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69章 客青衫 16

  西淮的风寒拖拖拉拉几天,终于慢慢过去了。

  但经此一事,他和银止川的距离,似乎悄然无息地拉近了许多。

  西淮自己不明白为什么,银止川却记得——

  在西淮高烧不退,药都喂得困难的那几日,每夜都是抱着银止川才沉沉睡去的。

  西淮一病过去,什么也忘了,银止川却还记得那一小团温热的柔韧躯体抱在怀里的感受。

  只不过有时候他看着西淮在阳光下安定毫无波澜的侧脸,也会想起那一句无意识的“你们都去死吧”。

  令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在眼前人如此淡漠冷清的眼眸下,竟埋藏着那样深刻的恨意。

  “天气凉,还请西淮公子再添一件外衣。”

  西淮独自在房内,低低的咳嗽几声后,他从床上起身,想去够茶几上的一杯热茶。

  外头的仆从却惊动了,赶忙推门进来,手中搭着西淮的素白外袍,披到西淮肩上:

  “西淮公子有什么想要的,随意吩咐我们下人就好。”

  西淮神色淡淡的,瞥了仆从一眼,略有些哑声道:

  “我自己可以。”

  “公子还是不要逞强得好。”

  仆从从桌上拿起一只倒扣的薄胎雪瓷杯,慢慢用热茶温热了,再倒入新的清茶,轻声道:

  “您身上牵挂着我等数十年来的心血与希望,若出什么事,小人怕不是要被花君碎尸万段不可。”

  西淮猛地抬眼——

  只见依然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仿佛放入人群中便再找不到。这句话一出,却已经召显了他们的身份。

  “这镇国府倒真如你们自家庭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西淮冷声。

  “为了西淮公子不得已犯险罢了。”

  仆从叹息:“听闻公子病了,花君十分担忧您的安危。”

  西淮不吭声,仆从微笑道:

  “下次公子传递消息……切莫再用这样危险的法子了。即便您不生病,我们也有许多别的法子可以浑水摸鱼进来。”

  西淮冷哼:“运气好罢了。”

  “真若叫银止川捉到,你们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花君近来新捡了一个小孩。”

  仆从微笑道,他示意窗外——

  只见空荡荡的庭院里,一个肩上停着雪鹞的少年撑脸蹲在檐下,看起来有点呆,眼睛里空空的。

  他不知道在看着什么,脸上的神情柔顺而木然。

  西淮微微眯了眼。

  “花君慧眼识珠,发现了这个很能干的孩子。”

  仆从轻声说:“这次进镇国公府,就是他带我们进来的。听说名动天下的慕子翎的本事,他仿到了七成。”

  “仿到七成又如何?”

  西淮冷声道:“总归堕神阙早已毁去了,天下再无小鬼可用。学到了八九不离十,现在也只剩下些皮毛可用。”

  仆从脸上也满是可惜的神情,叹了口气,道:“是啊,若是公子隐不要那么决绝就好了。他分明自己去死就可以了。”

  “……不过,我们还是来讲正事吧。西淮公子此次传令我们进来,是有什么消息要告知?”

  “银止川有一杆枪。”

  沉默片刻后,西淮开口:“我想,这就是他能够被列为‘明月五卿’的原因。”

  据闻,诸侯国中人才辈出,共有五人闻名于天下。

  这五个人各具才能,都有“一举动诸侯,一言平天下”的实力。每个有水井与茶楼的地方,都流传着他们的传说——

  又因他们都穿白衣,也并称为“明月五卿”,或“明月公子”。

  其中,云燕公子隐以擅纵鬼术闻名,楚渊以“推预天命”为长,燕启顾雪都可御活尸,上京花辞树暗杀术独绝无双。

  唯独银止川,他与这四人齐名,却至今不为人知他有什么绝技。

  “那是一柄濯银之枪。”

  西淮哑声说:“与我们之前得到的情报相差无几。”

  ——中陆自百余年前分裂以来,各国一直打打停停。无数人丧命于烽火之中,向着黄沙倒下。

  曾有人预言,这分崩离析的大陆会一直浸泡在鲜血与战乱之中,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他会拿起中陆历朝以来杀孽最重的那柄武器,破开天下之兵的封印,成为天下之将的首领。

  所有他参与的战争,都会取胜,直到战无可战,天下归一的那一天……!

  曾经,有人怀疑过这个人会在盛泱的银家出现,但随即银家全军覆没,几近灭门,只剩下一个浪荡不羁的幺子。

  可是,没有想到,这个唯一被留下的幺子,早就被命运的轨盘选中了!

  “既然如此。”

  仆从沉默半晌,说道:“不能让他拿到濯银之枪。”

  西淮道:“他还没有拿到濯银之枪。”

  仆从点点头:“公子知道枪在哪里么?”

