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布卿答党阙道: “一个满嘴赋比兴, 满脑瑰丽想象的人。”

  谢涵翘了翘嘴角,又拉下。

  党阙肃容,“必是位了不得的文学大家。”

  姑布卿目光落在谢涵身后霍无恤身上, “命主杀伐, 天煞孤星,六亲不认,九族不附。”

  霍无恤脸色一白。

  一模一样的批命, 和当初欧家山庄山顶上对方批的一模一样, 一个字都不曾改动。

  他也确实如那批语一般, 六亲俱断绝, 遑论九族了。

  “你忘了我和你说的?”姑布卿轻轻皱起眉。

  谢涵鲜少见对方这样板起脸来,可他还是握了一下霍无恤手腕,“并非他六亲不认, 而是六亲皆不义。他何错之有?天命不公,我予其公, 由我来做他的亲人手足。姑布大师看看, 这下面相可有变化?”

  党阙给霍无恤治过胸伤, 虽不完全清楚, 也大抵知道些内幕――雍长公子与雍国情断义绝,实怪不了对方。

  且之前霍无恤为治谢涵心疾,和他讨教许久, 颇有半师之谊,这下也帮着开腔,“是啊是啊, 老友你再看看, 雍公子人品可是相当不错的啊。”

  姑布卿凝着谢涵,笑了, 清俊如春水,却偏偏露出十二分的讥诮来,“手足亲人?温留君扪心自问,可是真心?”

  谢涵一愣,睁大眼睛,万想不到对方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对他说这种话,不禁有些委屈,“若我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唔……”

  身后钻出一只手来捂住他嘴巴,霍无恤上前一步,直视姑布卿道:“我从不信天命。”复松开手,对谢涵微微一笑,“我只信君侯。”

  秋日时节,谢涵却觉得仿佛有什么破土而出,他愣了一下,姑布卿已开口道:“言尽于此,诸位信与不信,与某秋毫无犯。”便闭目如入定,不再言语。

  那边巢芳饶和谢沁已进行到#谢沁苦口婆心规劝自食其力#拯救失足老人#上了,“老丈,我今天可以从黄河里捞一条鱼送你果腹,可明天后天呢?我能天天送你吗?我若天天送你,又以什么名目,周围人又要怎么看你?我来教老丈捕鱼不是更好?别说您年纪大,老丈你和我说这么多,脸不红气不喘的,一看就好体力。”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巢芳饶心里有些赞叹谢沁小小年纪很分得清,面上更苦着脸,“我是有点力气,可我这年纪还要累死累活也太惨了罢。小朋友,你爹六十岁时,你会让你爹辛辛苦苦去捕鱼吗?”

  谢沁奇怪看他一眼,“我家下人很多,我爹勾勾手指就有无数的鱼送上来,不用去捕。”

  巢芳饶噎了一下,提出假设,“假如你家和我家一样,你爹和我现在的情况一样呢?”

  谢沁想了想,“假设不成立,我爹一定到不了老丈你这地步,在这之前,他估计已经或被杀或自尽了。”听说过哪国君主穷死么?要么万人之上,要么跌落巅峰必死无疑。

  巢芳饶:“……”他换了一个方式,“那假如小朋友你是我的儿子,你会让我去捕鱼养活自己吗?”

  谢沁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了个八。

  巢芳饶:?

  谢沁:“我才八岁,老丈不会要一个八岁小孩养大人罢?”

  青牙凑过去点点巢芳饶干燥褶皱的面皮,“羞羞哦。”

  巢芳饶:“……”他抿了一下唇,“假设小朋友已经二十岁了呢?毕竟我可生不出这么小的儿子。”

  谢沁简直醉了,伸手往一座山上一指,“老丈,您看到山上竹林了吗?”

