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不到的时间, 却在寂静中被无限延长。

  强烈的失重感席卷全身,何一满像是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既是无能为力,也冷眼旁观地看着这一切, 动作滞住。

  他身体发冷, 竭力动了动指尖,心里有数不清的话想要质问, 却又有些恍惚, 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如同从悬崖坠下,想要挣扎, 却由不得自己控制。

  谈朔他……

  周遭的景物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拥挤的树叶绿得晃眼,在烈日下泛着冷光, 阳光投射出一道道光束, 扬尘飞舞,耳边寂静无比,又聒噪着蝉鸣。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暂停,何一满眼前的画面散落成一块块碎片, 逐渐褪去颜色。

  恍惚中, 他的思绪回到一天前。

  已是夜晚, 浓重的夜色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最后一门考试也已经结束,何一满在房间里为第二天的事做准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谈朔说话。

  两人原本只是随意聊天, 半晌, 话题却不知不觉转了个弯。

  他迟疑了很久, 终于抬眼看向谈朔, 问出了那个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谈朔——”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怎么办?”

  话问出口,对方便沉默了一瞬,微微垂下眼,敛去神色,没出声回答。

  夜色浓重,月色与灯光都被挡在窗外,略显嘈杂的蚊虫鸣叫声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何一满已经维持不了原本的动作,指尖微微收紧,在心里暗暗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下一秒,他终于开口。

  谈朔看着他笑了笑,轻描淡写,却又承诺一般说:“不管多长时间,我都会等。”

  -

  “何一满!”

  一道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何一满迅速从回忆中抽离,用尽全身力气朝声音处看过去。

  是徐安成在叫他。

  对方翻下围墙,顺着山丘向上,跑到一半却发现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终于发现事情不对,神色焦急地叫他,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一满喘了口气,看了他一眼后,又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

  谈朔的那句话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语气分明很淡,甚至带着点随意,可是在这时候细想,他心中却猛地一钝,被划破一道细小的缝隙。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也许对方早就做好了分别的准备。

  可这怎么可能?

  是什么时候?

  ……

  他咬咬牙,心中升起些许怒气,想要开口质问对方,张了张口,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抬头时,何一满本来应该看不见的,可这时候却真真切切地对上谈朔的目光。

  对方神色平静,脸色却隐隐发白,因为隔得太远,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着对方嘴唇一张一合,似是简短地说了句什么。

  从口型看,他在说:“去吧。”

  回家吧。

  去过属于你的生活。

  这样简短的告别,却在两人之间勾画出一道泾渭分明的长河,天堑一般横亘于身前,没人跨得过去,也没人知道再次见面的时间,甚至来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心中的思绪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已经没有时间了,何一满狠狠皱眉,微偏过头,趁着最后的时间迅速解开书包带。

  “徐安成,接着!”

  他用尽全力把相机扔出去,相机并不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下一秒便被稳稳接住。

  徐安成根本来不及思考对方是什么意思,看到有东西被扔过来时,立即冲上前去接,脚下不自觉踉跄几步,再抬起头时,何一满已经失去了踪影。

  -

  说不清过了多久。

  灰白的夜空染上几点亮色,一圈浅光从云层边缘透出来,逐渐晕染成一大片,月亮还剩下一点极浅的痕迹,又很快消失不见,天色渐明。

  日出了。

  何一满觉得自己很清醒,又好像十分恍惚,眼前雾蒙蒙一片,说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现实,身体沉重地如同灌了铅,没法醒过来。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脑中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似是在努力叫醒他,隐隐驱散残留在身体中的疲倦。

  他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手臂也搭在身体的另一侧,下一秒,在手心触到一个略显坚硬的物体时,他蜷了蜷手指,迷迷糊糊地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怎么搞的?

  感受到地面凹凸不平,还隐约有些硌得慌,何一满在心里下意识抱怨,什么东西这么硬,跟躺地上似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却霎时心里一惊。

  ……

  这里是哪儿?

