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50章 客青衫107

  在西淮被束缚在卧房中,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那段时间,星野之都越发大乱。

  林昆的赈银案被提出新的证据——那正是银止川早已查出、但是被林昆安排着一定要在他已死之后再提出来的候尚状词,由李斯年亲自监督重办。

  林昆下了这样大的一步棋,他要用自己的死来搏最后一次翻盘。

  民众曾信任感激他,他为百姓做了那样多的事。但若是这样的林昆,因为钦天监的构陷而含冤死去,那么,他们会将矛头指向钦天监吧?

  蒙昧的不清楚光亮能从何处得到的百姓,林昆只有用这样决然惨烈的方式,去敲响那一记混着鲜血的钟鸣。

  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走向这样偏执孤注一掷的前路。

  当李斯年从关山郡赶回,却只见到心爱之人冰凉、血迹斑驳的尸骨时,也无从想象他那时的心情。

  “听说北边有一些动静了。”

  站在一处光秃秃的小山坡上,银止川与姬无恨安静地看着这脚下的星野之都。

  姬无恨无所谓地点点头,说,“是啊。公子舜华亲自领兵。现在,已经快走到天女山脚下了。”

  “……虽然用的是排演的名头,但是任何人都知道,顾雪都行事,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能善了的。”

  “朝中有人说派谁去领兵么?”

  银止川问。

  姬无恨沉默了一下:“现在……朝中已经无人可用了。”

  原本盛泱最锋锐的刀,银止川一族,已经不可能再替他们出征了。

  后起之秀勉强有个狄阳、李斯年,但是他们一个正在关山郡面对虎视眈眈的上京;一个任御殿大都统,拱卫着王都。都不可能外遣。

  能够应对燕启的,只有盛泱北边原本的守卫军队。

  “我怀疑宫中发生了一些事。”

  沉默中,姬无恨开口。“你不觉得……近来惊华宫中有些异样么?传令也好、手谕也罢……似乎很久,没有人见过陛下的圣颜了。”

  “你觉得还能有人在宫中为威胁君王,行谋逆不成?”

  银止川笑了一下,问。

  “说不清。”

  姬无恨神情凝重。他比银止川更能敏感地察觉到风吹草动。许久后,风中传来镜楼前楼主暗哑模糊不清的声音:“我听人说……曾有侍从传言,陛下患上了头痛癔症……时常说话做事,就像两个人般……”

  但是这些显然都不在银止川的关心范围以内,他漫不经心挥挥手,转身往回走去了:

  “……噢。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时间滑到了第十天。

  银止川的脏器已经因为迷梦草受损到非常严重的境地了,有时候他走在屋子的廊檐下,看着风吹过檐铃,都有种今日会不会看不到夕阳落幕时的错觉。

  但万幸,西淮的红丸之瘾已经戒除掉了许多。

  “黄芪,君迁子,红苕……”

  娃娃脸的药商低低地念着,随着他的声音,墨笔游走,在纸张上写下一行行药方。

  这名年轻人正是李空青,自从由李斯年那里听说了银止川的困境后,他就也时常来帮银止川带一些中陆其他地区的珍稀药草。

  但是这一天,他到来镇国公府时,却郑重同银止川说,他也许是最后一次来府邸了。

  “噢,为什么?”

  银止川下意识说。他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再来也无用,以后都不必用药了。

  然而李空青却压低声,满面忧色说:

  “听说北边打起了仗,短短数天,燕启人就占下了六七座城。有很多人伤亡……我想,我应该去帮一些忙。”

  “……”

  “如果七公子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让府中的人带一声话,他们就会给您送来了。”

  年轻商人又扬起笑,说道:“我都交代好了,您常用的一些药方,他们都明白的。”

  银止川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什么想说的但是又说不出来,似乎堵在心里,闷得慌。

  他顿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噢……好。”

  “啊,对了。”

  李空青又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笑着送到银止川面前。说:“这是我给西淮公子带的,我记得他上次在府中,看了我娘亲晒在窗台上的白玉兰许久,似乎十分喜欢。今日就为他带一些过来了。”

  青年掀开布巾,巾帕下果然躺着几枝洁白脆弱的小花,安安静静地含苞在那里,看着叫人心中十分喜欢。

  “哦……”

  银止川接过来,有些呐呐的。

  “那我就告退了。”

  李空青笑说:“少将军好生养伤——”

  “等等。”

  然而突兀的,银止川开口叫住了他。

  “你……”

  李空青回过头来,银止川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许久问他:“你问什么要去北边?……两军对阵,从来残酷,即便你是大夫,燕启人也未必会放过你……”

  他视线在李空青身上扫了一遍,似乎是在打量这个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小的娃娃脸青年,弯了一下唇角。有些嘲讽之意的:

  “你是朝廷大员么?你是吃俸禄为王室办事么?……都不是,你跑去阵前送死做什么?”

