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63章 三更合一

  明月心 03

  那之后的时光里,林昆常常与李斯年提起自己家的事情。

  他与他讲他们家足足有三层阁楼那么高的书架;讲夏日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游船;讲父亲书堂外那个台阶下的蛐蛐儿……

  就连林家家主寄来信,林昆都会找着李斯年坐到身边,一起读。

  “你在这里待得不痛快,要不要换一个地方去?”

  有一回,临睡前的朦朦胧胧里,林昆也问他。语:木一希:木。

  李斯年那时并不明白林昆打着什么主意,只觉春暮芳尽,天上星子满空,耳边的草丛里虫鸣窸窣。身边躺着一个穿着士子服的小少年。

  倘若这样的时光,能够永远永远……继续下去,就好了。

  “唔。”

  他昏昏沉沉地应着:“换一个地方……可又有哪里,能愿意容下我呢?”

  林昆不答,只稍稍一笑,越发期盼着自己父亲早日回来的那一天。

  “今日林大人回京,述完职后直接来府上接小公子回家。”

  忙碌的庭院内,李长尧紧紧地皱着眉,不悦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面前的是李斯年,年逾十岁,半大的少年已经长得有些身量了。

  他沉默地站在父亲面前,像一柄初具锋芒的薄剑——虽然尚且敛着利刃,但是已经无形中叫人觉得刺骨。

  “去,回后院去。”

  李氏家主斥责道:“不要在前头丢人现眼!”

  “是我请斯年哥哥过来的。”

  然而,倏然间,身后传来一声清越的童声。

  李长尧与李斯年同时转身,只见林昆伴在林桓身后,脆生生地仰首,朝他们二人说道。

  李长尧脸上瞬时带上微笑,客套有礼地走到林桓身边,如任何一个品德兼修的士大夫那般招呼道:

  “林兄,你怎生这么早就到了!我府上还未布置周全呢。”

  落魄已久的李府大概是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热闹了。

  下人们行来走去,都忙忙碌碌,急着挂上彩灯,摆置佳肴。

  这场接风宴,李府备的恐怕比林桓自己府上都要丰盛。

  “李大人客气了。”

  林桓依然是谦逊的,微微俯身行礼,说道:“别离数月,许久未见到枕风。桓心中甚是想念,故以从惊华宫出来后,立刻打马过来了。”

  林昆被父亲牢牢牵在手中,林氏家主慈爱地看着他,问道:

  “这几月来可有好好读书?”

  “兵书六册已经读完了,还剩半卷《寒民赋》。”

  林昆答。

  林氏家主注视林昆的那种眼神,以及回京后立即赶回来看望的举动,都无疑昭示着,这个名盛星野之都的林家幼子,或许是真的极具林桓宠爱。

  哪怕是在林府,恐怕也是最得偏心的孩子。说是珍视甚佳、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李长尧在心中做出判断,默默祈念着:

  可盼斯茂那小子和这位小贵人结下善缘才好。

  “林公子在府中这半年,一直勤勉苦读,甚是用功。”

  转而,李氏家主换上分一幅面孔,笑道:“可给我府中的几个孩子做足了典范。”

  “是。”

  林桓垂首摸了摸林昆的发顶,微微含笑:“从前他也很是犯懒,极不爱习武的。今日见面,他竟主动提起,想学些刀法。想来也是因为看李兄家中的小公子们练刀,颇受打动。”

  “噢?是吗。”

  李长尧顿感受宠若惊,甚是喜悦道:“恰巧我膝下那名小儿斯茂,在薄刃刀法上就极有造诣,不如——”

  “我想要斯年哥哥教我。”

  然而,林昆瞬时打断话头,抢白说道。

  “……”

  李氏家主脸上不可掩饰地现出一抹诧然之色,林昆父亲不明就里,仍是微笑着,问道:

  “噢?斯年?不知这又是李兄家中的哪一位小公子呢?”

