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67章 双更合一

  “……”

  朱世丰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想着自己没这么倒霉吧,正好碰见银止川?

  然而待他转身,真的看见银止川那张嚣张俊朗的面容时,简直差点腿一软,就地摔倒。

  “你你你……”

  他不住后退,一下撞到粥棚的柱子上,脸色犹如活见鬼。

  银止川神色可亲地望着他,温声道:

  “有什么话方才朱公子不是想当面同我讲么?怎么,现在见我来了,反倒有些紧张起来了?”

  朱世丰看到他就觉得身上痛。

  ——讨厌银止川是真的,想说他坏话是真的,但是想当面骂他……不是真的……!

  他不过就只敢趁着银止川不在场,趁一趁口头上的痛快,哪里敢真的当面骂他。

  朱世丰无助地抱着粥棚柱子,可怜得像只即将被剐的大猪崽儿。

  众人看着这前后犹如两个人的朱世丰,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赞他能屈能伸。

  在地上踌躇半晌,总算也意识到这样再孬下去不够体面。

  朱世丰怀抱圣谕,战战兢兢站起来,死盯着银止川,道:

  “你不要乱来啊……我跟你讲,这可是大庭观众!我我我有圣谕的!!”

  银止川根本懒的理他,他就地一踩,蹬住脚下的一截断木棍,木棍凌空跃起,银止川抓在手中。

  “朱公子,我记得我已经告诫过你了。”

  他道:“背后说人坏话,是会被打掉牙的。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

  ……再之后,自然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的混战。

  银止川一个人单挑朱世丰带来的所有家丁,战到最后,银白的袍子和长靴上都尽是血迹。

  他将最后一个挡路的仆从也掀翻在地时,周遭躺着一圈哀叫呻吟的残兵败将。

  他用靴尖微微抬了朱世丰的下巴,让他鼻青脸肿地看着自己。

  然后就在这仰视的目光中,一脚踩到了他柔软肥胖的肚皮上。

  “不要惹你银哥儿。”

  银止川擦了一把凝在下颌上的汗珠,低哑笑道:“你银哥儿说过的话挺多,但句句必践。”

  他一把拉过朱世丰窝在怀里的圣谕,拍了拍,塞进了自己袖中。

  方才乱斗的时候西淮就已经从马车里出来了,站在旁侧静静地看着银止川。

  银止川笑望着他,漫不经心朝西淮走过去。

  西淮耳边有一丝碎发落了下来,他伸手,想替西淮绾到耳后。

  然而抬手,才见自己指上沾着血污,便略微一笑。慢慢地将那血迹在手上的护腕处擦干净了,再去触碰西淮纤细白皙的脖颈和耳廓。

  “回府里等我。”

  他说:“待会儿回去。”

  ……

  朱世丰一状将银止川告到了御前。

  惊华宫内,朱世丰蜷着胖阔的身躯,袍子上尽是泥土污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新帝沉宴哭诉:

  “王上,臣什么也未做,就站在那城头传了您的口令,这银止川,他他他就突然冲上来,将臣痛打一顿!!”

  银止川站在旁侧,冷眼看着他的表演。

  “臣说了,是传您的圣谕,是为了少阁主的病才驱散那群流民的……但银止川,根本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这么冲上来,毫无缘由地踢踹臣!这……这都是有证人在场的,您不信,可传人作证!”

  沉宴从楚渊的无暇台匆匆赶来,一进殿,就见朱世丰耍赖一般躺在地上,哭天抢地地喊着“陛下你要为我做主啊……”。

  “……”

  沉宴道:“这。”

  他看着朱世丰鼻青脸肿的模样,目光朝银止川转过去,问道:“这真是你所为?”

  银止川略一点头。

  “……放肆!”

  沉宴压低声:“当朝大员身份显贵,你怎可无缘无故地殴打!”

  “无缘无故?”

