魔从衣角开始消散,自下而上,最后消逝的是那一张含笑的绝世容颜。
头顶的银杏树飒飒作响,消逝的心魔化作无数金色银杏叶,随风飘散而去。
了玄平静地目睹着心魔消失,最终,在漫天银杏叶前阖上双眼,拨动掌中念珠,低念一语。
“……阿弥陀佛。”
……
伏䶮在那阙月的地底下,听玄龟讲完了五十年前的事。
青霄宗遥遥领先各大门派,受十二州所有修道者的景仰,世人挤破脑袋也想拜其门下,因为青霄宗的创立者就是仙帝将欲行。
自从将欲行在梦泽把九玄弑神钉贯入啼野的体内,借助伏羲琴使其湮灭,十三万年来,他再也没有现身于六界之中,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死了,还是隐居于世外。
将欲行虽然销声匿迹,却把伏羲琴留在了青霄宗,连同诛魔曲的琴谱也留下了,只有历代掌门知晓伏羲琴和琴谱被放在哪里。
啼野为了拔掉九玄弑神钉,找回灵窍,在三界游荡上千年。他不相信那些灵窍碎片已经化作红泥、化作风尘,相反,他认为是有人将那些碎片拾走了。那人料到他虽湮灭却未彻底消散于天地间,亦料到他会回来寻找灵窍,因此,那人捷足先登,提早把灵窍碎片都拾走了。
可是灵窍本身小如核桃,碎裂于凤蛊山的太阳下,碎片足有亿万,渺小得还没一粒尘埃大。
是谁有本事、有耐心将这亿万片灵窍一点点地挑出来,一片片地找出来?
又是谁有这个闲工夫?
唯有将欲行。
这位揣着八百个心眼的仙帝连个影儿也没留下,无处可寻,但他的青霄宗还在,宗内是上万条活生生的人命。千年来啼野四处奔走,阴郁至极,刚好可以借青霄宗泄怒,也好借着青霄宗找到将欲行的去向。
于是,啼野两手空空,轻而易举地杀上了青霄宗。
那一日,世人终于得知,这杀上山巅的不是什么初世魔,而是十三万年前可与天神齐名的魔祖,亦是魔界唯一修出灵窍的至尊,啼野。
啼野在青霄宗才杀到一半,人界所有的修道者都赶来了,没多久,仙界的各路神仙也都来了,几十万天兵天将,玉帝,金母,皆现身在三十六重天之中。说到金母,啼野还勾走过金母最偏爱的牵机神女,使她恶堕后被剥去仙骨,更教唆她杀上天庭,金母如今才得知一切皆是啼野所为,自然对他疾之如仇,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对啼野而言,不管是这地上来一万个人,还是天上来十万个神仙,皆无妨,十三万年前他所面临的敌人,是这阵容声势的千倍万倍。
但是啼野没有料到,将欲行竟也算到了今日,早将伏羲琴留在了青霄宗。十三万年来,那九根留在啼野身体里的弑神钉的威力亦不减反增。这两件神器不是杀邪祟的,不是杀仙妖的,而是专门杀神的。如果弑神钉遇到伏羲琴音的催动,威力无比庞然,被它钉入身体的宿主越是动用力量,越会加速自我灭亡。当年东君将这两件毁天灭地的神器交到将欲行手里时,啼野的宿命就注定是湮灭。
因此啼野才杀到一半,那被封在山底下十余万年的伏羲琴忽然出世,一个叫凌烨子的道人携着此上古神器,久违的琴音凌空响起。古老的诛魔曲仍然流传于世,啼野忆起了当年他活活湮灭在梦泽的痛苦。
……
伏䶮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凌烨子用伏羲琴和啼野交手了?那啼野死了吗?”
“伏羲琴现世,显祖受制于此,不得不远离青霄宗……无人知道显祖去了哪里……”玄龟道。
魔祖啼野逍遥万年,六界无敌,但是两次都折在一个凡人的算计上。这个凡人,亲手开创了仙界,也曾与啼野做过短暂的同窗。
如果伏羲琴是在青霄宗,将欲行则自身难保,啼野八成是直奔他寻仇去了。
但是,将欲行到底在哪儿呢?
伏䶮想了许久没有思路,他回过神来,又问玄龟。
“老者,你为何唤我为尊君?”
玄龟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伏䶮,久久地端详着,最后却道。
“吾不可妄语。”
诚然,玄龟说得已经够多了,伏䶮想知道的也已获知,自是不好再多打扰,便道。
“多谢老者悉数相告,感激不尽。”
……
伏䶮离开后,一旁戴面具的长老问那玄龟。
“族长,为何不将那些真相都告诉他?”
“……尊君跳井后,脱胎换骨,已非当初,吾等伳卑,没有道破玄机的资格。”
玄龟说完,不复多言,再次阖上双眼,好似陷入沉眠。它并没有很快就沉眠,而是罕见地回忆起了十多万年前的场景。
那时,它只是水洼里一只小小的玄龟,有人把它从水洼里捡起来,拿给另一个人看。
“你看,这不就是你之前念叨的玄龟?”
“厉害啊,还真有。”男人闻言把脑袋凑过来,打量这只玄龟,新奇地感慨了一声,“不知它和雪球相比,谁更懒点儿?”
显祖将玄龟揣进怀里,道:“玄龟没什么别的本事,唯独活得比较久。”
“这只玄龟究竟能活多久?”
“也许我们都死了,它都还活着,拿它给雪球作伴吧。”
男人轻笑一声,把胳膊搭在显祖的肩上,笑道:“好啊,好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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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和尚外观的描写放在上一章有些违和,挪到这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