  “是……是在下家中的长子。”

  李氏家主显得有几分难堪,声音也低:“但性情顽劣,甚不成气候,刀法也比不上次子斯茂……”

  亲耳听到自己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这样同外人提起自己,不能说不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李斯年默然站在檐下,看着这些人好似自己不存在一般说着话,有一种远离人群的孤独。

  “斯年哥哥很好。”

  然而,就在李长尧还欲说些什么贬低李斯年的话的时候,林昆开口道:“我很喜欢他。不好的只有觉得嫡庶之分的那些人,做了不公之事,却心中没有半分愧歉。”

  “……”

  李长尧讶然地看着这年纪尚小的小童。林桓极轻呵斥了一声:“枕风。”

  “父亲,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林昆接着道:“您从小教导枕风不可以家世嫡庶取人——才能之士,不拘出身。枕风听在心里,今日所言,也皆是出自肺腑。”

  林桓蹙眉看着这自幼比旁人更成熟的爱子,林昆仍是镇定自若的,说道:“斯年哥哥是习武的良才,更是李氏薄刃刀用得最好的后辈——这一点,校场上的所有士兵都可以作证。”

  “枕风愿请斯年哥哥去府上小住,作枕风的武学老师;更为雏鹰提栖木,成就一位来日鲲鹏。”

  “……”

  两名大人都愣在原地,虽然贵为家主,但想必从来未遇到如林昆这般坦诚、单刀直入的情况。

  半晌,林桓先笑了起来,他像是拿自己这个鬼点子甚多的儿子没有办法一样,笑叹了口气,同李长尧歉然道:

  “那么,我也没有办法了……只能问一声,长尧兄,是否愿意割爱呢?”

  李长尧先是怔愣,但随即又慢慢反应过来——

  斯茂没有入得林昆的青眼自是遗憾得无以复加,但李斯年同样是李府的人,倘若他误打误撞,能够与林昆交好,怎么样也是有利无害。

  “这……”

  狡黠圆滑的男人只停顿了一秒,然后立刻笑了起来,说道:“当然是万分愿意!斯年——”

  他此时的语气又亲热起来,恍若任何一个慈爱的父亲唤爱子的名字时一样:

  “父亲与林伯父亦是童年好友,你此去林府,要处处照顾好枕风小公子,如待亲弟弟一般关怀照料,切不可疏忽大意!”

  李斯年迟疑了一瞬,未想到今天林昆叫他过来竟是这样的一番发展。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林昆就已经牵住了他的手,仰首看着这个比自己略高的少年,微微笑道:

  “好,从今日起,斯年哥哥就与我的亲生兄长一样,无论是府中用度,还是在外受礼——”

  “若有人苛待斯年哥哥,就如苛待我林昆;有人欺辱斯年哥哥,就等着被我一起找上门算账!”

  “……”

  李氏家主和林氏家主四目相对,片刻过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在这笑声中,李斯年注视着这玲珑心窍,聪慧得恍若瓷娃娃一般的小童:

  人生第一次,心里涌上股奇特的感受。好像一定想要守护住什么,一定……要报偿什么。

  在所有人都忽略他、踩踏他的黑夜,突然有一个人向他伸出了手。

  他以为他不会感到委屈,早已习惯了遭遇欺辱,对任何事都认命了。不会感到不高兴,也不会想和别人争。

  但突然有这么一个人为低微卑下的自己付出时间和精力,给他出气,他……

  李斯年看着林昆,在心中无声想。

  我一定会永远守护你。就像最虔诚的神徒守护着明月。

明月心 04

  御史台外竹林青葱,郁郁的花中君子随着风而微微晃动,发出“沙沙”的婆娑声。

  炎热的夏日已经被完全隔绝在了竹林外,在这幽寂的林子深处,只有朗朗的读书声和激烈的辩驳声。

  士子们笔直的脊梁,共同撑起这盛泱的未来。

  距林昆和李斯年成为青梅竹马、李斯年搬进林府,已是十年后。

  “林师兄,早呀。”

  一路上,从进君子林到书院门口,不少士子都同林昆打着招呼。

  林昆的唇角微微翘着,虽然不善言辞,但也淡笑着点首示意。

  琳琅书院——与御史台毗邻而居的著名书院,恐怕整个星野之都都无人不晓。

  因为它是所有文人士子最可望不可即的地方,更是历代御史进入御史台之前的历练摇篮。

  可以说,当你进入了琳琅书院,就已经半只脚跨进了盛泱的御史台。

  这一点,尤可以从御史台大夫同时兼任着书院院长看出。

  “你这废物东西,若再有下次,将你的腿也打折!!”