  一瞬间,何一满便猛地清醒过来,心中也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尾,立即坐直了身体,手上还沾着零散的泥沙,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

  太阳高悬在头顶,满目的白色让人禁不住恍神,他眯了眯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回过神来,正打算站起身,小腿倏地传来一阵刺痛。

  “嘶——”

  何一满吸了口气,这才发现脚下搁着一块略有些尖利的石头,微微用力把它踢到一边,又下意识拍了拍裤腿的灰。

  下一秒,他想起来什么,没停顿,立即朝身边看去。

  身后还是那堵熟悉的围墙。

  幸好还在。

  他下意识松了口气。

  可没等彻底放下心来,他又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视线动了动,仔细打量周围过后,脸上顿时没了血色,神色间也带上几分惊慌。

  ——不一样。

  不管是仍显破败、但明显重新上过漆的矮墙,还是不远处平坦宽阔的大路,以及鬼屋侧门血淋淋的招牌……

  四周是山林中特有的喧闹,夹杂着远处的汽车轰鸣,鸟鸣不止,一个人也没有。

  这些画面无不昭示着一个事实——这里绝不是二十年后,而他也是真的离开了。

  怎么可能?

  ……

  为什么会是这个时候?

  他以为——

  “操。”

  何一满浑身发冷,狠狠咬了咬牙,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呼吸急促了几分,两三步走到围墙边上,顿了几秒后,脚下用力,再次从同一个地方翻过去。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几乎畅通无阻地翻进了鬼屋,脚下稳稳地踩着坚硬的水泥地,没有任何异样,就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何一满不死心,里里外外把这里找了个遍,可半个多小时下来,除了随意摆放的石子和几堆杂草外,什么也没有。

  折腾了半天,他喘了几口气,眼尾很红,脸色却隐隐有些发白,气不过,走上前狠狠踹了一脚围墙,力道很重,夹杂着无处发泄的气愤和绝望。

  咚的几声。

  簌簌掉落下几点泥灰,而后又重归寂静,只剩下他轻微的喘息声。

  他什么也做不了。

  “哎,什么人,你在这儿干嘛?”

  突如其来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打破了此时的安静,何一满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一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神色警惕,看这人身上穿的小马甲,应该是鬼屋的工作人员。

  见他不应答,工作人员皱了皱眉,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眼神中带上了几分怀疑,打量他道:“问你话呢,现在才七点多,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开始检票,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我——”

  何一满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根本没法思考其他的事情,甚至连他的问话也没怎么听清。

  半晌,被对方面露疑色地注视着,他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拨开纷乱的思绪,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原来还没到检票时间,难怪这儿都没人。”

  他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尽量神色坦然道,“刚才看侧门开着,我就直接进来了,出口在哪儿,我先出去吧。”

  “行。”

  对方思索了几秒,倒也没多怀疑。

  毕竟这里只是个娱乐场所,也没什么贵重物品能被惦记,再说,想提早过来排队的人也不是没有,只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穿得也挺奇怪,一开始倒真是吓了他一跳。

  “出口就在那边,你直接从那儿出去,别乱走啊。”他只是听到了动静,于是随便过来看看,闻言便朝另一边指了指,没再多说别的。

  没办法,何一满只能顺着对方指出的方向离开。

  他醒过来时,背包就在一旁安安稳稳地放着,于是起身的时候就顺手拿了起来,也顾不得看里面有没有丢东西。

  现在从鬼屋的正门走出去,又和人交流了两句,何一满脑子终于清醒了不少,将包背到身前,想检查一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正是早晨,才过了这么会儿,不久前被云层遮挡大半的阳光灼热了许多,将他的肩头也染上一层亮色,暖烘烘的。

  刚出鬼屋大门,没走两步,何一满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回头看了一眼,几米高的大门矗立在原地,铁锈斑驳,是特意做出来的效果,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奇了怪了。”他拧了拧眉,伸手摸了一下后颈,暗自嘀咕一句。

  明明是大白天,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感觉背后有些发凉,像是正有人注视着他。

  强烈的窥视感挥之不去,但并不让人惊慌,只是在炎热中夹杂着阴冷寒气,冷飕飕的,但当他回头去找的时候,却又什么也没发现。

  心里奇怪,但何一满并没有太过在意,满心想着既然在这找不到办法回去,那就只能回去上网查查,看能不能发现点线索。

  虽然他已经醒过来,脚下却是轻飘飘的,一路上如同踩在梦里,稀里糊涂地叫车回了家,进家门后,仍然觉得身体发虚,而之前紧张又危急的逃跑,于他而言明明就发生在一个多小时前,可画面却变得无比模糊。

  ——就像是做了个梦。

  走进卧室,何一满记着要去桌前开电脑,然而没走几步,他却脚下一软,浑身都要被疲惫压垮,下一秒便倒在床上,脑袋刚沾上枕头,就立即沉沉睡去。

  耳边一片寂静,只有隐隐响起的布料摩挲声,微不可察,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只觉得身上发冷,阴冷的气息一点点从他的颈间往里钻,逐渐包裹住全身,指尖也是冰凉的。

