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39章 客青衫 93

  上一次星野之都这么热闹的时候,还是银止川在找那只他开了光,准备炖给西淮的鸡。

  只见镇国公府所有的家兵仆从都被遣出去了,挨巷挨街地找人。

  连角落里的猫窝都没有被放过。

  家兵搜过,原本就混乱不堪的黑巷更是一片狼藉,瘪了一面的铁桶不知被谁踹了一脚,待在原地“叮铃乓啷”地打转。

  地上只剩下一片凌乱的脚印。

  银止川还在君子楼上,仍是他和西淮昨天待过地方。

  从这里也能看到城门,瞧清楚每一个出城去的人。

  只是物是人非,同样的地方,桌子上的菜都已经冷了,剩下些残羹冷炙。

  昨天留在银止川身边的白衣客,也不知所踪。

  李斯年从楼下拾阶上来,看到银止川的第一眼,就是他坐在木雕桌旁,身边一个人没有。手臂肘弯撑在腿上,掌心握着一只锦囊,神经质地反复摩挲。

  眼神空茫而僵硬。

  整个人说是失魂落魄再恰当不过。

  “止川……”

  李斯年欲言又止,低低地叫了他一声。

  银止川听到声音,立刻抬眼看了李斯年一眼。但是很明显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后,他眼里燃起的那抹光又很快暗淡了下去,只低低说:

  “噢……是你啊。斯年。”

  李斯年心里五味陈杂,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许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出口一句安慰道:

  “放心,城门口我已经吩咐过了。凡是用镇国公府的令牌出城的人,都一律扣押带过来。……其余的几个出城小路,也都派人过去看着了。”

  这实在是很用心的安排,如果实施下去,很难有人能从固如金汤的星野之都逃脱——

  只是西淮如果还没来得及出城的话。

  银止川揉了揉眉心,很疲乏的。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朝李斯年说:

  “多谢。”

  “不客气。”

  李斯年答:“你与西淮公子……在查赈银上帮了枕风许多。这都是应该做的。”

  顿了顿,他看到银止川颇为不好的脸色,又问道:“你中午是不是还没有吃东西?让小二上点酒菜来吧。也把这些残羹冷炙撤下去——”

  “不。”

  然而话音还未落地,银止川就立刻有些神经质地说道:“不要撤走。……这些是我和他吃过的最后一顿饭了。也许……这个就是我和他吃过的最后一餐饭。”

  “……”

  两个人之间倏然一静。

  这实在是个颇为悲凉的形容,过了许久,李斯年才极低声道:

  “不会的……不会就这样,变成最后一面的。”

  但是银止川默然地看着手中荷包,沉寂得就像一尊化作了石头的雕像。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他才闹脾气,突然负气出走。”

  许久过后,银止川轻轻地哑声说。

  “但是想来想去,我们这几天一直都过得很开心的,也没有什么争吵。他不应当这么吓我的。”

  “……”

  “这种事,有时候说不清。”

  李斯年揉了揉额头,勉强说道:“你和西淮公子……”

  “我从认识他那天开始,就有一种直觉,好像他最后是会离开我的。”

  李斯年话未落地,银止川却就突然打断他,轻声说道。

  他眼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好像在这样极致的疲倦和突如其来的打击之后,终于陷入了一场妥协——

  如果无法接受的噩梦早已经在降临之前,暗含征兆地预示过无数次,那么真正发生的时候,人是会反而有一种不必再担惊受怕的如释重负。

  “他看我的眼神,对我说话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银止川说:“好像有一点冷淡,又有点不愿意深交,因为他知道他是会离开的。”

  “我发现了,可我还是愿意对他好,因为我喜欢他。”

  银止川说:“到现在……他终于还是走了,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糊里糊涂地喜欢上他,糊里糊涂地被他抛下……这一场动心,我被蒙在鼓里,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了解他在想什么过。”

  “……”

  李斯年说不出话。

  他从前见西淮和银止川在一起,只觉两人举止亲昵。银止川看西淮的眼神,西淮朝银止川微微带笑的模样,让他觉得两个人极是般配。说是天造地设也不为过。

  可没想到最后,实际上是这样地无可奈何、满是苦楚。

  “他有什么一定要离开的难处,大可以告诉我的。”

  银止川勉强笑了一下,说:“我也不是会不管不顾强留他的人。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快乐,不是么?……我只是想知道,想在他走之前问一问他,有没有不舍过,这就够了 。”

  李斯年心里堵得发闷,走到桌前,无声地灌下一口酒。

  世间苦楚,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意不平。其实说到底,也都由一个情字而来。

  楚渊与沉宴也罢,他和林昆也罢,如果没有动心过,没有与彼此相遇过,又何曾会过的这样痛苦?