  然而,渐渐靠近御史台的时候,林昆却从书房的窗户内听到阵阵叱骂的声音。

  那是一个略显沧桑的老者声音,夹杂其中的,还有“叮咚”的拐棍杵地声响——

  “倘若你有一分良心,就不会做出这等丢人现眼之事!”

  走入了书房内院,林昆步伐微微顿了一顿。

  里头老者的斥责还在继续着,拐棍急促地杵地之后,又传来了木棍打在躯体上的那种闷响。

  但奇异的,在书房内受责罚的那一方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无声地犟着,好似绝不认错,又好似恃宠而骄冷然漠视。

  这情形林昆很熟悉,是他的老师御使大夫,与老师的幺子。

  老御史大夫过完年,已经年逾七十。

  但因御史台近年来一直后继无人,只靠老御史一人在苦苦支撑着,才至今没有告老。

  忠正清廉的一颗心,守在浑浊摇摇欲坠的朝堂上,才护得最后一方净土。

  可是,十分令人遗憾是,老御史的独子却十分不成器。

  因为老年得子,御史夫人对儿子极其溺爱,养得无法无天,成天做出些混账至极的事。

  令老御史每每提起这个儿子,都备敢颜面扫地,俯仰存愧。

  林昆自拜入院长门下,遇到这种事没有七次也有五回。

  他如往常一般,默默在门外,只静静等待。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老御史严词厉斥、棍棒齐上,这才终究因为体力难撑,停歇下来。

  “滚出去!”

  林昆微微侧身,接着,便是一个凌乱穿着青衣,满头大汗的青年低头匆匆走出来。

  林昆看着他的背影,分明方才不过二十的年纪,却好像已经年过三十。

  有一种长久纵欲的臃肿。

  “枕风。”

  老御史看到门外的林昆,低低地叹了口气,仍有些喘息地说道:“进来吧。”

  林昆慢慢走入,行了一礼:

  “老师。”

  “家门不幸。”

  老御史苦笑:“让你笑话了。”

  林昆抿着唇,微微摇头:

  “没有。”

  “哎,老夫磊落一生,没想到生出这么个东西。”

  老御史失落喟叹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虽从未想过要一个如何荣耀门楣的争气儿子,却也不想为盛泱弄出这么个有害无益的杂碎。愧对列祖列宗啊。”

  林昆对师长的家事从不置喙,而今也只是默然听着,不插嘴一句。

  “早知是这样一个孽子……不生也罢!”

  看见林昆手上抱着的案卷,老御史长吸一口气,重新收拾好心情,说道:“算了,不说这些。来,你今天找我,是所为何事?”

  “是因神女河上游修堤坝一事。”

  林昆答。

  盛泱常闹水患,尤其是因为星野之都西侧地势较低,每到夏季,常常涨潮。

  郊外的神女河两岸居民,几乎是求佛拜神地请求当年不要闹洪灾才好。

  经反复争取,朝廷终于答应在神女河上游建下一个堤坝。

  可是不知何缘故,已经三年过去了,堤坝建的毫无进展不说,银子还似水一样往外花。眼看朝廷拨下来的款项,很快就要用得见底儿。

  “负责堤坝修建的督员中,有十三人是赵尚书的宗亲,七人是秦大人的外戚,二十九人是三位王爷的党羽,而他们的合作商贾……是晋商朱世丰。”

  林昆在老御史观阅案卷的时候,简扼地将案卷内容复述了一遍。

  但是直到亲口说出来,才觉察出有多荒谬——拢共六十名的修坝督员中,竟就有四十九人来自各个朝廷官员的势力……!

  仅有区区十一人是无依无靠,自己聘上的。

  且还不论这十一人有无品行败坏,亦存私心者。

  这堤坝,真是能修好才怪。

  “天降灾异,民不聊生,回回朝廷拨钱,却偏偏富了这些蠹虫的腰包!”

