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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都山地处长江以南, 到了寒冬腊月才开始下第一场雪。
每年下雪,便是没见过几回雪的年轻弟子们的狂欢。
衣轻飏不去玩雪, 作为一个心理年龄远胜过生理年龄的老大爷, 他坐在大殿顶檐上,一面捧着双手呼热气,一面远远看年轻人们在大殿前的空地上打雪仗。
步九八在底下喊:“打雪仗可好玩啦, 九九你下来呀!”
衣轻飏便道:“那你上来呀。”
步九八揉了一团雪朝房檐上砸去。
可惜大殿房檐太高, 雪团飞到中途便径直掉落,不偏不倚, 砸在了抱着经书过路的叶聆风头上。
步九八傻眼:“……”
叶聆风放下经书, 凉凉道:“你完了,姓步的。”
“啊啊啊——我错了九七!九七师兄!九七爷爷!”步九八惨叫连连, 被叶聆风扔着雪团满场跑。
“年轻就是好啊。”
衣轻飏朝冰凉的双手呼口气。
灵芝在房顶落下,衣轻飏趁机把手摸进它暖和的羽毛里揉磋。灵芝嫌弃地瞥他一眼,却也没甩开他。
这时,衣轻飏终于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北峰下来。
“大师兄!”
他忙站起来招手。模样倒和底下那些打雪仗的年轻人一样兴奋。
背着剑的男人逆着冬日暖阳,狭长淡薄的眼尾微眯, 细细注视屋顶上站着挥手的少年。
少年仍旧极美,天道苛待他命运至极, 却毫不吝啬将一切称之于美的东西造物于他身上。这番大方至极的赐予, 倒叫人分不清是好意还是恶意居多。
成长给少年留下的痕迹, 只是愈加穿不下的衣裳,愈加缩短的裤脚——身量愈发的高, 眉目也微微加深轮廓, 容貌却照旧盛极如画里捏造出的人物。
云倏难得有些出神。
他知道, 这小孩儿仍时常上房揭瓦, 偶尔消停下来便坐垂脊上, 荡着两脚,望远山发呆。那时连他这个大师兄,也无法得知他想的是什么。
更多时候,这小孩儿在他面前是笑着的,仿佛永远似那少年澄澈清明。
云倏心底为之钝痛,脸上却是愈加的面无表情。
突然,房顶上的少年乐极生悲,脚下猛地一滑。
唰——
守一剑蓦然出鞘,一剑穿过少年衣领,砰地连人带剑钉进大殿门上。
衣轻飏冷汗下来。
云倏面无表情低气压走近。
“大、大师兄……”衣轻飏方才那股跳脱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心虚地往墙上缩了缩,像要和墙面融为一体。
云倏一手提溜起剑,一手提溜起他衣领,将他整个拽起来,冷冷地说:“站上面,很得意?”
衣轻飏缩了一下脖子,蚊子一般回答:“现在不得意了……”
“站好。”云倏把他身形提溜正,又拍拍他头上背上的雪。二人现在身高已接近无差了,云倏再做这样的动作,便显得二人之间实在过于亲昵。
衣轻飏眨眨眼,漂亮的一双眼眸转也不转,认真地盯着大师兄不皂色淡凉的眼。
云倏垂眸,也看着他眼睛问:“冷吗?”
衣轻飏抱住大师兄一只胳膊:“有大师兄您在,一点也不冷!”
“我是火炉不成?”云倏冷着脸训,“出门让你多穿,怎么下午就脱了?”
衣轻飏挠挠后脑勺:“我这是说笑嘛,大师兄,又不是真冷。”
云倏捂住他冰凉的手,淡淡道:“可我会当真。”
——
开春全道门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鹤鸣山的天阶大会了。
每三十年一更新的天阶榜,将是衡量道门年轻一辈资质,以及各门派未来几百年发展的最好依据。
每年都有无数的修士盯着这张榜,在茶余饭后闲谈——几十年、一百年又或几百年后,道门又将是哪些门派的天下。
大概一百多年前,他们也是如此谈论清都山的。
彼时年方十七的云倏,守一剑出震退各派青年才俊,轻易夺得大会第一,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天阶榜榜首。而当年那些修士口中预言的——未来几百年,清都山将继续稳坐道门头把交椅的位置,到现在看来,这预言也毫不过时。
有人甚至说,以如今容与君之修为,远超道门那几个还活着的老不死不在话下。
但又有人说了,既然这么神,怎么还不见这位道门第一人渡劫飞升?人玉妙宫都飞升了一个,清都山这几百年也没见什么动静啊。
但这位年轻的清都山掌门又实在过于低调。以至于大家只知他是道门第一人,却不知道他为何还不飞升。最后只能说机缘未到,可叹可惜。
此时,一艘巨大客船缓缓沿长江而上。
清都山位于长江下游,鹤鸣山地处巴蜀,正是在上游一带。
“会御剑的师兄师侄都在天上,”步九八望着窗外涛涛江水叹气,“只有咱们,还在慢吞吞地坐船,坐到何时才是头啊……”
衣轻飏扔下一张马吊。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别人有别人的路走,咱们也有咱们的马吊要打。七万贯霹雳火——该你了,九八。”
步九八恨恨:“那你让我赢一回!不然打得忒没意思了!”
