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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昭转身下了山。山下这片土地，云黎护佑了几百年。临别之前，他想再看一眼。
说来也算有缘，他同云黎生长在同一片地方，几次轮回也都落生在此。不知等洗魂成了小神仙后，能不能同云黎一样，也来司掌此处。
前提是，自己真的能活着回来。
六道雷劫的滋味，到现在还刻骨铭心。
江昭极缓慢的走着，前脚出去，后脚跟上，就像人类那般，一步一步走着，走在这条云黎曾领他上山的路。看着密实的苍翠的大树换换向后退去，恍惚之间，自己好像从没有离开过云黎，离开过这座山。
云黎没有跟来。
这是自然的。但江昭还是希望身后能出现一个白影，白衣鹤发，银眸落雪。
他的愿望是孤注一掷的豪赌，赌输了便是永别。他想再看他一眼，还想伸手去触碰那双眼睛，鼻梁，嘴唇，他甚至不想去在乎云黎的感受。
到了现在这一步，江昭才发现他比自己想得还要自私。
不想让自己在云黎的心里退化成一个旧日的影子，更不想让这绵延三世的思绪，成为他脑海里的泡影。想让他记住自己，哪怕就记个几十年、几百年，然后慢慢再让时间慢慢把自己从他的记忆里磨掉、消弭。
脚下的路越来越短，就像他的时间。
不能再等了。
云黎虽说过能让自己再多留些日子，但多呆一天，灵气消耗就多一分，洗魂台上的胜算就少一份。不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在他想起前世种种后，他就没了再停留于此的理由。
只是这一世，他的这份愿望，不再只因云黎而起。
寺院红色的砖墙渐渐显露出来。晨雾未散，氤氲的水气弥散在林间。江昭踩着薄雾，慢慢落入了这人间。
人间还未醒，侧耳倾听，远处的钢铁森林很是安静。山前的公路车辆稀疏，并没有某一辆车减缓车速，拐弯，走进这红墙绿野。
江昭踏上这石块铺的路，红墙里面飘来扫把有节奏地刮擦地面的声音。门还关着，江昭便绕去右侧，走上昨晚的那条石子路，循着记忆来到了一扇房间前。
意外的，房间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在翻找衣服。江昭蹲坐在门口。房间四周没有人影，院子里空荡荡的，他坐在这里等，过了好久，木门忽得被推开。
“啊！！”
沈沐涵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影吓了一大跳，顿时恼了：“大清早的你蹲这吓鬼啊！”
“你今天上学去对吧？”江昭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扭过头笑着看他，“我记得咱们市的很多高中，周末只休一天。”
“干嘛！跟你什么关系！！”沈沐涵没好气。
“我送你去上学。”江昭说。
“不！用！”沈沐涵直言谢绝，“我可不想被只鬼抱着去上学，第二天登上新闻热搜。”
沈沐涵转身进了屋，检查自己有没有落下的东西。江昭很礼貌地没有跟进去，但还是没忍住好奇扫了一眼。屋子里的灯关了，窗帘没有拉开，但这点暗度对鬼魂来说不算什么。
整个屋子不大，屋内有一张床铺着樱花色的床单。床单的对面是张木头书桌，书桌看上去很老旧了，上面有个装饰着一些小贴纸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参考书，有几套他还认识。参考书的旁边，摆着两个小小的手办。
“你这些参考书……你是在一中上学？”江昭问。
“你怎么知道？”
“你这些书，好多我都做过。这都十年了，参考书怎么也不知道变变。”江昭笑道，“叫学长。”
沈沐涵出来，白了他一眼。她锁上门，把钥匙揣进口袋，头也不回的走了。江昭连忙跟上去。
“别跟着我。”沈沐涵生气道。
江昭不紧不慢跟着，说：“我可是好多年没回去了，带我回学校看看。”
沈沐涵可没时间理他，抓紧了书包带匆匆忙忙往前走。从这里到学校坐公交可要一个小时，要是赶不上首班车肯定要迟到了。她轻车熟路出了寺院，沿着弯绕的水泥路面匆匆赶路，却感觉到某个鬼影就在后面坠着，不远不近，慢慢悠悠。
“从这到公交车站还有半公里呢。要不我抱着你过去？”
沈沐涵回头瞪了他一眼，说：“别跟着我。”
江昭则道：“你能下山去上学，我就不能下山逛逛了？”
“你要去哪？哥哥知道吗？”她追问。
江昭没回答，而是看着她，说，“能不能问你件事，我很早就想问了。”
“什么？”
“你讨厌鬼么？”
她静默的了片刻，才回答：“讨厌。”
“为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沈沐涵着急赶路，有点不耐烦。
江昭慢悠悠在后面跟着，两手枕在脑后，他抬头看天，晨光薄薄的蓝色下，一块块树冠慢慢划过，两只鸟儿从树上跃起，叫了两声。“就是想起来第一次见你时，你对我敌意很大。”
