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122章 客青衫 75

  “少阁主……您这?”

  底狱内,楚渊抱起左腿已经被弄折了的少年,慢慢往牢门口走去。

  狱差为难地看着他。

  “圣上口谕,洗清观星阁嫌疑之后,即刻放人。”

  楚渊道:“我来带我的徒儿回去,有问题么?”

  “口谕……”

  狱差赔笑道:“那也得‘洗清嫌疑之后’不是?少阁主,您看这事情还没查清楚呢……”

  “告诉他们你去玄武街的花鸟市做什么。”

  楚渊漠漠然说:“然后赶紧把事情结了,把这桩过场走完。”

  话是对言晋说的。

  原本言晋入狱,楚渊也没想到他会被关押这么久。

  按照沉宴的说法,应当只是查一下少年为何会如此频繁出现在花鸟市,问完话就放出来了。

  但是那之后好几天,沉宴都昏厥不醒,楚渊想来看言晋,全被缺乏圣上亲笔手谕挡了回去。

  直到现在,见好端端走出观星阁的小徒儿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楚渊简直一刻也不想叫言晋在这里多待。

  然而,令人异常意外的是,言晋听到楚渊的话后,竟然沉默了。

  他如同没有听到楚渊问他一般,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垂着眼,像诡异的默认了什么。

  他被楚渊搀扶着——

  原本楚渊是想将言晋搂抱起来的,但是忘了当初瘦弱的少年早已经长大,自己根本弄不起来他。以楚渊的孱弱久病,现在的他被言晋打横抱起来还差不多。

  便只得改为了搀扶。

  “……晋儿?”

  楚渊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又重复了一遍。

  “你……”

  他道:“你去玄武街花鸟市是做什么,讲给他们听啊……”

  “师父……”

  但是他一手带大的小徒儿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惨然地看着楚渊,低哑道:“我……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们。”

  楚渊:“……”

  言晋接着说道:“让他们杀了我吧……”

  “即便我死。也不会告诉他们。”

  他放开了楚渊搀扶的手。

  牢狱门前,一阵逼人的沉默。

  狱差赔着笑,同楚渊说道:

  “少阁主,哎……就是这样的。您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放人,实在是……您徒儿他什么也不说啊——”

  “出去。”

  然而楚渊打断他,目不斜视地,只眼睛静静看着言晋,同狱差说道:

  “让我和我徒儿单独呆一段时间,在我叫你之前,不要进来。”

  狱差的脸色僵硬了,但旋即想到这个人是新帝最宠爱的观星神侍,登时也只有嘟囔着,心口不一地退了出去。

  “晋儿。”

  楚渊轻声道:“从我带你回观星阁,你就从来没有忤逆过我,是吗?”

  他走到言晋旁边,没有芥蒂地同言晋站在同一片脏污发臭的地面。

  言晋只是看着楚渊的腰部以下,并不敢抬眼,他感受到楚渊在看着他。

  但是那一片雪白的衣襟,在这样的黑暗里简直耀眼。又过了一会儿,有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放在少年的头顶。

  楚渊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替言晋理着进牢狱以来,沾到他发丝间的稻草和污物。

  有些浸了血的脏泥,牢牢地将少年的发都黏在了一起,楚渊也用苍白细长的手指一点点将它捋开,理好。

  言晋发着抖,开始有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下来。

  他在最屈辱难堪的时候都没有流泪,但是这只是轻轻的触碰,就好像比最残忍的酷刑还要带给他痛苦。

  他又想起了自己被楚渊像捡小流浪狗一样捡回观星阁的时候了。

  “师父是个不称职的师父。”

  楚渊轻轻说,他目光仍然流连在言晋的黑发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异样。

  “我失去了很多东西,想守护什么,也守护得乱七八糟。”

  楚渊轻叹了一声,说道:“师父是个失败的人啊……但是在最后,我不想看你出事,知道吗,晋儿?”

  言晋颤抖着抓住了他的衣摆。

  “你是师父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意义之一。”

  楚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发顶:“师父偏爱你,宁可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所以……不要让师父在死去之前,还看着你受伤。好吗?”

  言晋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低着头,泪流满面,痛苦地摇着头。

  良久,他哽咽着,终于说道:“因为……”

  楚渊安静地听着。

  “我每月都去玄武道……”

  言晋颤抖道:“因为我爹亲娘亲,死在那里……”

  ……

  银止川在西淮面前昏迷过去许久。

  他毫无征兆地在荒庙桃枝前失去意识,吓了西淮一跳。

  但是他在梦境中又回到了父亲收走濯银之枪的那个冬夜。

  他看到镇国公提枪走出祠堂,满天的寂寥星辰,镇国公举着封盒,走进了一个偏僻的厢院。

  原来他把濯银之枪放在那里了啊……

  银止川默然想着,难怪他怎样也找不到。

  然而,接着,他就见到了镇国公进院落之后的情景。

  “小儿愚钝,未求他名达于诸侯,但求一世平安。”

  他听见自己一向严厉沉默地父亲摩挲过濯银长枪,眼里有他看不透的挣扎和沧桑,低声喃喃着:“但命运为何偏偏选中了老七……?他实在是……一个很顽皮的孩子啊。”

