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重露浓,寒意侵骨。
伏䶮远远地注视着僧人,僧人站在原地,神情痛苦万分,眼中金莲忽明忽灭。
表面是忽明忽灭,实际是黑金两色交错。
僧人手无寸铁,松开了黄老爷,又被数十把刀架着,大家才放下心来。
他们也不知僧人要找的到底是谁,看老爷这反应,大概在找的是老爷睡过的哪个女人。
有人说道:“你这么喜欢那个女人,何必还要当僧人?假惺惺!”
也有侍卫看不惯黄丰茂的淫靡作风,心疼府上的这群女人,借机问他:“她受苦受难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人都死了才来,未免也太迟!”
受苦受难的时候……
僧人循声看他,双眸深如浓墨,脑海中又想起梦里那个绛色发的男人,困在一个琉璃塔里,被念经声折磨得惨叫不止。
那是谁。
到底是谁!
头痛欲裂中,一道声音不甘心地响起在僧人的脑海里,那是存在于他记忆里的一句话。
“和尚,我再问你一遍,你承认爱我吗?”
僧人竭尽全力地想看清他的模样,入目唯有一片红。
那是谁,竟让他心痛不止。
他在嘴型上徒然地答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原来得道高僧真的也有一颗俗心,也爱上了一个人,也会爱而不得!”
有侍卫看到僧人冒着血丝的眼中无端淌下泪,那泪浑浊发红,有如掺了血,对这一幕感到无比稀奇,出言调侃道。
“高僧有俗心,是不是就也有欲望?”又有个侍卫笑嘻嘻地说道。
僧人闻声,脑海里又闪过一段回忆。
“这屋中春色关不住,只看得,尝不得吗?”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个人从枕边捡起衣物披在身上,敛住敞露的胸膛,“你问过春色允许吗?”
“你允许吗?”他又问那个人。
“允许你个头。”那个人一怼他脑袋,骂骂咧咧,“赶紧滚去烧兔子!”
错乱纷杂的记忆中,他还听到一对男女的对话,其中一道声音也来自那人。
“如果一个人书信传不到,灯笼飞不过去,车马亦不能及,他们还能相见吗?”一道温柔女声问起。
“能。”那个人答。
“嗯?”女声追问。
“纵使今生不相见,待到来世亦可期。”
那人的声音平静,好似此事窸窣平常,早已历经几转轮回,虽然看遍沧海桑田,却心如磐石不可移。
“可惜啊,他来得太晚!他爱的那个人不堪忍受,如今已经自尽啦!!”一个侍卫在僧人耳旁嘲笑着说道。
这句话无比刺耳,僧人的心窒郁作痛,痛得越来越烈,好似被剖作两半,再也愈合不上。
额蹙心痛中,他看到茫茫一片荒芜,青苔黄叶,寒鸦飞过老树,那是在一座山上,山上有一座石塔。
塔里,那个人告诉他。
“你问我脚踝上浅淡暗红的莲纹是什么,我告诉你,那是我被红莲业火活活烧死的证明。”
“狐尾连心,你知不知道一根根地断,究竟有多痛?”
红莲业火……
他恍然看到雕梁画栋的宫殿,殿里忽然毒燎虐焰,那人将他从床榻上拽下来,于万分危急中以命相救。
可是那人转眼又恨恨地把话逐字推出齿关,对他说着,“我真该听你的话,一门心思去修道,再也不管你死活。”
“你的心头血,我想还给你。”
心头血。
僧人摸向胸口,那里灼热发烫,再也不会隐隐作痛。
尽管以前此处时常发痛,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撕裂地痛过,好像他在心上装了一个人,不知哪天,那人就突然消失了。
他把那人忘了,那人真恨他,如此对他说道。
“只要你肯放我走,我宁愿永世不与你相见。”
僧人想起这句刺骨的话,忽觉透骨酸心,悲痛交集。他两胁胀痛,五内俱崩,溃然地吐出一大口血。不止是嘴里,鼻腔也满溢血味,那血仿佛带了内毒,被吐到地上,隐隐发着黑色。
他眸中金莲轮转更快,金光却淡得几不可见,墨色吞噬,金莲显出转为黑莲的征兆。
僧人浑不在乎,执意想起关于那人的全部,然而他越是执意回忆,就越是受阴魔所困。
隐隐约约地,他还能听到那人的声音,听到他在哀求他。
“让我出去…我必须立刻就走!!”
那人语气急不可耐,玄铁链颤动的声音在石塔里回荡。
“我求你,把契印解开放我离开!我的族人有难,我不能留在这里,还有冷月环……”
他话听起来十分急迫,好似是他的族人遇难了。
然而,他却是为祸世间的妖魔,沾了上万条人命。
所以,他把他放出来了吗?
他的脑海里,不断响起那一首梵语哼唱。
不生不灭最寂寞,不悲不喜才成佛。
无欲无求无过错,无情无义无故我。
故我即旧我,而旧我消逝于佛理之中。
这首梵唱,是对方在讽刺他的忘情忘意,兼爱无私。
他的耳旁不断响起那一语诘问。
“我心已入地狱,何宁爱与憎?!你渡世人,为何不曾渡我?!!”
……
“别说啦,你看这僧人连鸟都不鸟你,他就是在敷衍我们这帮大老粗!”一个袖子上纹着银边的侍卫说道。
“大老粗怎么了?起码我们还能看到喜欢的人,他是永远都看不到咯!”
僧人的余光瞥向那个侍卫,锋利刀刃因他动作蹭出一道血痕,颈间血流如注。
原来……
原来平夙愿之意是,夙愿难平,寄于来今。
原来那人离开石塔后,这一世也来找了自己。
原来那人在无上伽蓝里留了五年,就在东边厢房,与他朝夕相伴。
可是那人,如今在哪里?
僧人瞠目四望,眸中莲如墨染。
莲华出淤泥而不染,层层无尽,清白圣洁,不为世污。
僧人眸中却生出黑莲。
黑是着相毁戒,黑是妄念妄见,黑是障蔽正道,黑是我心生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