  巢芳饶点头,“冬日可取笋。”

  谢沁嘿嘿一笑,“老丈你可真会过日子。”然后语重心长拉起他的手,“所以老丈你快回去罢。”

  “回去?”巢芳饶诧异。

  “难道老丈不是竹杠成精吗?”谢沁也做出浮夸的诧异表情来。

  巢芳饶:“……”他哭笑不得,扯了下嘴角,“那老朽观小友当与老朽同归故里才是。”

  互嘲一番杠精后,谢沁打定主意不与这个古里古怪的老丈多说了。是的,古里古怪,他凭着自己远超八岁的双商和博览全书(小说)养成的直觉,已经隐隐感知到这老丈绝对不是来向他要饭这么简单了。

  事出反常必找哥,他用一个工科生奇尖的眼睛瞄到碎他一地三观的真哥哥,嚎啕一叫,“哥——”

  青牙被他冷不丁的大喊唬了一跳,循声望去,果然见到谢涵……以及旁边一脸高冷的、眼熟的狮虎虎。

  青牙后退一步,谢珩奇怪,“青牙哥哥?”

  那边谢涵、姑布卿一行已经迎面而来,党阙揶揄看巢芳饶,“没想到巢芳兄也有被难倒的时候。”

  “人非仙神,岂无难题?”巢芳饶起身,端起了一代宗师的风范,那张苦脸此时仿佛充满睿智。

  谢沁:看罢,我就知道有古怪。然后拿两只大眼睛看自家哥哥:这谁啊?哦哦,还有那绝代神棍在。咦,那不是青牙的师傅?

  他扭头看青牙,只见青牙扭着胖胖的身子,把谢珩往身前拉,企图拿四岁小儿的身体遮住他八岁大儿的昂藏身躯。

  谢涵收到自家弟弟的眼神,笑着给三位名宿见礼,同时介绍道:“这位是墨家钜子巢芳饶,这位是神算子姑布卿,这位是神医党阙。”

  谢沁:哦豁——墨家钜子 。

  他那小嫌弃的脸顿时热情起来了,搓搓手,“原来是钜子爷爷啊——”在这世界想要搞基建搞科研,正需要大量的科研人员。

  巢芳饶好笑,“要和钜子爷爷一起回竹林吗?”

  “害——”谢沁摆手,“回什么竹林呀,好不容易脱离大山的怀抱来到人间,当然是要探寻真理、造福世人啊。”

  “哦?”巢芳饶饶有兴致,“探寻真理、造福世人?”

  谢沁显得兴奋,开始叽叽咕咕讲述石涅、水车、治水、车体防震甚至造纸术,还拿出漂絮篾席后的原始纸张给巢芳饶看,这是他假作无意在几家养蚕人家观察许久好像闹着玩下了许多命令,倒腾出来的最原始的漂絮篾席纸。

  并就此展开美好的想象,和他几个墨者科研队友“探讨”改进法。然而对于大成的造纸术他只记得四大步骤的标题,具体么……需要集思广益。科研队员还是太少了啊。

  巢芳饶原是好笑着看耍宝的小朋友,随即面色越来越宁郑重,倒是对纸张兴趣不那么大,水车、防震技术却紧紧牵引着他的心神。

  谢涵见自家弟弟越说越兴奋,不得不边安抚再次起疑的系统,边远离对方努力让自己不要听到,霍无恤自是紧紧跟着他。姑布卿闭目也能一步不错地往前走,党阙倒是担心地瞅着老友。青牙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团,藏在谢珩身后。一行人就这么来到温留府。

  “墨者刻苦,只是大师原是为温留水患而来,若叫大师在外风餐露宿,涵岂能心安?再者舍弟有许多问题想向大师讨教,望大师能就近指导。”谢涵安排三位在府内住下,党阙、姑布卿都好办,只是墨者以刻苦闻名,巢芳饶也鲜少在达官贵人府邸留宿,多是野外树脚下或是大街上幕天席地而眠。

  此时听谢涵之言,也不矫情,点头道:“多谢温留君。”便立即与谢沁继续忘年讨论。

  入夜,谢涵带着青牙收集了霜露过来找姑布卿,“师傅——您生气了?”

  姑布卿取了几本书出来,放在青牙面前,“这两年,学好这三本,到时我来考校。”递出一根树枝,“现在,挥剑给我看看。”

  青牙、青牙哭丧着脸看谢涵,得到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接过树枝,使出剑诀第一式,成功把自己绊倒。

  谢涵:“……”

  青牙:“!”

  姑布卿瞧着他,慢悠悠道:“知道为什么会绊倒吗?”