  “……但是,少将军。”

  李空青张了张口,似是有些讶然银止川会这样询问他。

  他温和地笑着,“我是药商。打过仗,总有许多百姓需要用药的。我与他们都是盛泱人,看到他们受苦,心中难过。”

  我与他们都是盛泱人,看到他们受苦,心中难过。

  再坦白简单不过的一句话,落在银止川耳中,却仿佛落地钟声般袅袅地响着回音。

  那一刻,银止川忽然有一点想笑。

  原来如此。

  原来只是如此。

  ……他想过多久的一个问题啊,却突然在这样的情形下,猝不及防得到答案。

  “七公子?”

  青年腼腆地笑笑,看着银止川怔愣的脸,问道:“您还好么?若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行回去了。”

  他完全没有意料到方才自己的一番话,对银止川带来了怎样的冲击。直到府邸的大门在银袍公子的面前一点点闭合上了,银止川才缓慢地缓过神来。

  一直以来,他听过了多少大道理,却反倒忘了“人非草木”。

  从童年时期就充斥在耳边的“忠君报国”,“君为臣纲”,让银止川下意识将“殉国难”这三个字与君王划上了等号。

  他叛逆君王,憎恨王室,便以为自己也对盛泱冷视到了极致。

  殊不知盛泱从来不等于哪位君王,哪一姓的王室,而是千万和他一同栖息在这片国土上的百姓。

  他们渺小又势弱,但正是他们,“盛泱”,才之所以为盛泱。

  他们才是真正代表盛泱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

  银止川后知后觉地想。

  他看着自己的手,面前高大巍峨的府邸大门依然伫立在那里,但是银止川突然觉得自己释怀了一些事。

  当初在疆场上刀尖舔血,抱着长枪守望寒夜的日子,似乎也没有那样不值。

  他们不是为了过河拆桥的王室卖命的。

  ……虽然守卫在后方的百姓,也同样在之后背叛了他们。

  银止川长呼出一口气,寂然地笑了笑,眼中说不出是落寞,还是解脱。

  林昆的死给了银止川很大的刺激。

  让他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决定了死去,那么是很难让他留在这世上的。

  他们为他找到了再确凿不过的证据,他却亲自把这份证据压了下来,让任何人都放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地死去。

  银止川不希望西淮也会是这样,那让他觉得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不就是红丸么,我替你戒了,再找姬无恨帮你找办法消去余毒。”

  银止川坐在檐下的时候,西淮就枕在他腿上。他替西淮捋着漆黑如瀑的乌发,轻声地说:“不要想去死……我是那样小气的人么?不过是不爱我,骗了一骗我……我不会就想要杀掉你。”

  西淮昏昏沉沉,处在梦中,银止川的话遥远听不真切。

  他自从熬过红丸发作的烈性期,就陷入了大段大段的沉睡。有时候要睡一整天,好以此来给虚弱的身体缓和一般。

  清醒的时间极其稀少。

  但是银止川很喜欢这样的西淮。在他们关系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的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反应也没有的西淮比清醒的西淮更让他放松。

  他漫不经心地和他说关于以前的一些话,讲他们的初见,夏夜里的绮耳草,飘着榆钱的窄巷。

  “你说你与我是飞鸟与鱼。”

  银止川轻声地说。他目光搁放在遥远的院墙上,那里从缝隙里长出了一些狗尾巴草——就像他们在错误的时机生根发芽的感情一样,在一片并不适当的机遇,却坚韧地舒展开来。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只以为你不肯相信我心悦你。”

  银止川继续说道:“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隔着天空与海水的,注定不能相遇相伴的飞鸟与鱼。”

  西淮的身形纤细,安宁沉寂地躺在他怀里。如瀑布一般的乌发铺散开来,像黑色的溪流涓涓流动。

  银止川注视着他苍白的脸色,眼睫如鸦羽一般轻轻微颤着,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在沉睡中做了什么梦。

  这恍若画卷一般安谧静然的景色,曾经是西淮梦寐以求的安宁,但是真正实现时,却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沉睡时。

  银止川轻轻地梳弄着他的头发,因为戒除红丸,西淮又瘦了许多,躺在银止川怀里时,就像一碰就会破碎那般脆弱。

  花架下一个秋千还在微微地晃着,是银止川曾经为西淮搭的。

  他们曾约定彼此说,等来日国之尽头,天之末日,也在此推一场秋千。不知道西淮还记不记得。

  时光倥偬,轻快如流水。

  小半个月,又这样过去了。

  西淮真正恢复到能下床走一走那天,正是一个艳阳如煦的中午。

  他踉跄着一点一点走到房前,扶着门框看院外金粉般的日光。

  他没有披外袍,只穿着一身单薄到极致的里衣,浑浑噩噩许久,仪容也没有打理。

  西淮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丑,憔悴苍白,虚弱得就像一个鬼魂。

  具体过去的十余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停留在自己朝银止川请求死亡,他却遥远地冷漠地看着自己那一瞥。

  再之后似乎有人抱过他,缠绵眷恋得就像他曾经在银止川那里得到过的温暖,但是西淮觉得也许是自己的幻觉。……毕竟,那个人已经不可能再如往常那样愿意给他光与希望了。

  “你醒了?”