  老御史看得直叹气,愤怒之色溢于言表:“好啊……真是好啊!这些人是很久没等到这样容易捞油水的机会了罢?恐怕,他们每年烧香拜佛之时,都是能多出一些洪荒旱情!”

  “……”

  老御史将桌案拍得震震作响,又因气血陡起,头晕得直撑着椅背喘息。

  林昆默然看着这些案卷——早在呈送上来之前,他就已经看过了。

  当时有多么不可置信难以接受,现在也逐渐变得风轻云淡。

  “今年汛期将至,星野之都外其余多地已经发生涝灾。”

  林昆说道:“堤坝一事,再刻不容缓。不知道老师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这蛇鼠一窝之人,总是结党行事。”

  老御史说道:“秦语卿并不要紧,此事的症结,在于礼部尚书和王爷的残党。”

  “——在礼部,姓赵的周遭虎狼环伺,等着取而代之的不知道有多少……他通常不敢擅自行事。可此人却是个墙头草,一会儿抱着这尊大佛,一会儿傍上那个罗汉。在堤坝中揩油水,恐怕也是跟着几位王爷一起干,才给他壮了胆。”

  “可是,仅是这几位王爷,就已经十分棘手。”

  林昆缓缓说:“陛下很宠爱的几位嫔妃,多是他们所赠。连当今圣上的枕侧贵妃,都是安王爷的亲生女儿。”

  “……”

  老御史沉默,似是想了很多个念头,但又终究觉得不可行。口几番微启,又再次合上。

  许久过后,千言万语,唯独只汇成一句:“……陛下,糊涂啊!!”

  可是,再多说也无济于事。

  此时庙堂之上,是如何的局面,林昆与御使大夫心中都再清楚不过。

  “陛下平常不问政事,但是对身后青史的褒骂之名看得甚重。”

  半晌,老御史缓缓开口:“若堤坝修建出事,则殃及万千百姓生计。定然是受千载遗骂之事。来日倘若面圣,我会同陛下再提及此事。”

  “我也会多找一些同门,再次进谏。”

  林昆点点头,说:“还有我父亲……实在不行,也请他在太子殿下面前略提一二。”

  “枕风,你确是做御史的良才。”

  御史大夫注视着面前的少年才俊,首肯道:“真的不想现在就进到御史台来么?”

  “枕风愚笨,还想在书院中再读几年书。”

  林昆微微笑道:“等来年春闱,若能中榜次第,便投来老师门下尽力。”

  御使大夫点点头:“你们林家,确实是只做学问,不问庙堂的。”

  “可如今,连你……林家嫡子,都不得不搅进这趟浑水里了啊……!”

  那语气悲然怆恨,说不清是遗憾还是于现实的愤懑。

  “用则方为之书。”

  林昆却摇了摇头,说:“满腹经纶,却救不了任何人,那么,这书不读也罢。枕风从不认同林氏家规。”

  老御史看向林昆的目光中充满了激赏,说是注视着毕生中最得意的弟子也不为过。

  ——那就好像是风雪中,一个掌火者与精疲力竭之时,注视着另一个掌火者。

  他将把自己毕生点燃的薪火都交接给他,继续传承下去……

  “如果我的儿子,能有你半分贤才,那该有多好……!”

  末了,终究是只能如此含恨喟叹。

  “若无事,枕风先行告退了。”

  林昆微微含笑,行了一礼。他见门外还有旁人等候,主动侧身退让。

  “是御史中丞。”

  见到窗外等待之人,御使大夫却收起了笑意,朝那满脸都写满了讨好的人微微蹙了蹙眉,冷然说道:“莫必欢,进来罢。”

  莫必欢同样是御史台中的御史,只不过不知为何,却一直不为御使大夫所喜。

  然而此人说来也甚是神奇,天生长了一张笑脸,无论旁人怎么待他冷淡,都能熟视无睹地贴上去好一番亲热。

  御使大夫称其:“笑面藏刀。不值得托付。”

  “林公子,出去呐。”

  错身而过时,莫必欢和善地笑着,问候。

  林昆与此人并不相熟,见状也微微寒暄,而后便走出了书房院落外。

  隐隐约约的,似乎也听莫必欢提起了城外堤坝,御史大夫则冷漠斥责:“与你无关,莫要打听!!”