  银止川轻笑了一下,他转动着手腕上的护腕,目光如狼一般瞥到朱世丰身上,轻轻抬脚往那胖胖的身躯上一踹:“你说说,我是不是无缘无故打你。”

  朱世丰登时又给惊吓了一遍:“你你你怎么不是无缘无故——”

  “我揍你,从来都是师出有名。”

  银止川蹲下身,手搁在膝盖上,掐着朱世丰的脸左右看了看:“你对我父兄出言不逊,我早说过,再有下次,你就会失去你的牙,是不是?”

  “……你你你这是恐吓!”

  朱世丰登时转头去找沉宴,哭着要抱沉宴的腿:“……陛下,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沉宴一掀袍角,避开了这巨大爬行动物的黏贴,头痛地看着这二人。

  银止川根本没有半点心虚的模样,微微抱臂冷笑着,朱世丰则完全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哭哭哭,当街骂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能哭?”

  银止川冷睨着一个劲儿流眼泪的朱世丰,骂道:“有种辱骂英烈,没种挨打?当初你们同燕启做买卖发家的时候,是谁守着边关,叫他们不敢肆意妄为,规规矩矩地和你们做生意?放下碗就骂娘的东西!”

  “英烈?”

  朱世丰扯着嗓子喊道:“我盛泱没有弃城丢铠的英烈!”

  “没有丢城弃铠的英烈?”

  银止川问:“好啊。那当初早知道护着的是你们这帮烂心烂肝的商贾,何必拼死拼活?我银家就该打开了城门放燕启人进来,将你们抢个干净!”

  “你你你……”

  朱世丰登时惊呆了,没想到银止川会说出这等狂语,倒退着去拉沉宴的袍角:“陛下,您看他——”

  沉宴也瞳孔略微缩紧,骤然呵斥:

  “银止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然而银止川略微喘息着,他手指尽数握紧,每一根指骨骨结都泛着白。手背上鼓起暴起的青筋。

  似乎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很久了,一忍再忍,直到今日终于宣之于口。

  银止川低低地笑了一声,道:

  “知道。”

  他抬头望着沉宴,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执念和光芒,一字一句地低哑说:

  “陛下终于肯与我谈及此事了么?那我也将这句早已想说的话说出来。”

  “——早知会受着不属于自己地冤屈死去,那我银家不如从一开始就当个彻头彻尾的佞臣。这样起码死得明白。”

  ……

  宫门外,天空慢慢飘起了雨。

  西淮原本已经随马车回到了镇国公府,但眼看雨已经愈下愈大了。

  “少将军未拿伞。”一名小厮道:“我给他送伞去。”

  西淮想了想,对那小厮道:“给我吧。我去一趟。”

  小厮眼睛略微睁大了些,似乎有点吃惊,没想到这个从来对银止川不怎么上心的西淮公子会愿意给他送伞。

  但随即又笑起来,道:“哎,我就知道西淮公子是关心少将军的。辛苦西淮公子了。”

  镇国公府离惊华宫倒不是很远,毕竟是当初御赐的宅子,选址就在最繁华无匹的玄武大道上。

  西淮乘着马车,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闲杂人等,宫门前一律下轿!”

  守在门前的侍卫挥枪吼叫,雨水打在他们的铁甲衣上。

  “这是镇国公府的马车!”

  有人道:“我们在这儿守着少将军回去!”

  “那也得下轿!”

  守卫道:“留下一人,其余的,都回去!”

  “……”

  镇国公府的仆从还欲再喊,西淮却掀开车帘,自己走下了马车:“没事。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他们就是看少将军不在。”

  仆从嘟囔道:“要是少将军人在这儿,他们不得三跪九叩地求着我们留下?那又是另一幅面孔。”

  西淮淡淡微笑了一下:“没关系。也不过是等一会儿的事。”