  ……可是,倘若没有动心过,这又多么无趣苍白的一生啊!

  银止川和李斯年在酒楼上守了半天。及至傍晚的时候,却下起了雨。

  雨水让整个星野之都都湿淋淋的,出入城门的人穿上了斗笠。

  士兵们拿在手上的画像纸也不可避免地沾湿了许多。

  辨别西淮的工作变得困难了起来。

  银止川在酒楼上稍加沉默,几乎没有犹豫,而后他抓起银袍,和随从一起走下了酒楼。

  ——他到城门口开始亲自排查出城之人。

  其实,在银止川找西淮的过程中,西淮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他站在一个银止川很难注意到的角落,穿着身黑色的袍子,一个宽大的斗篷遮住了半张脸。

  他从银止川在酒楼失魂落魄的时候就开始看着他了,看他不肯撤去那餐冷饭,不肯听人的劝说,还走到城楼下淋雨。

  他原本想他什么时候回镇国府了,自己再离开的。

  却不想银止川一直没有回去。

  为什么不肯回去呢?

  西淮默然地想,这雨已经越来越大了,他的银白长袍被雨风吹湿。他是镇国公府的七公子的啊,他不应当这样狼狈的。

  西淮离开他,就是想,他应该永远做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受拘束,不陷谋害。

  他不应该被任何人毁掉,也不应当被任何人利用那颗赤城坦诚的心。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有时候不是你想要保护一样东西,它就不会因你受到伤害。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另一边,银止川仍在挨个搜查着离开城门的每一个人。

  他和守卫们站在一起,看那些斗笠下平凡或庸碌的脸,抹着雨水朝他看过来。

  但是不是……都不是。

  查过这么多人了,没有一个是西淮。

  在这一刻,银止川很希望西淮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很惊奇地看着他,说自己只是去买一个什么东西罢了,他怎么吓得这样大张旗鼓。

  然后他们就一起回府邸去,和往常一样。

  可这个想象中的刹那,却一直没有出现。

  “少将军,您要不去躲躲雨罢。”

  眼见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天色也越来越晚,雨下的噼里啪啦。亲兵过来劝银止川:“您将画像交给我们,我们替您看着。有任何相像之人,都给您立马送过去……您这么一直守着,也不是办法呀。”

  不知是不是精神躯体上双重打击的缘故,银止川的唇色竟然有些隐隐的发黑。

  又在雨风下站了颇久,浑身的袍子都已经湿透,这么狼狈不堪的模样,守城之兵们很怕他出了什么变故。这不是他们能担待得起的。

  然而银止川一声不吭。

  “少将军……”

  雨声大如落盘之珠,直在地面上激起一层蒙蒙的白雾。

  这座延续了千年的王都此刻看上去黑沉沉的,褪去了繁华的虚幻的影子,显出它真正的颓靡,败落来。

  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食物残渣被雨水久泡后的腐味。

  “西淮——”

  倏然间,银止川放声大吼道。

  他朝着未知的方向,分明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躲在阴影下的西淮却被他吼得微微一怔。

  “你是喜欢我的啊……”

  银止川低低说道:“你是喜欢我的啊,你忘了吗!?——”

  “……”

  西淮喉咙微微滚动。

  银止川的目光在四处游离着,他像看着某处,又好像没有看着某处。

  “你要这么一声不吭地走掉,永远不再见我吗?”

  银止川问道:“你没有你想的那么狠心……你现在走掉,你会想念我的,你会日后后悔这样逼你自己的!!”

  西淮在角落里微微攥紧了拳,手指深深地扎进了皮肉里。

  “你还在城里对不对?……你不会舍得这样走的——”

  银止川继续说:“你昨天把袍子脱给了我,现在穿着单衣冷不冷?……我们一起回府邸里去吧,还有小番茄呢,你上次说要给它做一个度冬的棉窝,你不要它了吗?”