  ……

  走出君子林,远远的,就瞧见一个甚是挺拔的身影在相候着。

  那人穿着代表宫中禁军的黑色软袍,腰间挂一柄细细的薄刃刀。

  刀柄上雕刻着一朵鎏金的蔷薇,除此之外,整个刀身都是漆黑的。

  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肃杀和贵气。

  林昆见他目光远远的落在别处,背朝着自己,不由走过去悄悄在他左肩上拍了一下,又在他下意识回头之际,从右边出现,笑道:

  “斯年。”

  李斯年这才回过神来,对挚友这番顽皮的捉弄无可奈何,微微笑着道:

  “你呀。”

  他们二人一相见,便立刻拥住了,李斯年将鼻息埋进林昆颈间,满面扑来的都是甘冽清澈的苏合香。

  落入手中的,也是清雅冷致的士子衣袍,在衣袍之下,是羸瘦柔韧的一把腰身。

  这是林昆的青梅竹马,也是惊华宫中最年轻的羽林军长史,李斯年。

  “今日累么?”

  温存半晌,李斯年念念不舍松开怀抱,但仍半搂着林昆,将手放在他的腰间,问道:“像御史大夫汇报,很辛苦吧?——毕竟,你老师的严厉声名可是整个星野之都都知道。”

  “哪有。”

  林昆是温润的,在李斯年面前,他似乎总在平常的冷冽清雅之外,又多出几分别的意味。

  “老师一片赤诚之心,唯独世人不知,才生出那样多的误解来。”

  林昆轻声说着:“其实,他是比寻常老头更多几分幽默的风趣老者。”

  李斯年唇角弯弯地翘起来,只是在林昆额头上轻轻地吻,好似万分的缱绻,万分的珍重温柔。

  “走吧,听说八斋坊又出了新糕品,走去尝尝看。”

  半晌,终于磨蹭够了,李斯年拉住林昆的手,将那细痩伶仃的手指好生握在掌间,说道:“我的俸禄今天恰巧也放了,我请你吃玫瑰酿笋到够。”

  林昆微笑起来,与李斯年一前一后踏着窸窣的树间风声,和从竹叶缝隙漏下来的琐碎阳光,朝书院外走去。

  八斋坊建在人来人往的最热闹地段上,一路走过去,需穿过不少街巷。

  “感觉近来城里的流民似乎变多了。”

  路过黑巷的时候,林昆看着里头目光空洞、面黄肌瘦的无家可归者,蹙眉说道。

  “因为沧澜之事吧。”

  李斯年淡淡说道:“自从镇国公府战败,沧澜丢给燕启人,城里的难民就一直有增无减。城头的‘盛世鼓’也夜夜响起。”

  ——盛世鼓,是朝廷设在民间,专程供给百姓含冤呈情用的。

  只不过,有时候一些衙门为了掩盖冤情,会专程派人守在盛世鼓旁边,将那些“闹事”的刁民押走。

  真正心有大冤者,只能千方百计地在夜里去敲响盛世鼓,以祈求这渺茫的鼓声能够穿越重重深阁,传达圣听。

  “陛下不许任何人提起沧澜一案。”

  林昆沉默道:“既不处罚镇国公府的丢城弃逃之罪;也不理会那些认为镇国公叛逃另有隐情的奏折。不知道……他究竟是心中作何之想。”

  “噢?”

  李斯年问道:“那枕风觉得呢?沧澜之事,是如何的。”

  “我不觉得镇国公是贪生怕死,置百姓安慰于不顾的蛇鼠之徒。”

  林昆摇摇头,说道:“我希望陛下能够彻查沧澜一案。但是……对他家中那名遗下的第七子……银止川。”

  他停顿了一下,非常明显地皱起眉头:“我不喜欢。”

  李斯年唇角翘了起来,握了握林昆的手道:“对止川,我倒是有曾经一起秋猎过几次的数面之缘。”

  “他本也不是放浪顽劣之徒……只是家中父兄皆故去,才变得在烟柳巷中醉生梦死,荒唐无度。”

  “——也许,太寂寞的人,只有在很热闹的人声中,才能够安然睡去吧。”

  “你知道吗?”

