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83章 客青衫 29

  西淮坐在沐桶中,慢慢地把水淋到肩膀上。

  他感觉很冷,已经入夏了,按理不应当感到这么寒冷才对。

  窗外还有窸窣的虫鸣,草丛里掺杂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蛙声。如果是在乡下,也许巷头都有老人在樟树下乘凉了。

  但是西淮就是感到冷。

  那种寒冷像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使周围的温热浴水都无法向他传递温暖。

  水面挺清澈,一垂眼,就能看到水下的情景——

  但西淮不用想,大抵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他腰肢酸痛,膝盖刺疼,后颈处皮肤破了,就好像被人痛殴了一顿一样,身上青青紫紫。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比起躯体上的不适,西淮更感到心里上的麻木和疲倦。

  ——有些事,你知道会发生,和它真正发生时是截然不同的。

  身体上的极度疲倦,和心理上的极度自厌,在银止川在他身体里喷射出来的时候几乎达到了顶峰。

  但这样很好,西淮想,这都是他该得的。

  “咳咳……”

  少年垂下眼,捂着唇慢慢凑到沐桶边缘,从挂在小衣撑上的白衣里摸出艳丽馥郁的药丸来。

  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吃过这东西了,他正在试着慢慢戒掉它。

  “那个人”用这样的手段来控制座下杀手,每个人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只能得到一粒,这样他们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只能再像狗一样爬着回来乞讨恩赐和原谅。

  他们的身体离不开这样的东西,每个曾经试图挑战的刺客都毫无尊严地死去。

  西淮不会想让自己变成那样,他很聪明,所以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耐药性变得好一些,偷偷攒下一些药丸——这样当他在真正想要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可以在最后拥有一段时间的自由。

  朱红的药丸化在嘴里是很甜的,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气,仿佛即将给人带来极大的快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当药丸顺着西淮的食管滑下去,到达胃部,又被血液流转着运向四肢百骸时,西淮感到不再冷了。

  他忘掉了此前所有的不快和痛苦,好像又回到了沧澜城。

  那是沧澜城还没有城破的时候,他和姐姐、父母一起在院子里,晌午的阳关是很温暖的。

  软绵绵地照在身上,手背在身后的小童扎着两个发髻,摇头晃脑地背着:

  “左牵黄,右擎苍……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那天下午的阳光真好,父亲在铺开的宣纸前迟迟没有下笔,犹豫着,母亲则在催促:

  让他给曾经的学生写信,说一些讨好话,这样也许他们还能够有机会调派回金陵去。

  “母亲……”

  一身伤痕的白衣公子低声喃喃。

  他的眼睫紧闭着,鸦羽般轻轻抖动。药丸会给人带来最美妙的幻觉,在之后的梦境中,他们会看到最想得到的一切。

  有些是黄金,有些是珠宝,有些是妩媚赤裸的美人……

  西淮只想回到童年时那个简陋破旧的小院子。

  少年的脖颈慢慢地低垂下去了,直到这一整桶浴水变凉,也不会醒。

  ……

  银止川静躺在卧房中,怔怔地看着空气发呆。

  他手撑在身后,将身体微微撑起来了一点,上半身悬空,是一个挺纨绔不羁的姿势。

  空气里还有些遗留的淡淡檀腥味,喻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银止川似乎有点迷茫,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

  一会儿是方才西淮光裸洁白的脊背,一会儿是混乱颤抖的吐息。当然,还有那对翡翠碧绿,能发出清脆声音的扣环。

  但是最后停留在银止川脑海中的画面,是西淮起身时,从他后庭、隔着空荡衣衫流下的一股一股体液。

  “……是和女子一样的落红么?”

  银止川迟疑地、不确定地想。

  但这时候也没机会抓着姬无恨问了。

  银止川之前从未了解过和小倌相关的讯息,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和小倌产生纠葛。他以为会和绝大多数从伍入军的男人一样,找一个知书达理、性情温和从容的女子。

  ……好罢,其实除了性别这一个不符合预期,其他的其实也差不多。

  他为什么会喜欢西淮?