  “青牙、青牙笨。”

  “青牙不笨。”姑布卿道。

  青牙拍拍屁股站起来,露出一个开心的笑脸,下一瞬笑脸崩塌。

  “青牙是胖。”姑布卿指出本质,“胖得把自己绊倒了。”他对谢涵道:“距离我把他交给你,他至少胖了二十斤。”

  谢涵:“……青牙正在长身体。”

  姑布卿:“一年胖十斤地长?”

  谢涵咬牙道:“青牙,从明日起每日晨起绕温留府跑十圈,挥剑八百下。”

  青牙眼前一黑,哭唧唧“哦”了一声。等胖豆丁出去后,姑布卿才对谢涵道:“雍长公子很重要?”

  “他不是雍长公子。”谢涵绕到姑布卿身后,给人掐肩按摩,“他是温留的霍卫官。”随后低低一叹 ,“师傅,您瘦了。”

  姑布卿给谢涵的糟糕按摩技术按得脸梢一白,斥道:“松手。”

  “不松。”谢涵鼓脸,“除非师傅不生弟子的气了。”

  姑布卿给气笑了,于是笑着道:“除非姝儿随为师登台表演一曲。”

  谢涵乍然松手,哼小曲似得,“老人家的心思,就像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说生气就生气,没办法啊没办法。”

  随后拍了拍手,有宫婢拎进来一个食盒,谢涵打开食盒,露出里面鲜香的长寿面,“对着弟子撒气也无妨,惟愿老人家长寿安康。”

  对着撒气?

  可真会倒打一耙。

  姑布卿不语,瞧着面条。

  谢涵摊开手掌,“老人家啊——你看看这手,被烟燎黑了,切菜切出茧了,打鸡蛋还溅上黏糊糊的东西。”

  姑布卿目露异色,“你莫非要告诉我这是你亲手做的?”

  谢涵撩开衣摆,侃侃而谈“温留君版长寿面”详细制作过程,纤毫毕现,小到加了多少盐都细述,确是亲手无疑了。

  姑布卿原本拿起的筷子放了下来。

  “师傅?”谢涵疑目。

  “原以为你只是熬了瓢水,没想到……”姑布卿慢悠悠道:“为师还想多活几年。”

  谢涵:“……”他温情浅笑的脸裂了,哼了一声,“那我自己吃。”

  “罢罢罢。”斜刺里伸出一根竹筷阻了他动作,“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父亲看到有危险哪里舍得让蠢儿子过去呢?”

  蠢儿子?

  这可真是气歪了谢涵的鼻子。

  姑布卿厨艺天上有地下无,谢涵那是拍马也及不上的 ,此时吃这一根面条竟觉味道如此鲜美,大抵是因为远远高于期待值的缘故。

  眼见人一碗吃完,谢涵收起碗筷,“吃人嘴短,你可不许再生气了。”

  姑布卿哼了一声,“今晚想吃什么?”

  不听劝阻仍和雍公子搅合一起的事算是揭过了,还有意外之喜。谢涵乐滋滋地点菜,“手抓菜、糖醋猪肉、炖锅鸡、炒地瓜叶。”出去后便和霍无恤说了一声,“今晚不用给我送饭了,我吃师傅做的。”

  霍无恤给他整理文书的手一顿,“哦?”

  谢涵有些得意,“我师傅的菜是天下一绝,到时候我悄悄剩点给你尝尝。”

  霍无恤抿了下唇,“好。”

  等傍晚过后,对方拿来剩菜,他各夹了一筷子,最后发现确实比他做的好吃,哪怕已经冷了,失去了最原始的美味。他减缓了伸筷子的速度,用舌尖细细品尝每一根菜叶,分辨其中的调味品、比例、乃至火候、先后顺序。当夜,用相同食材在小厨房试了三次,竟始终不得其法。

  第二日,他来到姑布卿室外,等人起身出门,“姑布大师。”

  姑布卿皱了皱眉,“何事?”他很不喜欢霍无恤,更不喜欢对方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种不喜在谢涵不在时,越加明显而肆意,霍无恤抿了下唇,“可否向姑布大师请教厨艺?”

  姑布卿:“……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姑布大师厨艺独步天下,霍某心生仰慕,不知可否向姑布大师请教厨艺?”