  他似乎在呢喃低语,但是厢房内,一片寂静,也并没有人回应他。

  稍时,沙场历经多少生死的老将军也自顾自笑了起来,低低道:“也罢,选中止川就是止川。”

  “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注定这样的命运了罢……?那位仙君,说得还真是准哪……”

  而后,便是镇国公抚摸过封印濯银重枪的长枪的情景。

  他在壁上微微一按,弹出一个暗格来,老将军沉默片刻,动作缓慢地、将濯银之枪慎重放了进去。

  “但愿止川再提起此枪之时,已明白了他为何提枪。”

  注视着暗格内长枪,镇国公苦笑道:“只是,‘不同凡响的一生’已经被料到,那位仙君算就的结局,可千万不要应验才好……!”

  昏暗无人的小院,桌上静燃的烛光略微地一闪。

  镇国公走出厢房,屋内再次沉寂了下去。名动中陆的乱世之枪,就这样被封存,直到再一次轮到它登上历史舞台之际。

  “银止川……银止川。”

  荒庙内,西淮还在轻轻地拍打着银止川身体,眼睛里有明显的焦急。

  银止川皱眉,无意识呻吟了一声,缓慢睁开眼。

  他怔怔看了西淮半晌,似乎在想自己在哪儿,还没有区分出现实和梦境的区别。

  然而待他缓过神来了,西淮还未来得及松下一口气,就听银止川说道:

  “我知道濯银之枪在哪里了。”

  “……”

  找到濯银之枪,是西淮留在银止川身边的最后一个任务。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银止川会这样突兀地,没有丝毫芥蒂地就告诉他。

  “父亲说等我知道为什么提起枪了,才配拥有它,原来是这个意思。”

  银止川怔怔说,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而后目光慢慢转到西淮身上,失神说:“提枪,永远都是为了守护啊……”

  然而西淮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只见银止川看着自己,没由来地突然笑了起来。

  他手指抬起,摸索过西淮的脸颊,低声极轻说:

  “父亲,我也找到我愿意拿性命去守护的东西了。”

  可是镇国公大概屿汐团队独家整理。至死也没有想到,当最令他担忧的银止川终于参悟提枪意义的时候,那个人令他觉得值得守护的人,也是将让银止川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人。

  他……带来了银止川的命劫。

  这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既定宿命与悲剧,就好像神安排的一场悖论。

  古庙地荒,除了颓墙和破败金身之外,没有什么再好看的了。

  回去的路上,银止川一直看着西淮轻笑,西淮不想搭理他,他也拉着西淮亲昵喃语。

  “这命牌与小偶同匣了呢,就是定了来世之约了。”

  银止川说道,“来世我托生成卖油翁,杀猪郎。你也都得跟我。”

  西淮瞥他一眼,说道:“那我也许很丑呢?”

  他们俩正在一条河边,西淮踩着一只渡水河石,一面说:

  “若来世,我不识诗书,刁横古怪,样貌还奇丑。你也需和我在一处。看你怎么办。”

  “你现在就也很刁横古怪呀。”

  银止川笑着,晃荡着西淮的手:“总也不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好像随时准备把我推得远远的。要我抓很紧,抓很紧,你才不会逃走。”

  他这么说着,等西淮横他一眼,他又嘻嘻哈哈去挠西淮的脖子跟,要逗得他笑出来。

  然而,西淮正站在河中央。

  银止川这么闹他,他几乎快要站不稳。

  长久被水流磨洗的石块光滑极了,稍有不慎,西淮脚底就不自主一滑,惊声朝后倒去。

  银止川登时去接他,却也连带着被摔进了水里。

  他们俩滚在一块儿翻了两遭,溪水给拍得四溅,两人的衣物也全都湿了。

  西淮被银止川护在怀中,天旋地转中,他感觉自己被银止川紧紧搂住了。

  银止川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的头和脊背,只有些冰凉的水浸进了西淮衣服里,倒还没有被什么石子儿硌着。

  半晌,二人终于滚到下游,停了下来,西淮在银止川怀中,微微地喘息着。

  他仰面看着银止川,少年的眼睛很明亮清澈,照在阳光下,几乎像敛着两汪清潭。

  和这溪水一样明净。

  “我心悦你。”

  良久,西淮喃喃说。

  他看着这个在任何时候都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的男子,低低地,怔神一般说:

  “我是心悦你的。……银止川你明白么?”

  银止川伸手,从他额上捋开一缕乱发,低哑回:“嗯。”

  “未来……无论发生什么。”

  少年却执着地注视着银止川的眼睛,眼底有种令人看不透的隐忍和期许:“你都要相信这句话,好么?”

  “好。”

  银止川自然而然说:“你心悦我,我求之不得,又有什么不肯相信?”

  西淮闭上眼。

  不一定的。

  如果你知道了一切,就不一定的。

  他在心里说。

  “我不是个很好的人。也许撒了谎骗你。”

  西淮轻声说:“但是我心悦你,这是真的。你以后……一定一定,不要怀疑这一点。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