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在地府里横渡忘川,以魂魄超度怨鬼孽畜,费尽周折,带着记忆来到第八世。
第七世他找遍人间也没有找到伏䶮,地府的小丫头告诉了他一条去妖界的路径,但是孟婆也叮嘱他,凡人留在妖界对肉身的损耗极大,千万不要久留。
和尚依着小丫头说的路径,走到山穷水尽,踏入一片迷林,来到另一边的界域。
那里虎斑霞绮,林籁泉韵,拥有着人间所不能及的美景。然而这终归是两个界域,连时间流速都不同,他感到嘴里溢着血味,大抵是肉身难以承受这里的压力。
和尚忽略身体不适走在妖界里,这里到处说的都是妖语,他难以听懂,也无从得知伏䶮的下落。那些妖见到来了个人族的和尚都心觉奇怪,不住地回头看他。
和尚来到妖界后又是找了许多年,这些年里他见过许多奇闻异事,也逐渐听懂一些妖语。
他曾经看到一片沧海,溶溶明月悬在海里,海浪推着熠熠发光的蓝萤,幽明梦幻。远处几个鲛人坐在礁石上,月夜之下哼吟着妖语,音胜天籁,如泣如诉。
他记得伏䶮提起过这里,海的名字叫惑妄,惑妄海的浅滩里有一种鱼,叫胭脂眸,能治大多凡人的盲症。
伏䶮曾经在桂树下笑着说,等他回妖界就多抓几只胭脂眸回来,养在缸里,既能给小宝治病,还能在人界赚一笔横财。后来伏䶮入了邪魔道,小宝也死在他的手里。
他阖上双眼,通过佛心,看到惑妄海中的欲壑难填、藏怒宿怨,这里盘着无数潜蛟的怨与恨,无数鲛人的血与泪,他们尸骨沉于海底,被砂砾所掩埋,魂念在此久积不散。
那些魂念对他哭泣着,诉说着,尽管很多妖语他没能听懂,却能切身体会到那些意难平。
在来到惑妄海之前,和尚也去过霞川,目睹过霞川遍地荆榛,妖狐寥若晨星,神殿孤耸,落红满野,整个霞川都飘摇在雨中。
以前他不理解伏䶮对成仙的执著,在哎哟山的时候,他总是追问伏䶮,为什么要修仙?
如今来到妖界,看到各路大妖小妖们的处境,他终于理解其中根源。
原来,妖界一直被仙界所压,妖的修为永恒不得超过仙界,除非是妖渡劫修炼成了仙,否则强行突破境界唯有死路一条。这就像是一层永不可破的顶板,任你再强,也只能屈在顶板之下,任由上面的神仙拿捏。
因此,妖只能受尽折磨考验,拔掉獠牙,剔除逆心,为了一根儿带着肉味的骨头,乖乖地成为仙界的一员,而那根儿吊着众妖的骨头,就是仙籍的道行与权威。
如果一个族群中有大妖能飞升成仙,这个族群便能在妖界扬眉吐气。如果族群中很长时间都出不了一个能庇护他们的“仙”,这个族群不管在过去多么昌盛,也必将有一日走向衰败。
因此数万年以来,妖界混乱不堪,大多的妖向上修炼受到限制,唯有向下自相残杀。
……
在寻找伏䶮的日子里,和尚经常做一个梦。
梦里伏䶮躺在一棵菩提树上,一条腿垂下来懒散地晃着,红莲纹缠缚在他踝上,额间流火浮光,神形浑如放辟邪侈的阿修罗。
四周不是山野,而是墙壁。万物俱寂,和尚面壁禅坐,唯有一盏烛光摇晃着。那盏烛光照着菩提,照着他,把金色碎琼洒在石砖缝里,从西面墙上剪出一道佛影。
和尚阖目在树下念着经,伏䶮在树上把玩一串佛珠,神色傲慢轻浮。
他虽受佛经教化,心却不为所动,虽在听闻佛法,却从来不证悟。
直到烛光变得模糊,树上躺着的人也不见了,唯有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盘在那棵菩提树上。龙躯蟠纡在枝干,佛珠挂在黑龙项颈,龙首探向树下,金睛明亮。
黑龙注视菩提下的尊者,缓缓地挪动着龙躯,逐渐靠向和尚,嘴里吐着梵语。
“释迦三藏,听说如梦。
开眼见色,九经尘劫。
谁生谁病,谁死谁老。
生灭本无,明镜非台。
汝予吾心,澈如琉璃。
虽是善因,但招恶果。
神识沉坠,魂魄消磨。
吾尝立誓,掣电还业。
雷火洞然,再无魔踪。”
佛影一颤,和尚在树下睁开双眼,烛光通明,黑龙却在菩提树上无影无踪,唯有半语余音回荡在环堵萧然的室中。
“欠你的,还给你……”
夜夜梦魂,色见声闻。
每每梦到这个时候,和尚就像菩提树底的他一样,蓦地睁开双眼,从这梦中醒来,而醒来空无一物,没有菩提树,没有长明烛,亦没有那条黑龙。
他总会静然片刻,思索着梦里的话,尔后起身掸去衣上灰尘,接着踏上寻人的道途。
……
西风怒号,风雨如晦,阴恻恻的大雨覆着整个妖界,分明是白天,却看不见半点儿光亮。
放眼望去,四野皆黑,和尚的脚步没有停歇,一直走,一直走,向着暗处前行,雨雾模糊他的视线。
直到双腿陷进泥泞,将他往满是污秽的泥里向下拖,他徒手挖开那些淤泥,还想接着往前走。
“和尚,前面就是沼泽地了,你怎么还走呀?”