  遇到过上千个来请教剑术的,上百个来请教卜算的,数十个请教琴艺的,却独独没听到过来请教厨艺的姑布卿:……

  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呢。

  “某并无如此空闲,还请霍卫官请回。”

  但霍无恤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人么,日子就在他软磨硬泡、苦练厨艺,巢芳饶与谢沁钻研科技,谢涵推迟模拟战争中,不紧不慢地一日日过着。

  模拟战,自是不能让巢芳饶看见的,否则如此重兵,对方定会怀疑他的野望从而对他不利。

  墨家到了如今,分工墨与兼墨。用谢沁的话说,工墨搞科研,兼墨搞政治。

  巢芳饶自小因为善于思考被工墨领袖收入门下,亲自教导,游历途中,亲眼目睹战火纷飞,遂弃工投兼,发下毕生宏愿:天下靖平,再无战事。

  如今岁至花甲,明明一生拦截战事无数,却觉得梦想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因为他拦的战事越来越多了,这意味着这些年战争越来越多了,这绝不是一个好信号。

  便如同分明绞国守住了,可他隐隐有一种直觉,绞国必亡。是故动身来温留前,他还留了许多弟子在绞国。

  谢沁的出现,是他最晦涩的时候投进来的一束光。

  第一次试探看似不欢而散,其实不然,一个堂堂公子能与一介难民相的老丈废话这么多,本身就体现了两个关键点:第一,这位公子善于思考与变通;第二,这位公子非常善良仁慈。

  随后他发现,这位公子对谁都很和善,从未打骂奴婢。不,应该说,这位公子从本心上并不把自己凌驾于仆婢之上。这已经不能叫仁慈了,这是澄澈明心、圣贤之境。

  谢沁发现钜钜看他的目光越来越亮,怎么个亮法呢,打个比喻,就像冬夜里的饿狼看到肥肉一样#一定是我的先进技术深深折服了他#

  然后就发现钜钜在给他灌输一种名为“兼爱”的思想。

  谢沁:……

  当他表示这不现实后,竟然还要说上行下效,现在看起来可能过于理想化,但几世几代,相信人人会习惯如此,下意识爱护周围之人。

  谢沁:……

  我来找你搞科研,你却对我做传/销?

  他捏起小拳拳,捶了巢芳饶一把,“痛吗?”

  巢芳饶微微一笑,摇头,“所有墨者都练过外家罩门,这种力度不会有感觉。”

  谢沁:“……”他让人做了两份糕点过来,一分甜软可口,一份苦如龙胆,邀请巢芳饶吃那巨苦的一份。

  咀嚼后的巢芳饶:“……”

  谢沁问道:“大师嘴里什么味道?”

  巢芳饶诚实道:“奇苦奇涩。”

  谢沁晃晃他的小糕点,“我这个却是又香又甜。”他又拿小针针扎了巢芳饶一下,见出血了,松一口气:还好不是像金钟罩铁布衫一样不科学,还是遵循“功夫再高也怕菜刀”基本法的。

  巢芳饶慈祥看着他,不以为意。

  谢沁收针,认真询问:“这下痛吗?”

  “些许刺痛。”巢芳饶沉吟片刻道。

  谢沁手一摊,“可我感觉不到疼痛。”

  巢芳饶疑目,接着反应回来,脸色微微一变。

  “大师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谢沁笑出刚掉了门牙的嘴嘴,猛地闭上,“这说明我永远不会是你,也不可能把你当成我。”

  巢芳饶微微皱眉,“竟不会扎在老朽身痛在小友心吗?”

  谢沁:“……”什么肉麻台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诸邪退散。

  谢涵本是打算秋末进行治水大会,但巢芳饶来后,自知一家钜子不可能久在一城逗留,故打算提前大会。不想自家弟弟竟以他超越时光的大智慧将这位钜子大人给绑住了。

  温留城的人越来越多,原本安静的边邑城池如今喧闹如大都城,在哪儿都可以听到高谈阔论。

  谢涵以守卫温留稳定为由,向苏韫白暂理的大迎城、温亭管辖的少海城借兵,各征民兵三千,一并归霍无恤训练。

  九月金秋,整个温留已经塞满了人,包括来游学的,来清谈的,还有真正来治水的。

  谢涵寻了一依山傍水的地界,提早一月命人搭台设座,准备在此地展开了为期七天七夜的治水大会。

  治水大会前夕,却先迎来一场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