  雨泼天盖地地落下来,仆从赶着车,只得先行离去。

  马蹄扬起,踏在地面上,溅起许多水花。

  西淮撑伞,等候在宫门前。

  有一只狸花的小猫也蹲在宫门口的檐下,缩着爪子躲雨。

  西淮走过去,将伞撑到了它头顶。

  ……

  从银止川上书数次,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之后,沉宴就料到他们必有这样一天。

  银止川不是寻常的公子哥,他身上始终有一种锋芒和意气。

  他是星野之都无人不知的狂狷纨绔,随心所欲,恣意妄为。

  寻常的君臣之道很难束缚住他,一再压抑,终有一日会生出反意。

  沉宴记得父王告诉过他的那道谶言:

  盛泱将会亡在一个星宿对应为“杀破狼”的人手上。

  ——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

  “杀破狼”是“七杀,破军,贪狼”这三个星宿的合称,亡盛泱的人,必出自他们其中之一。

  司辰监的官员们曾非常怀疑,银止川就是这三个人中的一个。

  毕竟,他是和公子隐,楚渊,顾雪都并称“明月五卿”的少年将军。

  这也是沉宴始终不敢将他逼太狠的最大原因——

  杀破狼生于绝境,且命格非常硬。非一般杀机能够灭亡他们,且稍有不慎,反倒会激出其杀性,彻底反叛,让事情陷于无可挽回的境地。

  最好的处理方法,唯有“养废”他们。

  钟鸣鼎食,黄金馔玉,最蚀英雄骨。

  沉宴注视着面前青年的眼睛,静了静,极轻地叹息了一声,他问:

  “你知道么,凭你刚才这一句话,朕就能治你死罪,银止川。”

  银止川微一勾唇,浑然不在乎的模样,说道:

  “那陛下治吧。”

  沉宴没有开口,只默然地看着他。

  半晌,他将目光投向殿中央另一侧跪趴着的朱世丰,说道:“你先下去。”

  朱世丰不可置信:“陛下……!?”

  “朕有些事要同银少将军谈。”

  沉宴轻轻叹息,道:“待会儿自会召见你。你先去偏殿的茶水房内等着。”

  朱世丰满腹委屈,但又不敢违抗。

  他磨磨蹭地爬起,如一个抱屈的小媳妇儿,一步三回头走向殿门。沉宴却始终不曾看他。

  直到殿门关合上了,沉宴才开口,道:

  “朕以为,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银止川不应声,沉宴道:

  “——你父兄的罪责不再追究,你依然是镇国公府浪荡风流的少将军。沧澜的事自此翻页,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你银家在朝堂中的地位,你为何还不满足?”

  “罪责。”

  银止川咀嚼着这个词,反问道:“我父兄根本从未背叛盛泱之意,陛下不肯彻查,现今何来罪责一词?”

  沉宴注视着青年冷锋一样的眼睛,许多字句在心中翻涌,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负着手,想了片刻,银止川却一笑,道:

  “陛下不知道怎么说,不如我来说。”

  “朝中势力复杂蟠扎,你方登场我方唱罢。作为新承位帝王,纵然有种种雄心,也有受困其中的时候。不能立时实现。”

  银止川朗声道:“陛下定然要说,你心中自然知晓我银家是有冤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且等候时机,待你羽翼丰满,手握权柄之时,自然替我银家雪去冤恨。是么?”

  沉宴站在高位上,却被银止川这一番话堵得一塞。

  ——这正是他想说的,只是方才尚在构思语言,一时没有想好怎么讲出口。

  “你如何知道?”

  沉宴挫败地一笑,干脆也不想洗脱之词了,就这么走下大殿台阶,问银止川。

  银止川讽刺地一勾唇,轻声说:

  “因为七年前,先帝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告诉我他年事已高,且多病缠身。已无力为我审查沧澜之事。但若我等到新帝登基,陛下将会比他有本事,一雪我银家之辱。所以……先帝驾崩,陛下在惊华宫等待勤王军到来的那段时间,是我与禁宫都统李斯年守在宫门外,使世家高门不敢轻举妄动。”

  “……”

  银止川看着沉默的沉宴,面上讽刺更甚:“我早已识破了。”

  他一字一句道:“这种种所谓的理由……都不过是你们帝王家的骗局!!”

