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我见风雪>第45章 春花谢时 46

  这场逃脱对慕子翎而言格外艰难。

  崎岖的山路中,要他一面躲避追踪,一面与秦绎保持已有距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密密的灌木草丛划破了他的面颊和衣衫,慕子翎呼吸喘得短而急。

  他竭力想找一条水流,掩盖身上的气味,但循着水声走了许久,也没有碰到。

  草丛密而乱,夜色沉郁得像团化不开的墨。

  “快点!”

  远处士卒的声音若隐若现,伴随着在草丛中行走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们似乎在说:

  “找脚印,动作快些!”

  方才冲出去的那只兽令他们短暂地乱了阵脚,但随即,又极快地聚集起来。

  慕子翎厌恶这样的“逃命”,在他的词典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字眼。

  只有不顺眼就做掉。

  他的面色略微苍白,因为剧烈的动作,令他脸颊和手指都是冰冷的。

  ……如果不是堕神阙已毁。

  慕子翎冷冷想,区区这么点人,对他来讲又算什么?

  他垂眼,脸上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

  有时候,真是说不出该庆幸自己把事情终于做绝了;还是遗憾不该一下子做得这么绝。

  慕子翎回头看了一眼搜寻队列的方向,身体下意识往旁侧的树干靠了靠——

  他实在太累了,想先趁着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停下来歇一歇。

  “秦绎啊秦绎……”

  慕子翎喃喃说:“你可真是不肯放过我。”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慕子翎往树干上靠去的下一秒——

  他脚下陡然一滑,竟从断坡上踏空,整个人猛地朝后栽了下去。

  ……

  “王上,追到这里,线索就断了。”

  遥遥的,有人在似远似近的地方说。

  “我们追到此处,脚印就消失了。气味也闻不到。”

  仆从说:“也许是天太黑,有什么痕迹我们没发现。”

  秦绎蹲下身,亲自摸了摸那处断坡的泥土。

  他抓起一把,在指尖撮开——

  还很松软,确实不久前有人从这里经过。

  断坡下是一条溪流。

  秦绎站起身,朝坡下看去。那溪流在夜色中泛着粼粼的光,汩汩地流淌着。

  “溪水下我们也去察看了。”

  察觉到秦绎的动作,仆从补充道:“没有什么线索,也没有脚印。”

  “驯犬能追到么。”

  秦绎低声问。

  “追不到。”

  仆从回禀:“溪水将气味都冲淡了。”

  “……”

  秦绎长久地沉默了片刻,而后他终于忍不住,暴怒起来,猛地喝道:“你们都是废物吗!?”

  “一个林子里都能把人追丢,你们还有什么用!!!”

  若不是教养使然,秦绎几乎要一脚踹到那跪在面前的侍卫长身上去——

  “搜。”

  他哑声说:“下坡去,顺着溪流,一路追——林子里也找,扩大范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从未见秦绎如此失态,随从中无人吭声。只心惊胆战地纷纷散开去,无声地再次搜寻。

  秦绎咬牙立在原地,双目充血,呼吸许久都未能平复。

  为什么?

  在他好不容易追到这么近的时候,甚至知道慕子翎就在面前,却再一次要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吗?

  秦绎无声地注视着这片漆黑的林子,黑暗好像一头张着嘴的恶兽。

  将他的凤凰儿吞噬了,不知道藏匿在了何处。

  与此同时,慕子翎正待在一个离秦绎不到五米的洞穴中。

  方才他一脚踏空,从上方摔了下来,直到砸上中途的一个巨石,才止住去-势。

  然而那巨石的旁侧,还正巧有个凹洞,慕子翎在那石头上狠狠磕了一下,而后滚了进来。

  凹洞略窄,只容得下他蜷起身子藏在其中,但从上往下瞧的时候,又被草木掩住了,根本瞧不见。

  他听着秦绎在上方断坡的动静,也听得到士卒整齐匆忙的搜查步伐——

  但他们都仿佛忽略了这里,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坡地的中间还有个凹穴。

  这算什么?

  因祸得福?

  慕子翎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笑,漠然在额头上的破口擦了擦,袖口处沾染上一大块血迹。

  这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夜,一整晚,林子中都充斥着士兵的叫嚷,草丛里的脚步,和衣料的摩擦声。

  本以为即将得到的时候失去,最为痛苦。

  秦绎几乎将整个林子翻了个遍,所谓掘地三尺也不过如此。却终究未能将慕子翎找出来。

  他最后看着一片狼藉的丛林的时候,几近崩溃。

  所有仆从都垂头丧气站在秦绎面前,不敢吭声,大抵也知道此时谁说话,谁就第一个死。

  秦绎也累的够呛,他手上脸上满是细微的小口子,全是在刚才翻拨灌木的时候被软刺划拉出来的。

  掌心的手纹里也卡满了泥土。

  但他仿佛没有感知到丝毫痛意,仍怔怔望着树林,蓬头垢面地想再找一遍。

  “慕子翎。”

  他喃喃:“慕子翎——!!!”

