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59章 客青衫 122

  尘世的洪流,总是与西淮相逆的。

  当旁人拼了命求功名时,他竭力从仕途中抽身而出;当旁人想方设法进入王都时,他随家人远迁沧澜;当燕启围城,所有人都疯了般远离城门时……他逆着人流,精疲力竭又不顾一切地靠近。

  但是,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再也来不及。

  当银止川握紧濯银之枪的时候,迷梦草的毒素就流转入了他周身各处,五肺六腑。

  即便有解药,也无力回天。

  西淮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事态朝向自己根本再难挽回的方向发展——

  隔在彼此之间的人流和距离都不再重要,他心中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就要失去他了。

  银止川的身影衬着熊熊烈火,当他举起濯银之枪的时候,所有拿着武器的士兵都将臣服为他的将士——

  所谓十万死士,竟真的不是传闻。

  死士们开始与活尸厮杀,耳边再次充斥起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鲜红的温血越来越多地从城楼处流淌出来……

  但是在西淮眼里,这一切仿佛都变成了皮影戏。徒有血腥脏污的场面,却再也没有一丝声音,能够传入他的耳中了。

  ——“我希望永生永世,都再也不要与你有牵连。包括与你同死。”

  ——“西淮,而今连恨,我也不想给你了。”

  ——“望我们来世不要相见。”

  那些过去不止真假的话,都陡然成为现实。

  西淮呢喃着银止川的名字,越发疯狂不顾一切地朝他奔去。但是中间隔着的人群和阻碍,让这不过百尺的距离远的恍若天堑。

  他跌倒又爬起,爬起后再次跌倒……直到满面血污时,银止川陡然转身了。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的最后一次恩赐,他恍若在人群中看到了那狼狈不堪、满面泪水的白衣人。

  他轻轻地朝西淮笑了,唇动了动,很轻微地说了句什么,而后凝视了西淮数秒——

  那目光那样温柔,那样赤忱,恍若当初没有丝毫误会时,他与西淮毫无顾虑地交出自己的心时那样滚烫。

  “你等一等……等一等,银止川……”

  西淮喑哑呢喃。但是未停顿分毫,银止川再次回过了头去,并且再未转身。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银止川,你同我再说一次!……”

  西淮竭声呐喊。

  他仍然想要靠近城楼,但是中间隔着的距离实在太远了,无论少年怎么努力,都好像难以靠近分毫。

  “咫尺天涯”的含义,总在痛彻心扉中让人知晓。

  银止川的背影渐渐看不到了,西淮攥紧手中得之不易的解药,浑身颤抖。

  他捂着脸,缓缓地蹲下身去。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过去听过无数次的《何以归》,再次在耳旁隐隐回响。

  那屋脊上的寂寞身影,孤独自酌的漫漫长夜,终于消逝在了时光里。

  他再也、再也,不会找到了。

  少年沉默了片刻,而后陡然陷入了声嘶力竭的崩溃之中。

  “不是我做的,”

  很久过后,西淮喃喃说:“……还有,我也爱你。”

  可是,这一句迟了太久的回应,银止川终究没有听到。

  白衣人蹲在错乱惊慌的人流中,低低哽咽。周遭兵荒马乱,没有人注意到他人的世界如何分崩离析。

  ……

  与此同时,花辞树藏身的客栈中。

  一枚制作精良的雪瓷杯被狠狠掷在地上,数千名动中陆的顶尖刺客噤若寒蝉。

  花辞树面如覆霜,那名如影随形陪伴着他的黑衣刺客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后。

  但是即便如此,那名黑衣刺客总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上,此时也显出了几分肃冷。

  “王大人说……花领主子时之前不将他想要的东西交出,就……就等着给六百多个同族收尸吧……”

  声如蚊蚋,小厮战栗不止,心惊胆战地将王为良所吩咐的消息送到。

  但是一贯以冷郁狠辣著称的花辞树,此时却沉默许久未言。

  过了几近有半炷香的时间,才听一名稍稍胆大的下属禀告:

  “领主……城楼处……顾公子活尸被阻,正催您想法支援……”

  所谓好事无双,祸事成对。未听到分毫叫人放心的消息,从燕启与盛泱开战到现在,花辞树却已经接连收到数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回禀。

  西淮背信,银止川出现在战场;团圆山发现仍能制炼出琉璃箭的器具……最过分的是,王为良竟察觉到了他在星野之都的消息,还遣人给花辞树送信,要以尚扣在府内的六百余名花氏一族奴隶为质,让花辞树以顾雪都的项上人头来换!

