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回鸣之书>第51章 暖意

  “这个故事和女妖有什么关系?”孩子在问。

  “没有女妖。女孩为了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为什么让没鼻子的人如此念念不忘,宁可淹死在海里也要回去,所以决定独自出海前往陆地。可要离开被鳞岛,首先得避开岛上的香气。在这座孤岛四周星罗棋布着大小不一的群岛,女孩一族又是善泳的海之子,于是在一个没有星月的夜晚,她独自游向最近的小岛,在礁石边等待经过的帆船。”

  女孩假装遇难者,搭船离开了故土。至于她在陆地上的际遇,安戈说那是另一个故事,更长、更坎坷,复杂得她已经只能讲清一个大概。总之,女孩看过这个世界,发现很多人和事都与没鼻子的人说的截然不同,所有美好不过是幻想,幻想之下则是欺骗和不怀好意。

  她所在的年代,兰斯洛到处是战火,除了古都神殿所在的幽地、北方的恩塔以及无人敢涉足的神痕森林之外,几乎所有家族都在互相争斗。不佩刀剑、不穿甲胄,少有人能安然独行。女孩也遭到袭击,不过她有从孤岛带来的香料让人神志不清,因此逃过数次危机。

  她很快厌倦,可战争让港口和海岸驻满战船无法靠近。她东躲西藏,直到有一天流浪到镣铐湖。

  这个湖对生于海岛的女孩来说不算大,却有着一眼望不到对岸的宽广,不免让她生出些许思乡之情。

  “她躲到岛上去了,她就是那个女妖。”孩子说,“可她怎么会吃人呢?”

  她并没有吃人啊,故事里只有一个失望的女孩,也许过了那么多年,她确实已成了鹤发鸡皮的老妪,甚至早就死了。

  “根本不是这回事,这么说她还是个可怜人了。”芝麻脸说,“我的叔父曾经一个人去捕鱼,那天风很大,小船被吹到很远的地方。他害怕得想回去,却不管往哪个方向划都找不到岸。这时风中飘来一股古怪的气味,船身随之一阵摇晃。他低头去看,一条长长的黑影从船下掠过,湖底全是死人的骨头。女妖要是不吃人,哪来那么多骨头呢?那都是在湖中迷路的渔民和船夫的死尸啊。”

  九骨听完两人的对话,知道要让这里的渔民带他们去湖中小岛是不可能的事,可自己买船还得做更多准备。

  “你们要去杀女妖吗?”和比琉卡亲近的孩子仍旧不肯从他的膝盖上下来,认定他们是故事里一边旅行一边杀怪物的勇士。

  “不是,我们只是想去湖中岛。”

  “你们想去小岛,可以找木桶哦。”

  “木桶?”比琉卡说,“我们要的是船。”

  “木桶是人。”

  听到这个叫“木桶”的人,剩下的几个孩子也开始插嘴,七嘴八舌地告诉比琉卡,他们都认识木桶。

  木桶既没有父母妻儿,也没有兄弟姐妹,是个孤僻古怪的家伙。他和渔村里的人不和,认为渔民们胆小愚蠢,竟然相信湖中住着吃人女妖的鬼话。

  “木桶不怕女妖。”孩子说,“他一个人捕鱼,晚上也住在湖边。”

  对于女妖的话题,孩子们反倒不像大人那么畏惧。比琉卡给芝麻脸一些铜币,请问他如何才能找到“木桶”。芝麻脸对钱的反应格外友善,立刻指了方向,还细心地告诉九骨该怎么走。

  “他住在湖边的小树林附近,从村子出发一直往东走,沿着湖岸向北。找不到就往湖心眺望,那里是唯一能看到小岛的地方,虽然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才能隐约看见一个小黑点。”芝麻脸说,“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现在不是捕鱼的日子,村里没人愿意陪你们去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九骨看得出芝麻脸自己不敢去湖边,但也不想让别人赚到当向导的钱。

  “你觉得哪个故事是真的?”九骨在马上问比琉卡,“是女孩为了躲避战火流落孤岛,还是食人女妖盘踞岛中袭击渔民?”

  “我愿意相信是前者。”比琉卡回答,“可那个故事也不像真的。”

  “为什么?”

  “因为安戈说的每个故事都暗藏着需要我明白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她并不是糊涂和健忘,反而在故意篡改故事的内容。”比琉卡叹了口气,他多么希望这个慈爱的老妇能活过来,告诉他身世之谜,解释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什么缘故。

  “等到了岛上,我们就会知道哪些故事是真的了。”

  “九骨。”

  “嗯?”

  “你能不能看着我再说一次。”比琉卡望着他,“再说一次,如果违背誓约对你产生不利的影响,你一定会提前告诉我。”

  九骨说:“我会告诉你。目前来说,短暂停留不算违背誓约,偶尔走回头路也不是。”

  “你要看着我的眼睛说,这样我才能知道你是不是说了真话。”

  九骨转头看他。比琉卡的目光清澈明亮,是一双年轻又真挚的眼睛。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要开口说谎并非易事,就像信徒在神像前无法做出虚假的祈祷一样,若说了违心之言,难免心生负疚。

  “我会的。”九骨说,“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誓约是彼此间约定,无名之主已经完成了誓约中属于它的那一部分,我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违背誓言、不去履行属于我的那部分。”

  比琉卡不知道这算不算实话,也许是,但又总觉得九骨避开了一些他最关心也最重要的事。

  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说:“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我失去了安戈,世上已经没有值得关心的人。如果你因为我的缘故遭遇什么不测,我会很难过。”