  面对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他大声喊着。

  众人站在秦绎身后,举着火把。

  各个神色寂然,一片沉默。

  “出来吧。”

  秦绎说:“孤求你!!——”

  “你在哪儿……不要躲着孤了……”

  他几乎是走投无路地哀求:“孤是真的想带你回去。”

  然而慕子翎漠然地蜷在凹洞中,淡淡想:回去?

  回去继续当你慕怀安的替身么,圆你一场早已破灭的幻梦?

  “孤是爱你的……”

  可是没想到,下一句,秦绎的话就骤然令慕子翎怔住。

  他说:“凤凰儿,孤是爱你的啊——”

  “……”

  “孤爱的人一直是你。”

  秦绎说,他不稳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微微颤抖着,道:“那年在江州,孤遇见的人是你对不对?你给了小贩一只玉佩,孤以为那是你的,第二年去云燕,才找上了慕怀安。孤……我,一直爱的是你!!”

  犹如被什么击中了,慕子翎动作一僵,仿佛数秒听不清秦绎在说什么。

  “凤凰儿。孤的凤凰儿!!你是一直在等着孤想起你的,对吗?”

  秦绎微颤着哑声说:“可是孤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让孤补偿你。”

  秦绎接着道:“孤带你去看浣湖江的潮汐,带你去看漫山遍野的白山茶花,把你想要的通通补偿给你!!……跟孤回去,好不好?”

  慕子翎彻底怔住了,他左手还握着衣袖,准备擦一擦额上的伤的,此刻却也一动也动不了了。

  天际一颗响雷炸开,慢慢的,开始落下雨点。

  “这样大的雷电,我们凤凰儿害怕吗?”

  秦绎哑声问:“来孤的身边好不好,让孤保护你。孤……孤的身边很暖和,孤不让任何人欺辱你。孤保护你。”

  然而慕子翎一动不动。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产生了某种幻觉。

  “孤把你视若珍宝。”

  秦绎说:“从今往后,孤会陪着你,做你任何想做的事,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孤与你……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慕子翎听着这四个字,内心里升起的不是欢喜,而是某种无法言喻的荒诞。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啊,但他们分明已经隔阂了那么多沟壑。

  他毁了他的轻功,折了他的手,将他的自尊放到地上恣意践踏,到而今只剩下轻飘飘的四个字,“重新开始”吗!!

  在他最爱他的时候,他不屑一顾;到他已经恨极他了的时候,他却反过来追逐祈求。

  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贱?

  “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慕子翎低声喃喃,甚至癫狂地哑声低笑起来。他冰冷的脸上淌过两行冰冷的水珠,说不出是雨水还是眼泪。

  他目光茫然地看着眼前空气,视线中满是虚无。雨水开始从洞外飘进来,打湿他的白发和鬓角,冷冰冰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慕子翎低笑了一下,无声说:“不想与你重新开始。”

  秦绎等在丛林中,几乎声嘶力竭。

  然而他的声嘶力竭没有等来任何回应,树林中仍然是黑暗的,沉郁的,浓得如同一团化不开的墨。

  “王上……”

  随从撑着一把伞,走到秦绎身后,想替他遮一遮雨。

  然而秦绎却骤然暴起,将他一把推开,呵道:

  “滚开!”

  他如同失神般看着藏有慕子翎,却不知道他人在何处的树林,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兽。

  秦绎未束起的碎发在空气中微微浮动,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喃喃道:“凤凰儿……回来吧,孤在等着你。”

  泥淖溅起,落在秦绎的靴子上,没走几步,他滑倒,摔在了雨水里。

  秦绎躺在泥中,小厮们骤然惊声:“王上!!”