  林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开口说道:“我知道我的老师,也并非纯然清廉之辈。他……替圣上改过国史。”

  李斯年蹙起眉头,侧首注视着林昆。专注听着。

  “圣上看重青史留名,常令著作郎将那些当年发生过的、不好之事从史书中抹去……但通常能够修史的史官不愿意做,愿意做的奉承之辈不够能力修史——就如金陵叶家,叶清明。我想你是知道的。……但,只有我的老师,每每替他完成。”

  “——我不知道这算国之哀事,还是国之幸事。”

  林昆神情中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哑声说道:“陛下长久不问朝政,但万幸还有些在意之处……倘若他真是什么也不顾及了,那才叫天下御史束手无策——我的老师,替他粉饰史书太平的时候,常常拿来做交易的,就是天下百姓亟待解决的生计之策。”

  李斯年:“……”

  一些看似太平盛世的锦绣河山之下,掀开内里的皮,却是这样长满了白蛆与虱子的狼狈不堪。

  李斯年没有开口,只看着林昆,默然地听他倾诉着。

  “老师很少同我提及,但我只听他在课上授课时说过一次,‘水至清则无鱼’。”

  林昆垂首低低地笑着,眼睛里有种迷惘的惶惑:“可是我不知道,这世间的公义究竟是什么样的:活人的公义,就一定比死人重要吗?……老师说,一条利民之生计可以救千万人,而史书上的那一行字,终究已经过去了。”

  沉沉的夜色中,林昆望着李斯年:“可我有时候也会想,那些在简简单单一行字背后的,却也是千万条枉死性命。”

  “倘若连他们的痛苦死去,都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半分痕迹……那也太可悲了些。后世提及云华王朝,只知这二十年来歌舞升平,风调雨顺,却不知有多少人因‘人祸’枉送性命。他们泉下有知,看着昏庸君王受千人爱戴,青史流芳,不知内心会作何感想?”

  “……”

  李斯年沉默半晌,低低开口:“枕风——”

  “我并没有说老师不好的意思。”

  林昆却打断他,说道:“我只是……觉得迷惘。”

  八斋坊已经到了,人潮涌动中,李斯年与林昆寂静对视。

  许久,李斯年抱了抱林昆。

  他比林昆活的轻易很多,因为他的处事法则不会想很多,实行起来也很简单——

  那就是林昆。

  他守护的事物只有一个人:

  那人喜,那么他则喜;那人悲,那么他则悲;那人忧,那么他亦忧。

  “再往前走一些吧。”

  见李斯年从店家手中接过两份流心槐花烧饼与牛骨酥,抱在怀中,林昆说道:“这里离神女河不远,恰巧我们可以去上游看看。老师答应会再向陛下请奏修堤一事——只是不知道,他介时又会将哪场百姓之哀,换做盛世之景……?”

  明月心 05(上)

  “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遥遥的,便听河岸两边的花柳楼馆传来渺渺低唱:“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注1]

  “不是我吹,在这星野之都,便是几位皇子,也没有我过得逍遥!”

  “徐兄,切莫与我客气,咱们今日一同,不醉不归!……”

  “公子,您许久未来,棉棉想您的紧呀……”

  “不懂事!别光顾着和大人说话,快赶紧请大人尝尝我们阁里新酿的酒——”

  ……

  人声鼎沸的喧嚣中,夹杂着胭脂水粉的暖香。

  龟公们在楼内楼外忙碌地上下着,娇似春水的女子们在招揽着生意,星野之都内最有名的纨绔们在纷纷赶来,于此一掷千金、醉生梦死。

  这里是星野之都的明珠,也是城郊的“银白丝带”——神女河。

  在神女河中上游,是饥不饱食、饱受涝灾的庄稼人;在末游以下,却是繁华富贵的盛世之景。

  甚至连星野之都内仅次名于赴云楼的歌舞楼,秋水阁,也是坐落于此。

  在这世间,惨烈矛盾的对比,从来是处处都有。

  “今年的一夕烟棠开得不错。”