衣轻飏眉一挑:“你技不如人,赖我?”
三师兄随逐点头,跟着扔下一张牌:“九八,男子汉大丈夫,输也要输得起。”
另一位拉来凑数的师侄摸了张牌:“很难不附议。”
步九八向门口可怜巴巴道:“九七!他们仨合伙欺负我一个!”
叶聆风叹一口气,敲敲门框:“大师兄要到二楼了。”
“卧槽!九七你现在才说?!”
屋内一片惊慌,收牌的收牌,撤桌的撤桌。
叶聆风再敲敲门框:“大师兄又下楼了。”
众人:“……”
“叶九七你玩我们呢?!”
唯有步九八感动落泪,贴过去挨着叶聆风:“我就知道,只有九七你待我最好!”
叶聆风嫌弃地抵远他脸:“快滚啊,恶心不恶心?”
衣轻飏提溜起二人衣领,毫不客气地丢到门外。
“你俩快滚!再带你俩傻缺打马吊,我就是傻缺。”
这时,身后一道冷冷的声音微微上扬。
“马吊?”
三人一时僵住脖子,犹如木偶般挪动身体向后看。
云倏静静立在楼梯口,孤雨里出鞘的一把冷剑似的,随他们看过来略略扬起一边眉。
“嗯?阿一,说实话。”
步九八和叶九七这回讲「义气」了,同时默契向后一退——步九八这倒霉玩意儿还小推他一把。
衣轻飏低头,乖乖认怂:“大师兄,我错了,下次……”
“下次还敢?”
“不不不!”衣轻飏脑袋摇成拨浪鼓,又没精打采跟兔子一样耷拉下去,“下次再也不敢了……”
“把里面的人叫出来。”
屋里惴惴不安的一伙人出来,臊眉耷眼站了一排。
然后心惊胆战,听他们大师兄淡声宣判,“罚站静心。三个时辰。”
大师兄对「三」这个数字情有独钟。
衣轻飏暗暗腹诽。
于是下面三个时辰里,经过二楼的船客们齐齐投来诧异的视线。走廊里咋站了一排道士?这是在摆什么法阵不成?
——
“护身符纸,仙人开光,瞧一瞧看一看啰……”
衣轻飏蹲在整艘船人流量最大的楼梯口,铺开张灰布,零零散散摆了各式奇形怪状的符纸。
但他那些符纸,还没他那张脸引人侧目。
“果然没了马吊,人就憋疯了。”路过的步九八冷眼丢下一句评语。
“九九,清都山上下我谁也不服,最服你。”路过的三师兄随逐向他竖起大拇指。
“……”路过的大师兄不经意般投来一眼。
本来经受过一番嘲讽的衣轻飏,该如滚刀肉般心静如水,此刻受大师兄目光检阅,却仍不受控制屏住呼吸。
大师兄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扔下一句:“记得别误了晚饭。”
良久,衣轻飏吁出一口气。
便照旧招呼:“护身符纸,仙人开光,瞧一瞧看一看啰……”
过几个时辰,除了几个小丫头红着脸跑来买了几张符走,居然还真有正经生意找上门来。
这是一个西域商人打扮的大胡子,暖裘胡服长皮靴,头戴一顶胡商标志性的高毡帽。
“这位小道长……你这符,真管用吗?”
他这一口汉话倒说得流利。
衣轻飏抬起眼皮,使出了江湖骗子都会的那套话术:“不灵不要钱。若实在不灵,你大可来找我。”
——只要你找得着我。
那西域商人面露纠结,左右看了一圈,也在他面前蹲下,压低声音道:“这位小道长,实不相瞒,我和我的同伴们从几天前便注意到二楼住了一些道士,跟小道长您是同门出身吧?”