一个穿着淡粉色罩衣的桃花妖撑着一把花瓣做成的伞,站在和尚面前,歪着头用妖语问他,“是不是太黑了,你看不清?”
和尚看向那个桃花妖,神情冷然,没有答话。
“人界偷跑来的,听不懂妖语吧。”桃花妖摸了摸下巴,琢磨一番,自顾自地说道。
不想,那个和尚却忽然说话了,也是妖语,话音沙哑,比这天还冷,“我在找人…”
“找人?你找谁?”
桃花妖抬眼看着和尚,居然被骇了一跳,那和尚虽然相貌好看,但是两眼通红,布着血丝,就像走火入魔了一样,唇无血色,衣衫单薄,半身满是泥泞,很吓人。
“伏䶮。”和尚答道。
“伏䶮…长什么样子?”
“红发,是狐妖。”
桃花妖嘶了一声,蹙起细眉,仔细地想着,忽然喔了一声,“一只赤色长发的狐狸?我好像在…在…在哪呢,噢…我好像在海棠春坞见过他!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你说的那位…”
和尚原本没有看她,听到这话忽然将视线转向她,问:“海棠春坞在哪?”
“在很远呢,这么大的雨,你去不了的。”桃花妖倒退半步,被这一惊一乍、神智不对劲的人族和尚给吓着了。
“可以去。”
“好吧,你要先往东走几千里,顺着狸子河往南,路过云中境,后面…嗯…要怎么说呢,如果你在路上看到很多拉货的赤眼猪妖,那就是在附近了,不过海棠春坞外头有个迷阵,不知道你……”
桃花妖的话还没说完,和尚已经往东去了,留下轻轻一语道谢,好似连半步都不肯停。
桃花妖抚着胸口,看向和尚背影,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呢,那人肯定早就不在海棠春坞了。她腹诽这和尚古怪,正要离开,忽然又觉得不对,认真看那和尚背影,和尚已经走远,身影湮没在晦暗中,隐约显出半边金光、半边紫光。
桃花妖琢磨片刻,想起某些说法,露出震惊之色。这竟然是个双面魔佛,千古奇景,不知道在这和尚身上发生过什么奇事。
……
和尚依照桃花妖所说,找到海棠春坞,破了迷阵,进了坞中。
那的花儿开得十分蓬勃,遮挡住了石牌坊上的海坞二字,只留下棠春。所有风霜冰雪都在此无影无踪,坞中有如春天,海棠盛放,青枝徐徐轻摇。
海棠春坞很大,十天都走不完这个地方。他步履匆匆,不理会任何人,但每遇到一个赤色长发的路人,都会停下来看看对方的脸。
然而,那些人都不是伏䶮。
和尚将海棠春坞找了许多遍,没有见过伏䶮的踪影,他逐渐停下脚步。
就在和尚驻足之处的对面,有一个阿婆搬着个板凳,坐在一个摊子旁边,用布帛细细地擦拭着摊位上的每个物件。
和尚原本只是看了一眼,忽然定住了视线。
一支尤为眼熟的荆竹洞箫,摆在那里。
和尚久久地注视着那支竹箫。
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他缓缓地走过去,蹲在摊位面前,拿起那支角落里的竹箫。
他的食指抚过‘长相厮守’四字,字迹早已模糊不堪,只有当事人知道这里刻过什么。
“年轻人,你要买这支竹箫吗?”阿婆放下布帛,慈祥地问他。
“这是…我的竹箫。”和尚缓道。
“这是一位赤色长发的俊郎君在几十年前留在老妪这里的。”
“他留在这里的?”
阿婆慢慢地回忆道:“老妪似乎想起来了,他说这箫是故人所赠,因为不会再与故人相见,所以给这箫找个归处。”
原来,不是他找不到对方,而是对方不愿再见。
“既然是你的箫,你就将它拿走吧,物归原主就是最好的归处。”阿婆说道。
这支箫,留存过锦悠城最难忘的韶光,承载过长相厮守的期许,如今也还到了他的手里。
和尚很久才回过神,低声道:“多谢阿婆……”
“你们是故人,不知因何两断,可是年轻人,缘分不是想断就能断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如果你见过了一个惊艳的人,日后如何还能够爱上别人呢。”阿婆忍不住劝慰道。
和尚闻言,看向阿婆。
他没有回答,带着那支竹箫,缓缓离去,莲色僧袍的背影融在无边海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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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中黑龙说的几句话有借鉴过宋代释印肃写的诗,但是几句话里讲了伏䶮和烈成池之间的一些玄机,后面剧情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