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之内,陆子溶仰面躺在杂物堆里,淡漠神情一如往常。而李愿则朝下趴着,半边身子挨着陆子溶,一动不动如昏死。

  陆子溶看清门口的人,第一反应竟不是将李愿推开,而是在他后腰上摸索,不动声色地拈着将方才出手的银针,迅速拔下。

  这一步走得冒险,只有行过房的男人才会腰后格外虚弱。好在他猜对了。

  只因这一磨蹭,傅陵眼中的怒火愈甚。他跳上车厢,将倒地的人踹到一边,再把陆子溶从杂物堆中拽出来,吼道:“你们在干什么?!”

  陆子溶平静地与他对视,“本是在谈论凉州之事,此人忽然欲行不轨,或因太过激动,自己便昏死过去。他没碰我,殿下不必挂心。”

  “你设计在此与他私会,倒成了他欲行不轨?你们都滚在一起了,你跟我说没碰?!”傅陵望了一眼对方散乱的衣襟,抚上他脸颊,拇指掠过唇瓣,发出一声轻笑,“他这样摸过你么?还是亲过你?野花的滋味比家花香甜,对么,我的陆先生?”

  陆子溶阖上双目。

  他想不通,为何傅陵方才还表现出了对他极强的占有欲,此时却能对他说出如此不堪的话。

  忽然生出无力感,仿佛一切都要看傅陵的心情,他什么也无法握在手中。

  他的话音古井无波:“你不信我说的,又何必问我。我本就靠你的怜悯活着,你想如何对我动手便是,不用听我辩解。”

  有一瞬,他觉得脸颊上的手掌会滑落到脖颈,狠狠掐住。

  他握住腕上细绳,以及坚硬的冰裂珠子。他不再像对付李愿一样用细针,若确定要对傅陵出手,他选择一招毙命,不留隐患。

  然而傅陵只是凑近了他,在他耳边吐气:“陆先生幽会被我撞破,便想让我杀了你?你想得美。别人碰过的我不嫌,我只会罚你……”

  说着,他把昏迷的李愿踹出车厢,又从杂物堆里抽出根绳子,将陆子溶双手束在一起,拴在车厢的挂钩上。

  在他离去时,陆子溶轻叹了口气。他隐隐觉得,傅陵似乎在害怕些什么。

  昏昏沉沉醒醒睡睡,到达镇上时已是夜里。有人解开陆子溶手上的束缚,将他架下车,一直来到镇上的一处牢房。

  却没有锁住他,而是送他进了牢房里一间小屋子。

  屋子的牌匾上写着:黥房。

  看得出此处原本简陋,临时好好收拾了一番,也算干净,地上还摆着两个燃着的火盆,全无冬日寒冷。

  陆子溶被固定在一张石床上。

  等待时,他听见外头噼啪作响的爆竹声,算算日子,是大年夜了。

  很快傅陵走进来,似笑非笑地望着石床上的人,而后径自上前,俯身撩起他的裳摆,褪下他一条腿上的衣料。

  冰凉手指抚在他大腿内侧的疤痕上,傅陵的话音带几分戏谑:“这痕迹一旦烙下,终身都去不掉,对么?”

  说罢并不等对方回答,取了两条毯子,一条遮住陆子溶的腰腹,另一条裹着小腿,只露出大腿上疤痕的一块。

  做完这些,傅陵挥手叫进来一个拎着工具盒的小吏,解开自己身上的龙纹带扣交给他,吩咐道:“就照这个,做个一模一样的。”

  那小吏应了一声,从盒子里掏出一根针。接着,陆子溶感到经年的伤疤处一阵刺痛。

  他见过黥刑,犯人无不疼得鬼哭狼嚎,更要命的是屈辱,脸上刺青让人看了,便人人指摘。

  而傅陵是不会让他当众受辱的,在人前总对他百般爱护。只有在夜深人静私密处,才会让他丢尽尊严,成为卑微的奴仆。

  刺痛结束后,傅陵亲手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手指温柔地掠过那疤痕处。

  陆子溶侧头看去,自己腿上的伤疤被加了几笔——

  竟画成了东宫专用的龙纹。

  “你变心也没有用……反正身上打了东宫的烙印。”

  “既然终身都去不掉,那陆子溶,你此生都是我的人了。”

