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41章 客青衫 95

  银止川倒在雨水中,镇国公府的人手忙脚乱将他送回府。

  然而送回府后,请了大夫来看,却看不出任何问题。

  银止川吐血不止,却并非风寒,也并非重病。医官翻了他的眼皮来看,却见他瞳孔微微收紧,呈现出一种深睡之人的状态。

  “这……”

  医官们都是星野之都内最德高望重的名医,彼此面面相觑,说不出原因。

  “也许……七公子这是中了毒。”

  彼此商榷了数番,他们才斟酌着小心翼翼给出结论:“中了一种不知名的……我等都没有见过的毒。”

  上京暗杀术乃天下无双,从行刺到用毒,随意一样,都是冠绝中陆。

  花辞树放进西淮荷包中的迷蒙草,更是无色无香,毒性至烈的药草之冠。

  ——他们担心一招无法将银止川致命,作为同为中陆“明月公子”的待遇,花辞树自然要将事情做到最绝为止。

  “这、这可怎么好……?”

  银府上下乱成一片,忠心于镇国府四十余年的老管家更是伏在床边痛哭不止:“我伺候七公子二十多年,看着他长大。老爷和其他少将军已去,难道现在……连七公子也要莫名横死吗!!?”

  但是这样的哀哭也毫无意义,因为没有查出毒源,那时候他们甚至连银止川佩在怀中的荷包都未取出。

  那棵沾了雨水的迷梦草,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银止川身体内传输着毒素。

  直到第四天,银止川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仿佛随时都会气止。

  府里的下人甚至开始准备后事,问丧葬铺的人订了棺材,悄无声息地停入后院中。

  仿佛银止川气绝,已经是无法挽回之事。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游侠儿闯入镇国府,古朴无华的玄黑阔剑指着众多围住他的小厮,疲倦说道:

  “带我去见银止川。”

  姬无恨来了。

  上一次为查王为良蓄养花氏奴隶一事,他从银府消失已逾数月,没想到今日竟然及时赶了回来。

  有些仆从还不认得姬无恨,只戒备地看着他,唯独那名以往负责替姬无恨和银止川传递书信的小厮如蒙大赦,知道这是镜楼的前任主人,几乎喜极而泣叫道:

  “快,快带姬少侠去救七公子!!”

  姬无恨令人备水,将银止川房内所用之物全部换掉,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药丸,慎重送入银止川口中服下。

  最后他以内息替银止川调理整夜,第二天天明,才推开房门,疲倦地走了出去。

  府内所有人都候在院中,屏息而立,期待又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地看着他。老管家颤抖良久,哑声问:

  “……少将军……怎么样了?”

  “他是天下之兵的主人,不会轻易丧命。”

  姬无恨说。

  顿了一顿,疲倦落拓的男子却又接着道:“……但是,我救不了他。”

  ……

  银止川再睁开眼的时候,感到喉咙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

  他看了头顶玄白的床顶数秒,意识慢慢回笼,逐渐意识到,自己这是又回到镇国公府里了。

  身上盖着的被子温暖柔软,闻上去有一股浆洗过后的干爽清香。银止川静了静,听一人在他耳边说道:

  “醒了?”

  银止川转眼,这才发现守在他身边的人是姬无恨。

  姬无恨抱着他的剑,依然是那么一副熟悉的风霜满面的样子。

  没什么惊喜也没什么哀忧的神色,只这么平平淡淡地看着他。

  “西淮……”

  银止川嘶哑说——

  虽然刚睁开眼,但是他第一刻想到的仍是西淮。

  “先喝杯水罢。”

  姬无恨将桌案上的瓷杯递给他:“试一试运息,有没有哪处肺脏疼痛?”

  “……”

  银止川艰难起身,深呼了口气,感觉尚好,似乎没有姬无恨说的那种疼痛感。

  他摇了摇头,问道:“我昏迷几天了?西淮——”

  西淮找到没有?

  他想说。

  但是,就当他话音还未落地的时候,姬无恨打断了他,平平说道:

  “你快死了。”

  “……”

  银止川有一刹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什……”

  “毒是放在这个荷包里的。”

  姬无恨视线下移,示意银止川那枚桌案上的那枚荷包。

  那是一枚离姬无恨有些距离的荷包,用一个玻璃罩子罩住了。

  但是于银止川而言,却熟悉至极。他昏倒时口鼻溢出的鲜血还沾在上面,此时已变得发黑,暗沉。

  “……你说什么?”

  银止川怔怔的,手指微僵。

  “这里面装的是迷梦草。”

  姬无恨叹了口气:“专产于上京荒漠的迷梦草,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在这世上,倘若有一种毒,用起来绝不会失手的……迷梦草。”

  “……”

  银止川似乎定住了,无法理解到姬无恨的意思。

  无法理解他说的“你已时日无多”,或他为什么要指着西淮送的荷包,说“这里面有毒。”

  ……那是西淮在他的生辰宴上,送给他的荷包啊。

  “止川。”

  姬无恨叹了口气,终于显出了一点除平淡外的低郁神色,低低说:“你毒入肺腑……我……救你不得了。”

  银止川:“……”

  空气中诡异地静默了数秒,姬无恨与银止川彼此对视。

  “无恨兄……”

  良久银止川说,他勉强笑了一笑:“你我数月不见,我这次淋了雨,身体不适,没有拿桑梓归同你洗尘。所以你同我开这样的顽笑吗……”

  “止川,这是不是顽笑你心中清楚。”

  姬无恨却叹息着:“你自己中了毒,呕了那样多血,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只是因为我告诉你这毒是从荷包里来的,你才——”

  “我身上接触的衣物配饰繁多,你怎么知道一定与这个荷包有关?”