  君臣纲则,阶级之分,从中陆出现国家的概念时,就开始深入人心。

  这是上位者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护卫自己的疆土,创造出“忠义”的准则来麻痹人心。

  为他们肝脑涂地者,被称为良臣;试图挑战他们权威的,被称为“反贼”。

  然而世上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言,有的只有永无止尽的权力的游戏,有的只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反叛与决心……!

  “我父亲年近七十,还在为陛下提枪上战场。”

  银止川说:“我最小的哥哥死时只有十六岁。是,他们不是皇亲国戚,不是什么千金之躯,但他们是我的血肉之亲。他们蒙冤死了,也有人愿意舍命去证一个公道。”

  “……银止川。”

  沉宴听着那话中的含义,骤然色变:“你这是在威胁朕么!?”

  然而银止川静默站着,并不回答。

  他只回忆着,想每次开战前,最紧张的那个夜晚。

  哥哥们总是并肩一起坐在雪地上。烤着炭火,看天上皎白的月亮。

  “去做英雄的事。”

  他们说:“男子汉当守国门,当为百姓社稷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

  而后尽力拼杀,不问生死。

  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有时候只是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是不够的,还要背负万千冤屈的骂名。

  “陛下,我已经累了。”

  银止川极缓呼出一口气,有些疲倦地哑声说:“您这些托词与理由,我都不再相信分毫。在您拿出更有诚意的佐证之前,我都只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洗脱父兄的冤名。”

  “你可知你做的都是杀头重罪!”

  沉宴寒声。

  “我曾无比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死在沧澜的战场上。”

  银止川转身,沉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听他说:“我是银家最顽劣的小儿子。我不懂君臣礼仪,祖训规矩。我想守护朝堂百姓,但总得有人值得我为他提起枪。”

  “现今既已经不再有了,那我死不死,也没有所谓。”

  西淮等在宫门口,遥遥地,他听见有侍卫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是赴云楼出来的小倌。”

  有人说:“我说怎么长得那么标志呢。”

  “你认识他?”

  另一人问。

  “不认识。”

  对方答:“但银少将军身边的人么,不都那么回事儿。”

  这句话显然还有还未说出的暗含意味。侍卫们一听,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种笑声里蕴藏着什么别的意思,不用说出口,旁人就都明白了。

  “长得冷冷清清的。”

  起话的那个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还以为是什么名门公子哥儿。但扒光了,还不知道怎么媚男人呢。老子领了俸钱,五颗金株去赴云楼能玩他一晚上……”

  这群侍卫都是小门小户出身,托了点关系,才好不容易在宫内某个一官半职。

  他们多少都有点嫉恨银止川的生来富足,家世显赫。又恨他向来跋扈嚣张——

  不是恨他这样不好,而是恨自己得不到。

  明面上不敢得罪银止川,就拿银止川身边的人撒气寻个痛快。

  西淮等候在宫门外,静静撑着伞。

  小狸花猫蹲在他脚边。

  这些话若隐若现地飘进他耳朵里——他和那群侍卫本也隔得不远。

  “你是从别人家逃出来的么?”

  西淮蹲下身,看着狸花小猫,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

  这只小狸花的项颈上戴着一圈五彩的锦缎搓绳,斑斓无比,非常漂亮。

  看得出它曾经有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

  只可惜现在已经弄得泥点斑斑,满身的毛发都打了结。

  “如果失了家门的庇护。”

  西淮叹了口气,道:“不管是怎样显赫世族的出身,都要受人欺辱的。”

  然而小狸花听不懂,只是歪头看着他。

  “让开让开!——”

  稍时,一辆马车倏然从宫内出来,不知是哪个皇亲国戚冒雨出行,侍卫们只来得及撑戟拉开城门,四批骏马就飞驰而出。

  西淮一怔,抱着狸花小猫,来不及躲避,就背过身,将小猫护到怀里——

  马蹄踏起四溅的泥水,就这么一下子尽数染到了他的素白薄衣上。

  西淮再转过身来时,侧颊上也染了些许。

  “哈哈,倒真是个美人胚子。”

  宫门那头的守卫起哄大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评头论足道:“脸上溅了泥水也我见犹怜,可真是天生当婊子的料……!”