衣轻飏眉间微拢,细细打量这大胡子面堂。
印堂微黑,似将有煞气缠身。
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这人此行改道,不去他要去的地方,煞气便找不上门。
大胡子咽了唾沫:“其实,我们是怕再多的符纸也压不住那地方的邪祟……若是能请道长你们中的几位,护送我们一趟,我们更当感激不尽——当然,价钱自然是随道长您出。”
“哦。”衣轻飏点头,“那不巧,没空。”
大胡子有些急了:“道长,人命关天啊!您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衣轻飏伸出食指摇了摇:“这位居士此言差矣,贫道送你一句辟邪之道,绝对灵验——不去,就不会招惹。”
大胡子道:“河西一带是我们回西域的必经之路,如何能改道呢?”
“河西?”这个词抓走了衣轻飏的注意。
他本是蹲着的姿势,此刻改蹲为坐,兴致盎然的模样:“你们在河西遇见什么事了,详细说说?”
大胡子:“道长,这事说出来可瘆人了!”
衣轻飏:“嗯,不瘆人,贫道还不乐意听呢。”
大胡子也实在没办法,虽然这年轻道士脸上写满一百个不靠谱,他仍压低声音一五一十道来。
河西一带顾名思义,便是黄河以西,两山夹峙之地。因形似廊道,也称作河西走廊。这里自古便是中原及西域商贸往来的咽喉之道,也为历代中原王朝军事重镇之所在。
千年来除去匪患、沙暴,往来于这条要道上的商队都可以说是相安无事。
但就在去年秋末,一队满载丝绸瓷器的西域商队深入河西走廊,出嘉峪关时尚有通关凭证,可接应的人在下一站敦煌左等右等,却迟迟未见到本该半月就抵达的商队。
大胡子脸上浮现骇然之色:“那商队——一行二十几人!全消失在茫茫黄沙之中了!”
衣轻飏蹙眉:“匪患?还是沙暴?”
大胡子道:“我们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后来河西都尉府的人在沙漠里寻到了那一队人的尸首,发现他们身上全是箭伤,却瞧不见周围哪里有箭。更骇人的是,尸首还全被断了头!”
“有箭伤却不见箭?”衣轻飏盘腿支着下颌,“总不能是匪盗抢了东西杀了人,还把箭也带走了吧?”
大胡子脸上浮现更深的一层恐惧:“可事情就离奇在这儿,那伙商队护送的丝绸瓷器、金银珠宝,全未受损!”
衣轻飏:“接着呢?”
大胡子深深一叹:“后来便愈发离奇了。自第一支商队遇害后,凡是来往于河西走廊的商队,只要方向是自中原至西域,皆没能走出嘉峪关到敦煌这一段百里黄沙。”
衣轻飏诧异地瞅着大胡子:“兄弟你行啊,都这形势了,还敢出门做生意?”
大胡子无奈苦笑:“没办法,我就是靠这做生意的,一家老小等着吃饭呢。反正按你们中原话来说——伸头一刀子,缩头也是一刀子。”
“那河西都尉府的人就没再管过?”
“管了——管了也不中用啊。之前他们派人护送过商队,结果他们自己人也折进去了。不过有一点倒是离奇……”
衣轻飏:“讲讲。”
大胡子:“有一支商队的领头人出门恰巧带了他小女儿一起——我猜他是想带小女儿出来见见世面吧,心里觉得河西闹的事指定是匪患,有都尉府的人护送便出不了什么大事。可没成想,一队人全折在里面,唯有那小女儿,竟是唯一一个幸存者。”
衣轻飏眨了眨眼:“什么?”
大胡子道:“大家伙也奇怪呢。之前也有商队带过女人,可她们也无一不是遭了难。”
衣轻飏托腮:“这小女孩有何特殊之处?”
大胡子细想了一遍:“十四五岁年纪吧,模样也没什么特殊的……若真要说什么不同,这小女孩父亲来自西域,母亲倒是中原人,还给女儿取了中原的小名呢——叫什么,阿寒来着,说是寒露这天出生的。”
衣轻飏眼皮蓦地一颤:“你说她小名叫什么?”
“阿寒呀。”大胡子疑惑他的神情为何陡然一变,“道长,这名字有哪儿不对吗?”
衣轻飏闭了闭眼。
良久,他才掀起眼皮:“你说你们想找个道士护送?”
大胡子愣了愣:“是呀,道长,我这不一直在跟您合计这事儿吗?”
衣轻飏真诚地望向对方:“您瞧瞧贫道成吗?物美价廉,童叟无欺,包您满意。”
作者有话说:
衣•教科书式变脸•轻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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