  银止川又想,这桩事听起来真相是匪夷所思。

  但是无论他怎么欺骗自己,试图想将这种情愫带过去,在他想到西淮就不由自主情难自禁的时候开始,一切遮瞒就显得无力可笑了。

  银止川曾经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庄子的《内篇》中,讲天下大旱,有两条小鱼在干涸的水底,互相吐着泡泡,来濡湿彼此,生存下去。

  银止川想,他与西淮大抵就像这两条小鱼——

  在他遇到西淮之前,他以为这湖底只有他自己,日复一日的干渴中几乎要将银止川逼疯。

  但是这个时候西淮来到他身边,告诉他,不是的,我与你都是这个世界的背离者。

  ……只可惜,这个时候,银止川不知道,他背离世界是为了和西淮一起做世界的放逐者,他爱他;而西淮背离世界,是为了恨他。

  “吱——”

  不知道漫无目地想了多久,正当银止川手都要撑酸了的时候,门终于响了,西淮夹裹着夜里的微寒和潮气走了进来。

  他慢慢带上门,银止川的目光跟着他,少年形容自如,低垂着眼睛,周身还有些水气,好像和平常沐浴完回房休息别无二致。

  只有没有系紧的里衣腰带在空气中微微地晃。

  银止川一直看着他,觉得这时候不说话很奇怪,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等了你老半天。”

  西淮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还要再来一次么?”

  他的声音有点低哑,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情事的后遗症。

  “……”

  银止川被噎了一下,闷闷道:“不来了。”

  他看着西淮,很有点想从西淮面容中探究点出什么的意思。

  但是西淮脸色苍白,除了一双潮红的丹凤眼,就只有被银止川咬破了的唇角。

  他越过银止川,径直走到床的另一头就卷起被子,似乎十分疲劳,准备睡了。

  银止川看着白衣公子的背影,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

  “你还好吗?”

  “嗯。”

  西淮很淡地回应他。

  “……”

  银止川看着西淮露在被子外的一只脚踝——全身上下他只有这里是露在外头的。

  但就这么一小块皮肤,也留着银止川用力捏抓过后留下的指印瘀痕。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奇怪的馥郁暗香。

  “西沛城,我送一套宅子给你。”

  良久后,黑暗中银止川还是说。“像你说的那样,在一个湖边,外头种着成片成片的桦树,窗外能看到粼粼的湖水。睡前能瞧见月光,醒时是带着雾气的稀薄晨色。下雨时有淋漓的雨声,夜里下棋有桃花落到窗柩上。”

  空气里静悄悄的,西淮长久地没有吭声。

  银止川等他的回应等不到,便只得接着问:

  “好不好?”

  西淮裹在被子里,银止川一点也看不到他的神色。

  只觉那露在被子外的乌发映在莹白月光中,像一条涓涓的溪流,在靠近发顶的地方,也有一个小小的发旋。

  良久,西淮往被子里缩了缩,像一只小兽彻底缩回到他的洞里了。

  “我不要。”

  他极轻说:“这样的过夜赏钱,太贵重了。”

  ……

  镇国公府的七公子,银止川少将军,有了心悦之人。

  这个消息传出去,简直惊天动地——

  首先,有心悦之人,这并不可怕——哪个少年郎不为红颜狂。

  但是落到银七公子身上,就变得十分可怕了——因为他心悦的那位蓝颜,似乎不怎么心悦他。

  先不提银七公子过去放出去的豪言——

  倘若他有朝一日有了心爱人,那必然是与所爱之人日日欢好,软被里翻红浪;白日宣淫淫个够本,巫山云雨都浪没了水……

  单就西淮对他的态度来讲,就十分令人忧愁——

  表面看来,这位小倌对少将军十分驯从柔顺,但是实际上,银少将军感觉人家根本不愿意搭理他。

  闲暇时连看空气发呆都不愿意看他。

  这叫银七公子十分受挫,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不就是摆谱吗?”