  西淮指尖抚着薄胎雪瓷杯,垂着眼,低哑说:

  “不知道。需你们自己去找。”

  然而梁成落城最顶级的工匠烧出来的、堪比禅翼般的雪瓷,竟然在西淮的手指轻触上去时,也黯然失色,显出微微粗陋的质地。

  ——他的手太苍白了,就如同干枯的花瓣一样,淡色的玉一样的手指,只在指尖有一点微微的艳红。

  仆从注视着这个在所有刺客中脱颖而出的白衣人,他分明手无缚鸡之力,又看上去那样苍白病弱,花君却说他是最有可能能取银止川性命的人。

  “此地终非久谈之地。”

  仆从叹息说:“若无其他的事,我等先行告退。有何线索,再来与西淮公子商榷。”

  西淮点点头。

  然而离开之前,那名仆从又摸出一枚药丸,融进茶水中,笑着对西淮说:

  “西淮公子拿出这样有用的情报,当受些奖励。”

  那是朱红的,馥满香气的药丸,服下去能让人飘飘欲仙,即便垂死,也能吊着命活过来。

  但是香味浓郁,那夜西淮用过之后,第二日银止川还从他的衣领中闻到。

  西淮垂着眼,并没有动。

  直到下仆走了,庭院中也无动静,他才捧着茶,将整壶茶水都倒进了花盆中。

  而后进门后,突然蹲下身,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

  银止川因为在家照顾西淮,好几天没出去和狐朋狗友们鬼混。

  他们见不着银止川,大抵也没人带他们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了。日子过得十分乏味。就相约着,一同上了银止川的镇国府来。

  “啧啧啧。”

  一登门,就是纷纷一阵咂舌。

  赵云升朝府邸里左右看着,对银止川道:“当初踏遍红花绿柳不沾衣的银七,到底还是河边湿足了。”

  银止川用折扇在他肩上敲了一记:

  “瞎说什么呢。”

  赵云升道:“我说什么了?我说实话而已。”

  “银七啊银七。”他道:“我他娘的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上树掏鸟蛋那年纪。自己被老爷子打折了腿,都要一瘸一拐杵着拐杖出去浪——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结果,他娘的现在倒好,好手好脚的,为着一个病恹恹的小玩意儿守在府里,九天啊!足足九天没有出门了!!兄弟们都要怀疑你被下蛊了!”

  银止川笑:“别他妈乱说。”

  赵云升摇头:“英雄自古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

  “那是老子花八十颗金株抢回来的。”

  银止川微微斜睨他们,说:“难不成就这么扔家里,病死了你赔我钱?”

  “那也只能说你买了一个赔钱货。”

  赵云升道:“更何况,我们镇国公府的银少将军,何时在乎过八十颗金株?”

  “不在乎。”

  银止川坐在厅堂上,说着将手边茶碗往案上一搁,似笑非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不在乎金株,你们特地来我这儿跑一趟,是为了什么?”

  话说到此,堂中的纨绔们都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银哥儿就是银哥儿,猜得真他妈准!”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群向来浪惯了纨绔,这么急匆匆地来找他,必定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求助。

  银止川似笑非笑的,向来也算仗义,看着这群除了红颜招袖就是长街纵马的损友,直白道:

  “说吧。有什么事。”

  厅堂中沉默了片刻,而后其中一人兀地站起来,涨红了脸,愤愤道:“朱、朱世丰那小子,他他强抢民女!”

  朱世丰,对,想来也大抵如此了。

  这群向来在星野之都横着走都未有城内军兵敢拦的膏粱纨绔,能遇到有什么银止川才能帮忙解决的问题,只有可能是对方也是个棘手人物了。

  不过强抢民女是不太可能的,只有可能被抢的那个姑娘也是这位纨绔的心上人。

  否则也不会令这群公子哥儿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找他。

  朱世丰这厮也实属缺德,银止川想,他从未见人把一项爱好贯彻得如此长久过——

  爱嫖和重色。

  “这这这个姑娘,银哥儿你也是认得的。”

  银止川长久地不说话,只微微思虑。朋友们以为他是在犹豫,慌忙补充道:

  “银哥儿!照月姑娘,你还记得照月姑娘吗?”

  “……”多少年前的缥缈记忆,在刹那间突然反溯,无数音容笑貌,再次回到眼前。

  ——老七,今晚一起出去玩不?

  ——秋水阁的照月姑娘,今夜登台唱曲儿。

  ——老七啊……你说我要是跟爹讲,我心爱照月姑娘,想娶她,爹要怎么才能答应呢?

  照月。

  这个名字,在银止川还不太明白为什么每次秋水阁演《断桥缘》,四哥就参加不了校场演习的年纪,就已经听人在耳边提起过无数遍了。

  那是重重珠帘后,细眉细眼清丽婉转的小花娘。

  是多少个月色下,柳枝中,他四哥踩着他和六哥的肩膀,暗乐着躲过巡逻搜查,悄悄溜出去的半宿夜色。

  ……是他四哥临上战场时,都忘不掉要收信笺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