  然而秦绎自己缓缓爬起,喘息着翻了个身。仰面看着这乌沉沉的天。

  雨水不断打在他的眼窝里,面颊上,令秦绎几乎睁不开眼。

  “那一天,也是在下这么大的雨。”

  他喃喃说:“孤把他从雨林里带回来了。”

  但是,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彻底失去他了。

  秦绎躺在雨中,发出声悲痛如死的嘶吼,呜咽着大笑起来。

  后来,秦绎坐在雨中的坡顶,给慕子翎吹了一支《何日君再来》。

  他吹了一遍又一遍,泼天盖地的雨中,冰冷的紫玉埙却几乎被他的掌心捂到发热。

  “卿卿知我意,乘风且慢行。”

  “惟愿君心似我心,不辜负,相思意。”

  ……

  这就像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当秦绎吹起这首曲子时,慕子翎知道他在想说什么。

  可是,也就像慕子翎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样——

  这是一首不详的曲子,每一个唱起的人,都不会等到自己的归人。

  慕子翎蜷在洞中,雨水浇得他全身冰冷。

  但他依然竭力一点点把雪白的头发理顺,而后摸了摸腕上的“小蛇”——

  那是他用白发编出来的阿朱,在与李空青还没有分别的时候,他就开始编了。

  雪白的小蛇,苍白的发,慕子翎想,在阿朱离开他的那个夜晚,和今晚很像。

  但是他很快就可以再见到它了。

  慕子翎疲倦地将头靠在洞穴的土壁上,眼睛合起。

  在秦绎《何日君再来》的埙声中,他没有听很久,就睡了过去。

  这一场梦,他梦到儿时的庭院,梁成后宫的高墙,和与他一起在小酒馆唱歌的秦绎。

  最后,他又梦到江州的那场初遇,但这一次,是他和秦绎分别的时候。

  秦绎比他略高,站在他面前,含笑从容地看着他。

  他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脸颊上掐了一下,说:“再叫一声哥哥听。”

  慕子翎很乖地轻声说:“哥哥。”

  秦绎在他发顶摸了摸:

  “我明年就去接你。明年见。”

  慕子翎的头发乌黑柔软,揉起来像有瘾似的,秦绎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认得回家的路吗?”

  九岁的小少年轻轻点点头。

  他真好看。

  秦绎禁不住又一遍想到。

  天下无双的好看。

  他递给慕子翎一袋钱,又不放心,临走前,回头看了看他。

  慕子翎仍站在原地,捧着秦绎给他的那一袋银两,默然地看着他。

  人流里,他站在大街上的模样显得很难过,像是被抛弃了一样,但又怯怯的,不太敢追。

  只安静地这么在原地看着秦绎的背影。

  但是瞧见秦绎这么回头看他,又很高兴,笑了起来。

  秦绎看着他这样一幅神色,不由也笑了起来,而后转身,牵着马,真的再没有回头地走了。

  九岁的慕子翎就这么看着他融入长街人流,渐渐地走远,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再也看不见。

  只剩下自己站在原地。

  他收回追着秦绎身影的目光,似乎有点明白,自己往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对他好的秦绎了。

  但是梦里,这一次,慕子翎只是站在原地。

  他没有去追。

  ……惟愿君心似我心,不辜负,相思意……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时,秦绎收了埙,缓缓从草地中站起来。

  “王上。”

  随从们皆有点畏惧地看着他,不太敢说话。

  雨下了一夜,后来四五更的时候停了,秦绎的衣服却还仍未干透。

  “您别太伤心。”

  长墨鼓起勇气,冒死劝慰说:“也许是慕公子顺着溪流走了。昨天天太黑,我们也瞧不见,狗也闻不出味道。不如现在再去看一看,能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然而秦绎太累了,他仿佛被人整个从内朝外剖开,麻木得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怠倦地略点了点头,示意士卒整队。

  秦绎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看着自己带出来的这一队人马。

  他不会想到这是他一路上以来,离慕子翎最近的一次。

  他们短暂地“相遇”,而后再次错开。

  他终究一步一步,走向了一个没有慕子翎的未来。

  秦绎的人离开许久后,慕子翎从凹洞中走出,回到坡顶。

  树林中到处都是被人搜找过的痕迹,溪边还留着许多凌乱的马蹄印。

  一个树下的草丛中,还有一团被长久压折的痕迹——

  那是秦绎昨晚坐过的位置。

  慕子翎缓缓走过去,从中捡起了一枚小东西——

  是一只有点丑的草蚂蚱,大抵是昨夜掏埙的时候,从秦绎怀中不小心掉出来的。草蚂蚱躺在慕子翎手中,他静静看了半晌。

  而后慕子翎低低一笑,把它放到了一根草尖上,立住了。

  碧绿的小东西挂在草尖,摇摇晃晃,几乎快要以假乱真。

  但这是它本来就应该待的地方。

  慕子翎想,就像他和秦绎,曾经错误的相遇,但总归要彼此回到正轨。

  慕子翎缓缓转身,走向了一个方向——

  那是他们一切开始,也终将结束的地方。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在慕子翎身后,是纷繁茂盛的乱草,和一条涓涓流淌着的溪流。

  新升的日光下,那上头好像铺上了一层金光,在粼粼地闪动着。

  一切还未开始,一切终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