  西淮默不作声,小狸花在他怀里龇了龇嘴。西淮却轻抚了抚它的头,低声道:

  “倒也不必生气。”

  “猎人从不会被微小的田鼠激怒,是么?”

  他轻声道:“我们只需记住这怒气,但不必现在就为它跳脚。”

  西淮的目光往宫门投去,朱红的高大铁门还未闭合的缝隙里,他看着那遥远的,高高在上的殿宇。

  总有一天。

  他在心里沉默且无声想:总有一天,他会叫这惊华宫内最高贵不可触及的殿宇倾覆,一一为他倒塌。

  ……

  从惊华宫回去之后,西淮与银止川好几天都未再碰面。

  他本就是个随心恣意的主儿,银府又大,要碰上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有一日,天阴沉沉的,西淮在院园里乱走,看见远处的一个屋檐上有一人喝酒。

  “……银止川?”

  西淮走近了些,不确定开口。

  夜已经很深了,云层郁冷而阴沉,天际只有一弘遥远的弦月。

  银止川身边放着数十个酒坛,有些已经见底。都是上好的“桑梓归”。

  他的发很凌乱,回过头来看西淮的时候,瘦削的脖颈线条干净而利落。

  他眯了眯眼,对西淮勾手:

  “上来喝酒?”

  西淮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银止川就下来了一趟。

  他足尖轻点,搂着西淮的腰,将他一起带到了高处。

  西淮耳边有风轻飘飘掠过的声音。

  “这次可以放宽了心喝。”

  银止川随手拎起一坛,仰头饮尽。

  酒水凉凉的,顺着的他滚动的喉结淌下,落进银白缀着金线的衣领里。

  银止川随手擦了一把,懒洋洋的神色像个休憩的豹子,看着西淮别有意指地说:“没有人下什么不该下的药。”

  西淮知道他说的是在望亭宴上的事,笑了笑:“银少将军不喜欢,往后我也不会再做了。”

  “你真是叫我意外。”

  银止川打量着西淮,挑眉:“你在府上不是见我一眼都要跑么,怎么还会给酒动手脚?”

  西淮也并不回避,只望着这除了一轮皎白明月什么也没有的夜空,淡淡说:

  “因为要活下去。”

  银止川看着眼前的白衣人——

  他清瘦,冷郁,像一块寂然的寒玉,触手只有一片冰冷。

  然而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好像和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质有所违背,生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活下去?”

  银止川眯眼。

  “我这样身份的人,想要讨好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么?”

  西淮问:“为了活下去,我可以付出一切的代价。亲吻,身体,乃至灵魂……都不算什么。否则,若有一日,你厌烦我,想将我驱逐出去,我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但若取悦过你,也许你会因此而心生一些犹豫呢?”

  银止川哑然失笑,仿佛无法理解似的,问道:

  “活下去就这么有吸引力么?”

  西淮淡淡说:“对于从不必担心这件事的人来说,自然是觉得可有可无的。”

  “就如同饮着甘露佳酿的公子哥儿,如何能理解在沙漠中行走的将死之人对一杯水的渴望?”

  “……”

  银止川默然无语,良久,他说:“我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

  西淮轻笑了一声:“堂堂镇国公府的银七公子都觉得活着没有意思,那想必天下有一半的人都可以死了。”

  “你以为锦衣玉食就是快活么?”