  且不说花辞树考不考虑同他做这桩交易,顾雪都的项上人头,岂是那样易得的?

  他与花辞树同列“明月五卿”,除非花辞树此时阵前倒戈向银止川,与银止川一起取他性命,否则上京和燕启翻脸,只会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但或许,这就是那老奸巨猾的王氏一族想要的结果吧?

  不管是倒向银止川,取顾雪都性命;还是单独和顾雪都硬拼,鱼死网破,都是他乐见其成的结果。

  花辞树握紧了手下轮椅的精致镂空扶手,苍白冷郁的脸上显出一种几近可怕的神色。

  “此时……此时决策或定上京生死。”

  一名站位极靠前的刺客鼓起勇气,迈出一步,单膝下跪说道:“属下皆为花氏族人,对领主忠心亦生死相托。无论领主定论如何,我等都毫无异议……!”

  是的,此刻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花家的人。

  花辞树一个一个救出、教导出来的顶尖刺客。

  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此时站在这里的每一个刺客,没有名震中陆的“漠北暗杀术”,也没有上京。

  面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同族,谁能够无动于衷呢?

  那里面或许还有他们的娘亲、姊妹、孩童玩伴……

  无论去或者不去,都将是两难的选择。

  “王为良说,若上京不与他们交易,他将以至酷烈的手段折磨每一个同族至死。”

  缓缓的,轮椅上苍白的年轻人终于开口:“炼制琉璃箭的手法,我想,诸位每一个人都是清楚的。”

  清楚。

  自然是清楚的。

  想起曾经亲眼目睹、也险些轮到自己身上的酷刑,座下刺客几乎都难以自已的胆寒了一瞬。

  “我们救不了煎熬中的同族。”

  花辞树声线嘶哑地低声说,他闭了闭眼:“那么……起码不要让他们再受那样多折磨才上路吧。”

  在场刺客无不在刹那间握紧了腰间刀剑,只听下一刻花辞树厉然喝道:

  “——莲生!冷四春!!”

  “是!属下在。”

  列位中,排在最前的两名清秀少年走了出来,他们一人着粉衣,俏生生若十八小姑娘;一人目光柔顺,肩头停着爪牙尖锐的雪鹞。

  花辞树长久地凝视着他们,许久问道:

  “你们……愿为我背负罪恶么?”

  “是。”

  两名少年回答:“属下愿为领主沦堕修罗。”

  那是能令整个中陆都齿冷战栗的“漠北双刃”——莲生和冷四春。

  他们同时如此恭顺地屈膝于一人,恐怕是举世都难以再见的。

  花辞树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只听他寂静很久,而后说道:

  “那么……就去杀吧。王氏密牢,不留一人。”

  后世谈起花辞树时,总说他如何残缺之身不甘臣服命运。

  或言其心狠手辣,或言其聪慧机敏过人,但谈及上京第二位领主的变态扭曲时,总绕不过燕启与盛泱的那一役——

  因为在这一役中,花辞树亲自下令,绞杀了王为良府邸中的全部花氏余族。

  手沾血亲的猩热血迹,以壮士断腕般的勇气,花辞树断绝了上京被盛泱握在手中的全部威胁。

  有人说是因为花氏一族身怀薄情骨,这种躯体极适合当刺客。花氏族内藏龙卧虎,花辞树是怕解救出族人之后,他的上京领主之位不保;

  也有人说是因为当时盛泱以族人性命要挟,上京在那样仓促的情况下无力及时救出同族。不进行处理,同族死前受尽折磨不说,还会为敌人提供杀伤力极大的琉璃箭。

令现已逃出的花氏族人身陷险境。

  但,无论如何,这一桩经历都为花辞树添上了无可抹去的污点,以至于后来他被逼上绝路,受部下反叛而死时,都是因为此事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