  银止川抢白说道,因为太过着急,他的语气几乎有点急促,胸腔也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微微起伏着。

  ——是的,他可以接受自己中毒,甚至可以接受自己时日无多。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会令他死去的毒,是来自西淮的那只荷包……!

  “何必呢?”

  姬无恨悲哀地看着他,那目光中有银止川说不出的意味:“你就那样相信他吗?他不过是一个连来历都未曾清楚告诉过你的小倌……止川,你我相识数十年,别人也就罢了,你知道我对中陆奇花异草的了解……难不成还会认错这毒性中陆排名第一的迷梦草?”

  “兴许是你这次认错了!!”

  银止川骤然暴喝。

  他是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体内的毒素也未排除,只是暂时积淤着,压制在某一个地方。

  因为情绪的激动,银止川咳嗽起来,捂着心口,痛苦地伏在床头。

  “他是爱我的啊……”

  脸色苍白的少将军紧紧揪着被单,竭力咽下喉头的血:“他爱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姬无恨漠然地看着他,不知是觉得银止川执迷不醒,还是觉得他对西淮的信任之深匪夷所思。

  “那你可知道——”

  姬无恨张了张口。

  “数十日之前,他被毒蛇咬伤,是我替他将伤口里的血吮出来。”

  银止川喘息说:“逐颜行事光明磊落,他不会恩将仇报。我了解他……”

  “逐颜。”

  姬无恨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觉得很奇异,问道:“你知道他叫‘逐颜’?‘叶逐颜’?”

  “是。”

  银止川说:“虽然他人已经不在这里,但是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人……不会容许他受无端污蔑。”

  姬无恨蓦然笑了起来。

  “止川啊止川……”

  他摇头叹息着:“我该说你什么?你既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的身份么?不知道他是当初名动天下的叶氏幺子‘叶逐颜’,不知道他是因父流放,举家远谪的‘叶逐颜’?……不知道他是因你父兄失守沧澜,横遭灭门的叶逐颜……?!”

  “……”

  银止川耳边“轰”得一响,骤然全身都僵住了。

  “你说什么?……”

  “你只知你替他吮毒,救他一命。可你知不知道他父母姊妹,都因你父兄弃城而死?”

  姬无恨缓缓地吸了口气,低声道:“这么算,在他心里,也许你还欠他两条命。……止川,你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叫这样一个对你抱有如此深敌意和仇恨的人,走到你身边!?”

  “……”

  “当初你让我查王为良与上京花辞树私仇一事,我去到了上京。”

  姬无恨说:“但是在路上,捡到一张带有奇异暗香的帕子,偶然发现你府中有人与上京私通。他似乎是花辞树的内应。于是我顺着这条线继续往深查,发现其中错综复杂,远比我想象严重得多。我想回来告诉你,却意识到此事与沧澜旧案也有关系。及至弄清一切,昨日赶回……却没想到已经来不及。”

  “不会的……”

  银止川却喃喃说,他失魂落魄又执拗万分:“沧澜战败与我爹和哥哥无关啊……他们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逐颜……他误会了。我父兄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弃城逃跑,也不会丢下百姓不顾。无恨……无恨,你不是已经查到了吗,沧澜的事另有隐情,我父兄是冤枉的啊!!”

  姬无恨沉默地望着他。

  “但是,在别人的心中,不这么想。”

  许久后,姬无恨轻声说:“在叶逐颜眼里,你是害死他血亲的元凶之一,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报复的世仇。所以他来到了你身边……让你爱上他,再将你置之死地。”

  银止川脑海中浮现出西淮寡淡素然的脸。

  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静默又眼神似有别样地看着他,沉默说:“我是西淮。西出阳关的西,秦淮夜泊的淮。”

  还有他对他反复的态度,永远若即若离的眼神。

  脑海中很多若有若无的线索,终于都在此刻对上了号。

  “原来你在那个时候就开始骗我了呀……”

  良久,银止川轻轻地说。

  他手指无意识收紧,紧紧地攥住了。

  银止川目光落到桌面上那个含着迷梦草的荷包上,上头还留着西淮亲手刻的字——“平安”。

  银止川还记得当初自己收到它时欣喜的心情。

  他是那么闻宠若惊,好像他不确定很久的一件事终于得到了依据——他心悦的人,确实也是喜欢他的。

  ……却没有想到,他送他的最后一样礼物,其实是为了杀死他。

  “可是你不是喜欢我的吗?让我永远也不要忘记……”

  银止川哑声说:“你说过的话里,究竟哪一些是真,哪一些是假啊……”

  银止川想转过脸去,因为感觉眼眶很热。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手背擦过面颊时一片潮湿,银止川闭着眼侧过了脸。

  泪珠从他的下颌接二连三淌下来,滴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