  一人说道:“这肯定是摆谱!这种手段我在留情苑见得多了!表面上不理了你,其实不过为了抬身价罢了!”

  银止川简直一人遇挫,四方狐朋狗友们就都来献损招。

  厅堂内,从前和他一起厮混过的公子哥儿们都聚在一处,一边嗑瓜子儿,一七嘴八舌地讨论。

  他们到来后,先是对银止川竟然有心悦的人了表示震惊——

  当时看着银止川从赴云楼把西淮带走的时候,他们万万没想到银止川会真的栽在这个小倌身上。

  而银止川也没想过隐瞒,在他看来,把西淮睡成自己的人是一件挺愉悦的事。

  既然愉悦,就要说出去显摆显摆。

  “他怎么对银哥儿冷淡?”

  热心的星野之都纨绔们,在听闻银止川的困恼后,纷纷问道:“我们银哥儿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上赴云楼嫖人家都要倒贴钱的,怎么受冷遇了!”

  银止川坐在最中间,银靴踩在椅腿木栏上,思虑怎么说比较好。

  “他不让你碰他么?”

  见银止川半晌不说话,一名纨绔插嘴问。

  “没有。”

  银止川胳膊肘抵着膝盖,手背撑着下颌,作沉思状。闻言微微抬起头,道:“亲倒是随便亲。”

  “哦。”

  那人一副参谋的模样,煞有其事点点头:“那摸呢?”

  “摸……应该也是可以随便摸。”

  “那怎么对你冷淡啊!”

  朋友们拍腿!“这就很好了啊!”

  “亲亲摸摸的算什么!”

  见他们那一副没出息的样,银止川不耐烦道:“老子缺的是亲两口摸一把的人吗?!老子缺的是灵魂的共鸣!”

  “哦……”

  被吼了一通的公子哥儿们挠挠脖子,不着边际猜道:“那他也许是欲拒还迎?”

  “就是欲拒还迎吧。”

  另一人道:“我觉着有时候姑娘说‘不’,其实就是‘好’的意思。”

  “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倒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其他的缘故——”

  “你们平常不都是烟柳巷子的常客么?”

  见朋友们都这样不成器,商讨半天,拿不出一点可建设性的意见,银止川恨道:“就一点都猜不出一个小倌心里在想什么么?一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不是……”

  面面相觑中,秦歌慢慢开口,十分吞吐道:“银哥儿皮囊这么好,没什么可挑剔的啊。想不到西淮公子有哪里不满意。”

  “银哥儿要听有用的话?”

  赵云升则清清嗓,说道:“诸位,那我得摸着良心说一句实话:其实,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不喜欢银哥儿。因为像银哥儿这样的身量,我要是投胎成个姑娘,我都情愿嫁——”

  “靓不靓倒是其次,你们不觉得这腿,这腰,一看就是一夜七次郎吗?”

  “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觉得!”

  “那小孩不喜欢银哥儿该不会就是因为银哥儿不知节制罢!!”

  在赵云升弯腰,躲过银止川扔过去的一个茶杯之后,厅堂中彻底乱了起来。

  众纨绔们打打闹闹,都忘了正题,毫无正形。

  小食瓜子散了一地,桌椅也被撞得东倒西歪。

  好像受了一场劫难似的。自从镇国公府满门英烈之后,银止川还是鲜少感受到这样热闹。让他想起兄长们还在的日子。

  “等等!等一等!”

  正在这场聚会眼看又要变成一场闹剧的时候,一个平常最喜欢翻话本子的公子哥儿突然举着他的《菩提树下那些事儿》站到了椅子上,高声道:“大家等一等,听我说!”

  “我觉得。”

  银止川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说。生平看的话本子都是君在野所写的戏痴公子哥便接着道:“他是对银哥儿情根深种了!”

  “君不见古人言‘一恨与君见,二恨与君恋,三恨天地有时尽,不能叫我与君相伴至桑田!’”

  他感动至深,简直就要流泪于涕下道:“西淮公子,这是怕银哥儿受情劫的苦,所以才独自选择了相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