“你可是鬼，哥哥是神仙！”沈沐涵强调，“一个来路不明的鬼大白天出现在寺院，又离哥哥那么近。谁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也是。”江昭不置可否。他转头看着沐涵，说：“真的不用我抱你？离车站还远。”
“别！跟！着！我！！”
“不如把书包给我，看着挺沉的。”江昭说。
“不！用！”
一个书包漂浮在穿着浅蓝高中校服的少女身后，随她的前进徐徐移动——如果有人此时路过就会看到这样一幅灵异的景象。当然，凌晨五点的景区并不会有什么行人。
沈沐涵还是没能拗过他。一人一鬼站在公交车牌边，沈沐涵努力望向公交车来的方向。
“别看了，车还没来。”江昭说。他目之所及之处并没有公交车的影子。
沈沐涵便伸手进上衣口袋，掏出来一个手机。
江昭诧异，道：“你带手机去学校，云黎知道么？”
“跟哥哥什么关系。手机是住持给我买的，住持都不管我手机的事。”她白了江昭一眼，低着头，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打字。江昭偷瞄手机屏幕，是微信群聊界面，群聊名称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江昭没再说话。他抬头朝两人刚才下山的方向看去，寺院的红墙砖瓦已经隐藏于层层树冠之后。柏油马路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一人一鬼站在路边。耳畔只有鸟鸣，和噼噼啪啪的打字声。
公交车还没有来。
等今日薄雾散去，定是个晴好的天。
“我就要走了。”江昭忽然说。
打字声滞在了薄雾里。
“哥哥知道吗？”她问道。
“知道。”江昭撒了谎。
“嗯。”她又问道，“今天？”
“今天。”
她没再言语，收起了手机。江昭说：“你就没有要对我说的？”
“……一路走好。”
公交车在柏油马路的尽头露了个米粒大小的脸，沈沐涵连忙抢过了书包。
江昭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怪怪的，但细想好像又没有什么问题。他看着刷公交卡的沈沐涵，开始思考自己跟她的关系到底有没有变好。
公交车空荡荡的。自从买了车，江昭很少再坐公交了。这一排排座椅整齐码在瘦长的空间里，他还有些陌生。沈沐涵忽然瞪了他一眼，对他做了个口型，叫他过来。江昭意会，扶着车里的扶手杆走过去，低头，她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然后给他看。
江昭便和书包一起挤在内侧的椅子上。沈沐涵坐在外面，这样江昭不会碰到别的乘客。
两个人没再说话。沈沐涵带上耳机，里面播放着英语听力。
渐渐地，人多了起来。密闭的空间像一个药锅，被不断添加进各种气味和声音，随着人流来去不停地搅动。窗外的薄雾散了。
江昭看着窗外的景象渐渐变得熟悉。车徐徐开进城里，那些街道渐渐能被江昭叫上名字。街边开始出现一个个小推车，上面红白字体印着“煎饼果子”或者“鸡蛋灌饼”的字样，单是看着那些字就好像能透过玻璃车窗闻到味道。
他忽然想起来，转头问沐涵：“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沐涵正在做英语试卷，停下笔，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敲了个“没”。
顿了顿，她又敲道：下了晨读去食堂吃。
江昭说：“别在公交车上做题，对眼睛不好。”
她收起手机，拿起笔在下一题上勾了个A。
车到站了，他跟着沐涵下了车。人行道上很拥挤，放眼望去全是穿着 清一色校服的高中生，蓝蓝的，宛若一道河流涌进铁门之中。马路上依旧嘈杂，各色的车流被蓝色的河流堵的水泄不通，有许多学生甚至直接在马路上开了车门，下车，像一滴水汇入河中。
江昭好几年没来这一片了，马路变得很宽，柏油路面很新，好像翻新过。
沈沐涵看了自己一眼，江昭意会，寻着些车与车的缝隙，努力躲闪着走到了人群稀疏的地方。他走到了大门口。校园的大门明显翻新过，跟记忆里的出入很大。两个保安站在保安室门口，江昭侧了侧身，从他们与保安室门中间钻了进去。
进去了江昭才反应过来，他忘了问沐涵在几班。江昭看了看路，寻着极其模糊的记忆往东边走去。在食堂门口蹲着，总归能碰到沐涵。
今天是他在人间呆的最后一天。他不是想再回忆回忆高中生活，只是想再来看看沐涵。云黎又没上过高中，她在学校里过的好不好肯定没自己看得清楚。
只是现在离下晨读还早。江昭闲不住，又寻着路去周围晃悠。小卖部、操场、小树林……一切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但样子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熟悉的模样。逛在这新铺的柏油路面上，江昭觉得连吹在街边的风都是熟悉又陌生。