  他翻了个身,彻底睡着了。

  ……

  再睁开眼时,何一满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滴、滴、滴……”

  略显刺耳的声响划破沉寂,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有人聒噪地在耳边说话,何一满没睁眼,困意挥之不去,不耐烦地把电话挂断。

  只短暂安静了两秒,很快,对方又再次打过来。

  “喂——”

  他拧了拧眉,伸手摸索了一阵,终于按下接听键。

  “你干嘛呢,一整天都没什么动静,怎么还把我电话给挂了。”郑季同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过来,隐约有些失真,何一满心里却瞬间涌上熟悉感,生出些好久不见的感慨来。

  他悄无声息地睁了眼,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动作间,空调被缓缓从他身上滑落,带着未消散的热意。

  ?

  他垂眼看了几秒,但思绪迟缓着,并没有多想:“刚睡醒,怎么,找我有事儿?”

  “睡到现在?你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对方语气提高几分,接着又说道,“反正闲着无聊,出来吃个饭呗。”

  刚才睡了一觉,就像是要补回他流失掉的体力,这时候醒过来,何一满总算精神不少,但他心里记挂着事情,声音里也提不起兴致,更没有心情出门吃饭。

  窗帘紧闭着,却挡不住窗外的光线,已经是黄昏,浓郁的橘黄色从外面洒进来,明晃晃的,使得房间里亮堂不少,连带着被褥也增添几分暖意。

  他顿了几秒,正要张口拒绝,却又听到郑季同说:“昨晚你可是已经放过我一次鸽子了,今天你必须来啊,别告诉我你又没时间。”

  听到他的话,何一满先是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昨晚发生了什么,接着才隐约回忆起来,沉默了几秒。

  “……”

  算了。

  他缓缓叹了口气,翻身下床,随便换了身衣服。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赵雅静给他挑的那件短袖,是二十年前最流行的款式,放到现在倒像是在走复古路线,也难怪当时工作人员多看了他两眼。

  床边仍然是一张书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陈设,桌上摆着电脑和游戏手柄,整个房间都变得截然不同,没有破损的木桌,没有几乎撞到玻璃窗的树枝。

  也没有谈朔。

  想到这里,他指尖收紧几分,手心传来一阵刺痛,脑子里一团乱麻,像是放空了一般,缓慢地收拾之后便走出房门。

  “儿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赵雅静斜躺在客厅沙发上,看起来是在追剧,见何一满从房间里出来,惊讶了一瞬,“我还以为你不在呢,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老妈。”

  见到这样的赵雅静,何一满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地叫了她一声,接着又想起什么,神色迟疑,似乎有话要问。

  “怎么了,这种表情,跟几百年没见了似的。”赵雅静笑着看他一眼,关了手机,从沙发上坐起来。

  “……”

  何一满张了张口,心中的疑问在心里压了一层又一层,组织了半天语言,他最终还是敛去神色,扯了扯嘴角。

  “没什么。”

  他能问什么?

  难道要问对方记不记得,二十年前自己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问她记不记得那段经历,还有……记不记得谈朔。

  可如果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该怎么办,如果——

  “老妈,我出去一会儿,不用给我留晚饭。”

  -

  赶到约好地方时,正好是六点多,包间定在二楼,何一满穿过人群,被服务员领着进了包厢。

  人不多,五六人围一桌坐着,桌上飘着热腾腾的菜香,空调冷气很足,驱散了他从外面带进来的暑气。

  都是熟人,见他过来了,里面立即热闹起来,招呼他赶紧进来坐下。

  “终于来了,等你好半天,菜都要上齐了。”

  郑季同坐得不远,朝他招了招手,又递给何一满过来眼神,示意他坐到对面的空位上去。

  何一满顺着他的视线往那边看,下一秒,便对上一个人的目光,茫然了片刻后,他终于反应过来,是钟窈。

  对方就坐在空座旁边,见他看过来,她抿着嘴露出笑容,又挪了一下椅子,何一满愣了愣,看了看她,又看向郑季同。

  郑季同啧了一声,冲他点点头,眼神中满是催促,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何一满:……

  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觉得空调的温度更低了些,冷气簌簌地往外吹,带着冰润的凉意,一下就攥住他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