  林昆与李斯年沿路走过去,看着河两岸的如烟花树,随意说道。

  ——一夕烟棠也是盛泱的独特花种之一。

  这种海棠只能开一天,且在盛开前无人知道种下去的种子,会结出什么样颜色的花朵。

  围绕神女河两岸烟棠的花色,甚至有人会专程开设相关的赌局。

  每到春夏之季,星野之都内的人间富贵客便会携好友家眷,一同租一梭轻船,沿途漂下,不掌舵也不划桨,只随意漂浮,看两岸烟树如花似雾,恍若身处梦中仙境。

  他们一面懒洋洋地煮着温酒,一面轻声细语地说些家常。

  皎帛一样的明河上,众多梭船一同浮在水面上轻轻飘荡荡。

  有时候遇到兴致相投之士,还会吹笛奏萧,与旁侧梭船的主人附和而鸣。

  “你累么?”

  看着河面上飘飘荡荡的梭船,李斯年问道:“要不要也租一条船,请船夫带我们过去?”

  林昆本是不累,但是他又想一年四季,神女河的船夫们也就指望这一夕烟棠盛开的时候,能赚些银两糊口。

  平常淡季,恐怕是三五日也难等来一位租客。

  “走吧。”

  见他迟疑,李斯年笑牵着林昆的手,将他拉着往前走去:“夏夜里吹着风在河面上看花树,也是难得良景,切莫错过了。”

  “……不……这不是金铢的问题……”

  然而,走近了,才听码头处窸窸窣窣,有两人拉扯的纷争声。

  是一名青衣、背后略显臃胖的男人,在拿着一袋金铢,一个劲儿地往身边孱弱女孩手中塞去。

  “我们只是船夫,不能带您随流沿两岸游玩的……”

  那女孩声音小小的,头也低着,从背影看过去,恍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那再添、再添——”

  然而,面对拒绝,那男子想到的不是退让,而是抛出更高的砝码:“你说要多少,我都给你……都能给你!”

  码头处人来人往,有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侧首过来注视着。

  那女子面颊已经有些泛红——于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与他人牵扯不清,于情于理,都令她感到难堪。

  “小弦,不错呀。”

  有旁侧的中年船夫朝她吹口哨:“听说你爹在上游修河堤,你哥哥娘亲都患疯病,日子过的甚是辛苦——但,瞧这,可不是马上就有转运的时机了吗!”

  不轻不重的讥讽之语,引来旁侧一阵哄笑。

  但那名唤小弦的女孩仍在推阻着,她的面颊愈发红烫,难堪耻辱到了极致,却偏偏没有挣脱的办法——

  “你爹在上游修河坝?”

  这时,青衣公子听闻到了重点,他死死攥住女子的手,一个劲儿说道:“我爹、我爹是御史台的大夫,你允了我,我叫他提拔你爹做督员!”

  “……良御公子?”

  正拉拉扯扯间,一个冷冽清澈的声线,半是惊疑半是错愕地从后传来。

  韩良御手上一僵,侧过头来,正看到与其他船夫一同前来牵船的林昆和李斯年。

  “……”

  最令韩良御不愿碰到的场面,莫过如此。

  他一下僵持在原地,女孩趁机从他死攥的手中挣开,旁人指指点点,也都看了过来。

  “你……怎么会在此处。”

  林昆迟疑开口,缓声问道。

  ——不错,这名行为放浪不羁,扰乱他人的纨绔公子,正是他的老师,御使大夫的幺子。

  但是早上林昆才见他受过训斥,没想到不过半天的功夫,这位挨了顿父亲痛打的浪荡子就又暴露了原形。

  韩良御静伫半晌,片刻后,他逐渐回过神来,一张纵欲色弛的脸上显出一种狰狞戾恨的神情:

  “林枕风,你可真是爱来得恰到好处啊。”

  林昆蹙眉,说实话,他不爱掺和恩师的家事。但是看恩师之子如此在外败坏老师的名声,为非作乱,也是他不愿见到的。

  “我父亲常说你如何才华横溢,心性高洁。”