  银止川摇摇头:“我这样长大,可是却从未感觉到过半分的快活。”

  西淮注视着他,在屋顶时,夜里的风比庭院更猛烈。几乎将银止川的碎发和银袍吹得胡乱浮动。

  他的侧容看上去如刀削般瘦削利落,有种蓬勃的力量感,又俊朗,又风流。

  从惊华宫回来之后,银止川似乎一直在思虑着什么事。

  但府里能与他说话的人早已都离去了,只有一些对牛弹琴的小厮。

  静了静,银止川果然说:“在盛泱,当你出生在镇国公府,被冠以银姓时,就意味着一世的尊荣和宿命了。”

  “……只要你为君王举起战刀,守护家族的荣誉,即便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

  西淮点点头,不说话地望着他。

  银止川握着一只酒坛,又饮下一口酒。

  “所以……我的曾祖父,祖父,父兄……都是为君王提起枪。”

  在西淮的注视中,他笑了一下,说道:“在他们看来,死于社稷,死于疆场,是男儿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我……却是家族中的异类。”

  “噢……”

  西淮顿了顿,考虑着银止川此时的想法,斟酌着问道:“怎样的异类?”

  银止川弯起嘴角,很轻佻不羁的样子:

  “你没有见过十年前的我。”

  十年前的银止川,十二三岁,正是最飞鹰走狗的时候。

  他在公子哥儿们中是出了名的顽劣,终日逃翘校场的演习,被镇国公亲自去赌场堵人。捉回来捆着拿藤条抽。扰民程度,堪称星野之都一害。

  但这样的银止川,却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

  “我们银家有一支九尺长的濯银重枪。”

  银止川拎着酒坛,随意说:“据说是祖辈随荣耀皇帝开国征战天下时用的。刃锋的熟铁用得是无间亡泉之水打造,可以撕裂一切重甲铁铠。别人说,它是中陆最锋利的长杆武器。一直都放在祖宗的祠堂里。”

  西淮略微颔首,低低地“嗯”了一声,漆黑的眼睛望着银止川。

  银止川笑:“这柄长枪杀孽极重,封在一个匣子中——既镇压亡魂,又隔绝它不被庸俗平凡之人占有。从三百年前被人封入,一直无人打开过。”

  “噢……”

  西淮推测问:“所以呢,你打开了它?”

  “是。”

  银止川倒是十分干脆,就这么直白应道:“那个时候,我十三岁。跟一个朝堂大员的公子在巷头斗虾,被我爹捉住,罚跪祠堂。据说,拔出这柄枪的人将成为天下众将之首,我玩性重,就随手去碰。”

  ——然而没有想到,尘封了数百年的枪匣就这样在银止川手中轻易打开。

  他甚至没有费什么力,只拍开了匣上的落尘,手指轻轻跟着那蜿蜒的神秘铭文抚过,濯银重枪就在匣中低吟起来,如同受到了什么召唤——

  兀自震动!

  银止川呆呆地望着封匣,直到整个镇国公府都被那尖啸惊动,镇国公带家丁匆匆赶来,银止川才怔愣地脱力,让封匣“啪”得一声落在地上。

  “从那一天起。”银止川仰视着夜空,低哑说:“我爹说,这就是我的宿命。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我,我将注定为盛泱提枪上马,重振山河。像先祖那样捍卫盛泱江山,恢复盛泱的荣耀……”

  西淮蹙眉看着他,银止川说:“但是我想,为什么非要是这样的宿命呢?”

  “我能提起那把枪,我是为我自己提起的。我觉得有意思,好奇,才去触碰它,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以酬君恩’!”

  “桑梓归”是征战归来的战士们爱喝的酒,“桑梓”在古文上便是故乡的含义。

  入口醇香,后劲儿却极大。

  银止川饮了数坛,不知道是不是酒气上来了,他蓦然说出这句话时,西淮都不由在身侧微微掐住了手指。

  ——这实在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换作任何人讲出口,都不免给家族召来大祸。

  银止川此时,却只是无所谓笑笑,猛然伸手,去掐西淮的下颌,勾着他的下巴带向自己,轻轻亲吻他冰冷薄凉的唇,然后越来越重,直到将西淮吻得几近窒息,推阻银止川胸口,才蓦然放开。

  他像个很恶意的小孩,盯着西淮水光潋滟的唇,问:

  “你看,我就是混蛋,是么?谁也限制不了我……谁也不能叫我为他死而后已!”