  西淮走到房门外,银止川正在院子里,不知道在打磨什么。

  银止川听到廊下传来的动静,扭头朝他望过来。

  西淮的白衣被风吹得扬起,显出一身消瘦到极致的身体骨架。

  他略微点点头,银止川却又回过头去,不再看他,好像很不在乎似的,漫不经心说:“看来你运气很好啊,没有上京的药,也没死。”

  ——一幅随意至极的态度,一点看不出过去的半个多月里,他是怎样的不眠不休担忧眼前人。

  只故意地将这一切都揭过不提。

  西淮皱了皱眉,他嘴唇干燥,似乎还有一点起皮。

  但面对银止川,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看到我的丑态,你高兴了么?”

  西淮低哑地轻声说。

  银止川唇角翘起来,道:“高兴啊,高兴得不得了。”

  “一想到欺骗我背叛我的人,原来也有这么一番难熬的样子,真是心里畅快了不少。”

  他眉宇间满是吊儿郎当的纨绔气,完全将昏迷时缱绻凝望着西淮的自己,和此时漠不关心的自己分裂成两个人。

  “你在做什么?”

  西淮静了静,似乎不愿意再听他说这些叫自己难过的话,转而将注意力移到了银止川手上。问道:“挡劫命牌……?”

  “是啊。”

  银止川散漫说,“当日因为林昆没有去成,半路折回来了。这几日我又跑了趟寺庙,将我们定来世之约的那个小匣子拿了回来。”

  “……”

  不得不说西淮当初提出,在埋下木盒的地方立下一根桃树枝作为标志,是有相当的先见之明。

  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所以在开始的时候就为银止川留好了“退路”。

  银止川有时候再回首,想到他们曾相处过的点点滴滴,那些当初他并不明白的言外之意,而今了然过来,都感觉心头好像被一柄小刀割着,传来钝钝的长久的痛。

  “我记得我说过……”

  西淮喉咙滚动了一下,说道,“倘若你真的有一天想要将它拿回来,不要让我知道……”

  银止川咧嘴一笑,很轻快的,像个少年一般说道:“噢,但是我怕你也很担心,想到下一世还要与我相遇,所以才特地这么告诉我的。”

  “……现在你可以亲眼看着,我们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相遇了。”

  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带着点修习枪术而有的薄茧,就那么清脆的一声,很轻易地就掰开了木匣,将西淮的小偶与自己的那个拿出来,分别放到两个盒子中。

  西淮的手指掐入掌心中,深深到见血的地步。

  “没有人会一直等着你的,西淮。”

  银止川说:“而且我也并非是死打烂缠的人。你我这一生的缘分尽了,来世就不要再相见了。”

  我从来不后悔与你相遇。

  看着慢动作一般被自己隔到两侧,孤零零地躺下的小偶人,银止川也有一些怅然。

  但他在心里说:不过这样的缘分与心爱,这样痛的情与劫,受过一次,也就够了。

  风轻轻吹过去,冬天的没有云的下午,干燥得吐出一口气就会凝结成白雾。

  西淮和银止川隔着数步之遥站着,那几乎是近到咫尺的距离,但银止川却觉得自己与西淮仿佛隔着天堑。

  他们默默看了对方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然后银止川漫不经心地一笑,从西淮身边擦肩走了过去。

  如果你说想要我留下来,那么我就为你留下来。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银止川在心里最后一次想。

  哪怕是来世之约,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再遇见我,在没有血仇与藩篱的隔阂下,再一次与我重新开始。

  那么我也会再与你定来世之约。

  但是直到他走过,西淮也什么都没有说。

  银止川闭了闭眼,压抑地转过了拐角,没有回头。

  ……但是实际上,在银止川说出“我们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相遇”的下一秒,西淮就已经控制不住地倚住了门框。

  巨大的心悸攥住了他的心,那句话带给西淮的伤害是银止川也无法估料的,西淮耳鸣不止,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他强撑着让银止川离开,待银止川走过之后,他便已经顺着门框,软软地滑跪坐在地上,一声没吭地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