  “……”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个人,他与你心意相通,是最了解你的人。

  连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你最脆弱的地方扎刀,轻轻麻麻,却刀刀见血。

  西淮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走出去。

  银止川静静地站在原地,雨水从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滚落。

  他注意着城内任何一个有细微变化的地方,想这样倘若西淮回来了,他就能第一时间注意到。

  “少将军……”

  守城的将士低声说。他们劝他:“算了吧。如果您要找的人会回来,那麼他也不会离开了……”

  “……”

  银止川看了会儿,可是他面前的大街小巷和静谧的长队没有丝毫的动静。

  “怎么会呢?”

  他执拗地轻声说。

  银止川握着掌心的荷包,上面还留着西淮亲手刺得“平安”二字。

  柔软的荷包在银止川的手中挤压得变了形——他不应当这样做的,因为混着雨水,荷包里的迷梦草更容易挤压出有毒的汁液,这些汁液里的毒已经流转进了银止川体内一部分。

  这也是他嘴唇发紫,视线也开始模糊的原因。

  “西淮,你是喜欢我的啊,不是吗?”

  银止川低声喃喃着。

  他像是一个受到了不公平对待的小孩,但是不愿意相信。

  于是找尽身边一切东西,试图来说服别人,证明不是的,你看啊,他是爱我的。

  银止川握紧了手上的荷包,一遍又一遍反复说着:

  “他是爱我的……他是爱我的啊。”

  那种无助和语气中的酸楚,几乎让李斯年不忍卒听,闭着眼转过了身去。

  你心悦我,一分一毫也不愿亏欠我。

  可是,你真的可以做到这样毫不犹豫地离开吗?

  银止川无声地在心中一遍遍想。

  他肺里起了一阵寒气,激得他不得不咳嗽起来。同时,视线也开始模糊、扭曲。

  银止川原本不愿意离开的,因为他觉得他从城门一走,西淮肯定就会真的离开星野之都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却感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头昏目眩,这在他以往历经沙场的时候都从未有过。

  银止川几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觉得口鼻有些发凉,他下意识擦了一下,便见手上满是鲜血。

  再接着,便是周围一阵惊呼,他倒了下去。

  沉宴再次见到楚渊的时候,是在求瑕台。

  他心情颇好,因为楚渊这次没有派人拦他。

  也没有托词“睡下了”,或是“身体不适”什么其他的理由。

  他欣赏着求瑕台的一草一木,连纸推门前的竹刻漏,都饶有兴趣地看了半天。

  “陛下,少阁主请您进去。”

  一名观星阁的弟子拉开纸门,垂首朝沉宴禀告说。

  闻声,沉宴——或者说该叫七杀,唇角一笑,抬眼朝通传的小弟子看过去。

  他并没有刻意让自己与真正的沉宴有什么不同,但是就在被他注视的时候,那名通传的小弟子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七杀很愉悦,因为他本就像个恶作剧的小孩,要让对方被他的恶劣弄得痛苦不堪。

  那样他就从欣赏别人的心惊胆战中得到愉悦的养料了。

  他今日好不容易弄到了这具壳子的控制权,这种愉悦就越发加倍了。

  “你比言晋那小子看起来顺眼多了。”

  进屋内的时候,他还特地在那小弟子身侧微微一顿,不知什么意味的眼神看着他,说:“他的眼神,让我很讨厌。”

  小弟子一愣,只见沉宴看着他,跟说什么悄悄话似的,贴着他耳侧轻轻说:

  “不要学他哦,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也剜出来。”

  “……”

  但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沉宴就已经轻轻一笑,跨过门槛走进屋里了。

  “羡鱼——”

  进屋后,沉宴却已经又换上了另一幅全然不同的面孔。

  他关切地看着楚渊,语带慌忙道:

  “哎,羡鱼,你怎么在这儿呢,赶紧去塌上歇一歇。”

  楚渊正在收拾衣物,几缕漆黑的长发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垂到了容侧。

  沉宴捋起一缕,放在唇边顺势亲了亲,豪不嫌自己亲昵地说:

  “这是什么香?真是……闻得朕很情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