  西淮仍在喘息,银止川简直仿佛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炸弹,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就捉弄谁一下。

  他唇齿都要被银止川吮咬麻了,这人动起手脚来根本没个轻重。

  西淮缓了片刻,才道:“我不过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没什么看法。少将军说对,那就是对的好了。”

  银止川轻轻哼笑了一声,“你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

  他反问:“但你这个小倌倒是比许多当朝大员都要危险的很。望亭宴上给莫必欢父子下套的人是你罢?”

  “……”

  西淮一怔,然后随即微微一笑:“你发现了?”

  “宴上没有人能写出那首词的人。”

  银止川懒懒一笑:“御史台的林昆有此才华,但是不会有此城府深处的手段。其余的多为莫必欢党羽,不可能会作此词来害他。”

  当时银止川只觉颇为感兴趣,想知道是谁能作出这样的藏头诗令莫必欢儿子终身不得入仕。

  可后来仔细想想,他才惊觉自己身边带了个何等危险、掩藏着锋芒的人物。

  “你是个挠起人来颇有些疼的小东西。”

  银止川道:“但我不在乎。”

  他眯眼,与西淮漆黑的眼睛对视:“因为我也是个很坏的人。”

  “——就像我不满‘进则功高盖主,退则辱没门风’,不肯为盛泱的君王提起枪。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驱使我,控制我……!”

  西淮看着银止川看似不羁放浪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放在这夜色中,就像在这黑寂的瞳仁中藏着一头蛰伏欲跃的青龙。

  西淮看着这样的银止川,却倏然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悲凉——

  他就像一个独行者。

  倔强地执拗地对抗着君臣论议,“臣为君死天经地义”的古旧训条。父兄觉得他不谦恭,是家中顽劣的幺子;世人骂他放浪不知忠义。

  当然,最痛苦的也许是他的独活。

  为家国君主热血以赴的父兄蒙受冤名死了,最叛逆不羁的小儿子却留存于世,孑然一身。

  “那后来呢?”

  西淮问:“你打开了那把枪匣,你得到了它么?是不是真的拥有了它,就会成为天下众将之首。”

  “被我爹没收了。”

  银止川笑笑,却不以为意道:“他说我心术不正,不配拥有那把枪。就藏起来了。他说我何时想通,愿为盛泱的疆土生死相赴,再交给我。后来,他们就都死在沧澜了。”

  “所以你现在也不知道那把枪在哪儿?”

  “不知道。”

  西淮觉得有些奇异:这样一把世代相传的濯银重枪,谁拥有它,就拥有了天下众兵。代表着绝对的尊荣和权柄,银止川竟然不知道它在哪儿!

  “总归也没有我愿意为他提起濯银枪的人。”

  银止川漫不经心说:“放在何处,我也并不关心。”

  西淮微微无言。

  “天色不早了。”

  喝完了最后一坛酒,银止川将瓦坛往下随手一扔,问西淮道:“我送你回去么?”

  西淮本在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才抬首。

  他不会轻功,要从这屋顶再下去,也相当不是一件易事,当即道:“多谢少将军。”

  银止川携他细腰,足尖一点,又如方才上来时那样,将西淮送到了庭院地面上。

  “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回去了。”

  西淮客客气气道:“少将军饮了不少酒,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银止川漫漫一笑,不太经心的样子。西淮不让他送,他也就不送了,但是却也不想回去:

  “我再看一会月亮。”

  西淮点点头:“好。”

  银袍轻逸的少将军再次凌空而起,跃到屋脊上,就这么枕着自己的手臂,合衣躺下。仰躺着注视寂寂夜空,与勾子般的弦月。

  西淮走过了拐角,遥遥地听见身后传来吟唱: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