  名唤韩良御的青衣男子讥讽说道:“但是。”

  他目光朝那不远处的神女河两岸的秋水阁看了一眼,意有所指道:“没想到林公子,也怪有情趣的。”

  “……”

  林昆不愿与他起争执,只蹙眉隔着一定距离、但也绝不退让地看着。

  半晌,林昆说道:“枕风不是如何惊才绝艳之人,只因老师无私教诲,才自蒙昧中稍有长进。”

  “但老师最心爱的,最望成人成才的,自然是师娘也费劲心力教养的良御公子。”

  韩良御冷冷“哼”的一声,振袖。

  “天不早了。”

  林昆微微放缓了语气,劝道:“良御兄长不如早些回去和师父师娘一起用晚饭。他们一直在等你……倘若再迟些,饭菜就要凉了。”

  这已经是无形之中的给予台阶下,韩良御目光在林昆和李斯年之间来回流转,终究觉得此时时机不佳,冷笑一声后掷袍而去。

  “姑娘,已经没事了。”

  见旁侧瑟缩着、尚且仍在余惊中的放船女子,林昆温声安慰着。

  “多谢大人。”

  小弦慌忙道谢。她认出了林昆身上的士子服,也知道李斯年所穿的黑色氅披武袍是宫中禁军所配。

  “他经常来骚扰你吗?”

  见小弦的惊惧程度不似第一次遭受,林昆蹙眉问道。

  “是……”

  小弦声音弱弱的:“自一月前,我偶然遇到那位公子,他便经常过来找我了……”

  林昆神情复杂:“你知道他的身份么?”

  “不知。”

  女子摇头。

  “他是御史台御史大夫的独子。”

  犹豫了一瞬,林昆还是决定和盘托出:“他的父亲是个好官……倘若他下次再来作乱,你可威胁,说要告诉韩御史,他也许就会怕了。……被他的父亲知道,他做出这等事,韩御史会生生打断他的腿。”

  女子一笑,感激地朝林昆看了一眼。

  “琳琅书院在玄武路尽头的右侧,若有什么帮忙的,可到那里来找我。”

  林昆又说:“……找他的父亲琳琅书院院长,也是同样。”

  “好。”

  小弦对林昆的感谢已经是无以复加,慌忙要矮身进到船篷里,为林昆和李斯年倒盏茶水喝。

  “不必了。”

  林昆赶紧谢绝:“本就是分内之事……不必多礼。”

  “你父亲在河堤修堤坝?”

  顿了顿,林昆又问道。

  “是啊。”

  说到此,小弦的眼瞳就黯淡了几分:“已经三年了。父亲年事已高,身体也本就不好,不知还要做多久,才能领到赏钱。”

  ——除了每月结一点工钱,更多的赏银,是要等堤坝完工之后才会给予牢工。

  而倘若体力透支,或是本就多病,在竣工之前就劳累病死,除了领到一点点可怜至极的抚恤之外,再没有其他补偿。可谓亏到了极致。

  “会好起来的……”

  林昆勉力安慰道:“过些时日,也许就会出现转机。”

  “嗯!”

  小弦郎朗应声。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孔算不上多么倾国倾城,但是在这夏风习习的良夜,竹瑟箫声的河边,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澈和明艳。

  那之后很久,林昆都始终难以忘记。

  “那阿奴继续去放船了。”

  小弦笑道:“今夜生意很好,少不得要赚半颗金珠呢!”

  林昆亦与李斯年继续往上游走去,夏夜里的神女河,洁白如练,清丽无双。

  好似女子白皙婉约的手臂,微微拢合着,捧起那么一颗繁华富丽的明珠王城——星野之都。

  林昆与李斯年坐在一梭摇船上,船篷前的竹帘卷了起来。潮冷湿润的河风一阵阵往面上扑着,在河的两岸,杏黄,生青,露水绿的花树各自开放。

  于秋水阁歌姬那隐约而低婉的歌声中,林昆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两日后小弦的尸体会从这明艳清丽的神女河中浮上来,而行凶的凶手,正是他气急败坏的老师独子。

  [*注1]:——明,汤显祖,《游园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