很快下课铃打了，他赶忙跑回食堂，远远站在一边。他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堆蓝色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挎着个年龄相仿的朋友，两人有说有笑，掀起了食堂的塑料门帘。
江昭也笑了。
他没走远，就站在那，等着沐涵出来，然后不远不近地跟上。沈沐涵好像察觉到了，转过头，两人视线一对，江昭说，大课间来小树林找我。
他本没指望沐涵真的来，便也只是站在树林里随便等等。
但她来了。分别的话音便就这么弥散开来，少女垂着头不愿意看他，他想伸手摸摸头，手伸出去，又改成了拍肩。
“等我走了，好好学习。”江昭想了半天，只憋出了这一句。
他以为她会跟自己拌两句嘴，闹一场，或者哭一哭。但是都没有，少女忽然抬起了头，问他：“江哥，你要去做小神仙吗？”
江昭愣住了。片刻后，他说：“为什么问这个。”
“哥哥帮过无数的妖鬼，却没有哪一个，会让他把全身的灵力都掏出去。”沈沐涵说，“我第一次见哥哥会对一个人这么重视、这么紧张。江哥……江先生，你留下来吧。这样哥哥也会高兴。”
江昭笑了，还是抬手揉上他的头，又拍了拍，说：“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沈沐涵有点脸红，撇过脸嘟囔道：“谁跟你客气……我都是为了哥哥。”
江昭笑，说道：“我若是留下来，你也会高兴么？”
沈沐涵没说话，却也不看他，脸更红了。
江昭看着他，说：“沈沐涵。”
“干嘛。”
“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告诉你，别当小神仙。”江昭说。
“记得，怎么了？”想起这个沈沐涵就来气，一个两个，都把他当小孩。
“云黎有没有告诉过你，想当小神仙，是有概率会死的。”江昭看着他，说。
少女愣住了。
江昭看着他，认真道：“他差一点死了，白头发也是这么来的。所以，等我走了，帮我照顾好他。多叮嘱他，少工作，多休息。他体质差，容易累。”
沈沐涵把头一撇，泪开始在眼眶里直打转。她说：“要说你自己说去。反正你去黄泉路也要哥哥引着，到时候你自己去说！”
她转身就走，几步就出了小树林。江昭没去追，但他听到了树林外渐行渐远的啜泣声。
等声音止了，江昭才走出树林，告别校园，走到公路旁。鬼魂移动速度很快，他提了速，往城中心走。他还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一路上，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地方、叫的出或叫不出名字的店铺都纷纷掠过他的眼睛。他慢慢去记，记这行色匆匆的人群、记耳边嘈杂的车流声、记这弥散在城市的烟火气。人间百味，人生百态……他生前从没好好留意，死后却跟云黎一起去了各种地方。现在他想用心看过这城市或熟悉或不熟悉的每一处，去跟这个人间仔细地道别。
最后，他在一个小区前停下了。他没有门卡，便寻了个地方，翻墙进去。五栋，二单元，五楼西户。上次来有云黎带着，能跟他一起翻窗户，现在，他只能蹲在单元门口等。
太阳便渐渐走了，它走了很远，远到触及到天边的云彩时，江昭才终于等来了想要的人。
他们明显比之前苍老了许多许多。爸爸原本硬朗的腰板明显弯了，爱美的妈妈头发白得像六十多岁。
他以为自己会很释然地笑一笑，然后打道回府。可真正看到他们的那一刻，江昭才想起来，鬼魂是没有眼泪的。
哭声先一步从喉咙里迸发出来，甚至把那一声“爸妈”都压了回去。
他哭得声嘶力竭，抱着双膝蹲坐在门口，但他们却看不到他、听不到他，只是肩并着肩，慢悠悠往前走。
“我想看着他们。”
在几乎震碎喉咙的哭声里，江昭想起来云黎曾说过的一句话。
看着自己挚爱的人，看着这往返不息的人间。这十天来，寺院、医院、墓地、校园……一路尝过的人间冷暖，全都揉进了此时此刻。云黎的这句话，他好像懂了。
他哭了不知道多久，风好像都凉了。再抬起头，炽烈的火烧云灼烧着天边。他站起身子，踩着晚风，一步一步，走向城市的北边。
有最后一个人，他还没能好好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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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是双箭头告白！是kiss！是亲亲抱抱没有举高高。（江昭这个氛围烘托我肯定给你帮到位，其他的的只能看你自己了。）
小神仙完结倒计时！
不出意外预计还有两章完结。
之后会有两篇番外掉落，敬请期待。
（“相亲相爱一家人”和沐涵讨厌鬼的原因，都是伏笔，会在番外篇揭开）
碎碎念：
（最近的生活基本上是连轴转……为了保证质量有可能更新会不稳定（没有屯稿都是现写），但是不会坑不会坑不会坑，就还剩两章了我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