  他的语调如此平静,好像在说一件每天都会发生的平常事,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说出这句话有多艰难。哪怕只是一个假设,只要想到九骨会被自己周遭环绕的黑暗吞噬,会卷入他所造成的漩涡甚至因此丧生,那种巨大的、一无所有的空寂感就会化作尖刺刺痛他的内心。

  岂止是难过而已。

  或许只有让自己长眠于黑暗中无知无觉的死亡才能抵挡这种空荡的孤寂。

  “你刚才为什么笑?”九骨忽然问。

  回过神来的比琉卡愣了一下。

  “我忘了。”

  “那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再告诉我。”

  “好。”比琉卡心不在焉地答应。

  九骨说:“我很喜欢会笑的你。”

  回想起那不由自主的一笑,比琉卡居然有些陌生的羞涩,仿佛又成了那个为躲避追捕敢于扑进陌生旅人怀中的少年。

  “你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一阵,镣铐湖的小岛是个可以躲避战火的地方。”

  九骨并不是个喜欢逃避麻烦的人,却愿意为他停下脚步等待。

  比琉卡振作起来,往湖心方向眺望,期望能找到湖中岛的位置。

  然而现在是夜晚,渔村不欢迎他们留下过夜,因此他和九骨只能在野外露宿。深夜的湖边极其阴冷,寒风毫无遮碍地卷过湖面,带来瑟瑟凉意。

  九骨试了几次都无法在空旷的地方点燃篝火,附近也没有避风处,于是只能把行李和马围起来勉强挨过夜晚。

  比琉卡想把自己的熊皮毯子给他,九骨有自己的毯子,但远不如纳珐给的那张灰熊皮暖和。比琉卡很怕冷,他几乎可以算是生在温暖的南方,就算冬天也极少遇见风雪,因此对这样的夜晚有些无所适从。他不喜欢狂风,一刻不停的风声仿佛想钻进耳朵搅乱心神。不过风声又会让他怀念狼息谷,让他想起在洛泽的木屋中听着狂风呼啸入睡的夜晚。

  九骨看到他站在一旁抱着毯子发呆,问道:“你不冷吗?”

  “冷。”比琉卡回答。

  “到这里来,行李后面的风小一些。”

  比琉卡走到他身旁,挨着他坐下。他把熊皮毯放在九骨身上,又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接受自己的好意。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九骨在照顾他,把他当做弟弟一样保护。比琉卡也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他,只是担心他不肯接受。

  九骨望着他送上来的熊皮毯问:“你要把毯子给我吗?”

  “嗯……熊皮毯很暖和,盖在身上就一点也不冷了。”

  九骨把熊皮抖开。它很干净,比琉卡非常珍惜,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没忘记带上它。天气好的时候他还记得把毯子铺在马背上晒晒太阳、拍拍灰尘。

  “这是一只很大的灰熊。”九骨说,“纳珐可以一个人猎杀它,还能保留下这么完整的皮毛。”

  “她是很厉害的猎手。”比琉卡没有见过纳珐狩猎,却能感受到这个狼族女孩与身俱来的狩猎天赋。除了初到狼息谷时,她作为守卫散发出的敌意之外,后来的每一刻都如峡谷中的风一样自然。有时比琉卡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只有洛泽提到她,她才会出现。

  好猎手不会让人感到危险,相反应与周围的一切自然相处。

  不过,独自猎捕一头灰熊,而且还是第一次狩猎的战利品,这让比琉卡无法释怀。他的第一次是一只快死的鸟,只能算捡回来的食物,称之为猎物和战利品都有点勉强。

  他的思绪随着熊皮毯四处周游,想到很多无关紧要的事,忽然,肩膀一阵温暖,九骨把毯子盖在他身上。比琉卡正想拒绝,九骨自己盖上了另一半熊皮。

  “睡吧,两个人一起睡更暖和。”

  他睡了,心脏平稳地跳动。

  比琉卡习惯听着九骨的心跳入睡,这是他熟悉的声音,但此刻他听到一个更响的心跳。是他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是因为他们彼此的心从未如此靠近的缘故吗?不,在他受伤昏迷时,九骨一直在身旁照顾他,那时他们也近在咫尺,可是却没有这样的心跳。

  比琉卡小心翼翼地躺下,生怕离他太近,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声也会被听见。

  风声已经不见了,能传到耳中的只有咚咚的心跳、起起伏伏的呼吸,甚至还有血在体内流动的声音。熊皮毯抵御了寒风,把他和九骨包围在一团温暖之中。

  他轻轻伸手,手臂碰到九骨的肩膀。除了安戈,他一直期望有人能拥抱他,视他为重要的人。但这个能向他敞开怀抱的对象从来不是哪个女孩,因为他听过太多女神与生命之源的故事。对于这位万物之母无私的胸怀,比琉卡的内心始终有些抗拒,他想要更真实的爱。像狼、像野兽,像同类之间依偎取暖的爱。

  他想拥抱九骨,告诉他,虽然前途难料、危机重重,这却是他一生中最难割舍的相遇。在他的心中,九骨不只是坚强的盔甲,是锋利的长剑,是所有歌谣里正直勇敢的战士,更是他身边亲如手足、生死与共的同伴。可他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冲动的念头。

  要是他仍然是那个什么都不懂,以为逃亡只是四处游荡的少年就好了。那样还能毫无顾忌地把拥抱和跟随当做玩笑,把最重要的相逢说成因缘际会。

  可惜,时光的磨砺从来不给人们回溯的机会,过去的男孩也不会再来。

  他缩回自己的角落,尽可能地把毛皮毯子让给九骨。

  这时,九骨的手伸过来替他裹紧毯子,为了抵御整夜不停的寒风,他把毛毯和比琉卡一起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