  针扎的痛楚渐渐消退,耳边的话音淹没在接连炸开的爆竹声中,越来越响。

  午夜已过,是新年了。

  陆子溶没想到,他在这潦草人间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竟是如此黯淡的收场。

  ……

  歇了一夜,被刺破的皮肤已不再疼痛,纹在那种地方,旁人看不出丝毫异样。

  陆子溶仍坐傅陵的车,傅陵对那已成龙纹的疤痕爱不释手,似乎是需要一个标记,来说服他怀里人的归属。

  几日后,由京城出发的队伍在幽州府衙驻扎下来。

  齐务司收回幽州后,处理凉州事务时就都在幽州办公,这还是陆子溶选的。其实临近的秦州更为富庶,陆子溶选在幽州并非担心官员腐败,而是因为齐务司的到来会带动周围财物流通,惠及一方百姓。

  况且凉州人见到幽州情形,也会愈发信任大舜对收复之地的厚待。

  到达时是深夜,陆子溶自然没有被允许睡下,直到天明。再醒来日头已近正中,屋内唯他一人。

  他浑身不适,勉强维持体面走到门口,问外头伺候的下人:“太子殿下去了何处?”

  对方道:“殿下正在堂上会见齐务司官员……”

  “说什么呢!”一个年长些的仆从打断他,笑嘻嘻地凑到陆子溶面前道:“陆公子,殿下正忙着,您还是莫要去打扰了。等殿下忙完了,晚上自然还是来您这里。不如您再歇歇?或者在园子里逛逛?”

  陆子溶的眸光如蒙了一层薄霜。没想到出了那种事后,傅陵甚至连公开的会面都不让他出席。

  “我要出门一趟,你们不必管我。”陆子溶回屋取斗篷,一转头看见那二人为难的神色,“有人吩咐你们看着我?罢了,想跟就跟来吧。”

  陆子溶去的是幽州城中的盐行。舜朝建立之初混乱不堪,没空管制盐业,如今贩盐的都是私人,官府只在背后稍作调控。加上大舜虽不止一处临海,但最高效的晒盐之法只有凉州人懂,所以官府也感到无力。

  官兵收走百姓存盐的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幽州官府做事如此极端,莫非盐价已不受控制?若是这样,那此地民生堪忧。

  随意在城中走访了几家盐行,店家却都说目前行情尚可。问到最后一家时,老板说:“虽然无法从凉州购盐,但盐仓中尚有存货,官府收上来也会返还我们,所以盐价并未飙升。真正买不起盐的人不多,都去官府要赈济了。”

  陆子溶蹙眉,“如此说来,你们是不急于与凉州通商了?”

  “怎么不急!”旁边洒扫的一名中年女子叫出声,“别人我不知道,但若再不打通去凉州的路,我家娃儿就要病死了!”

  陆子溶望向她身后背的那个四五岁的孩子,他从刚才起就不住地咳嗽,面色白得吓人。

  “今年粮食收下来,我家留够了自己吃的,我男人便去凉州用多余的麦子换了盐,打算在幽州倒卖。可回来发现那盐里竟掺了沙,只好又拿去凉州说理,却被关在了那边。”

  “我们娘儿俩的口粮原本足够,谁知这孩子突然发了咳疾,哪有多余的钱看大夫啊……”

  “你既在这店里做工,为何不向东家借些银钱?”陆子溶问。

  老板听了这话便道:“这位公子生得清净,又是京城来的,哪里明白我们的疾苦。去凉州的路断了,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我只帮了几个危及性命的,便搞得自己家吃糠咽菜。像这种拖一拖死不了人的咳疾,等凉州路通了,自然也就没事了。”

  陆子溶陷入沉思。

  读了这么多年书,所谓民生疾苦,哪次不是死去活来的。他要救生民于水火,脑海里想的也是怎么保人性命。

  可眼前这个患咳疾的孩子,老板说他没有性命无虞,但他现下咳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这难道不是民生之苦么?

  两州道路阻塞,造成的动荡苦了多少人家,只因不会死,便不必关心吗?

  孩子剧烈的咳嗽敲在陆子溶心上,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回到府衙,他点了两个随行的御医到城里义诊,而后自己与钱途和齐务司诸位官员见面,研读了最近的案卷文书。

  等回到房里,傅陵已在等他了。

  大事当前,陆子溶直接忽略了之前与他的矛盾:“殿下对凉州闭锁城门的原因如何看?”

  傅陵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片刻,又扭过头,“原因未明。明日计划在城中和边境都转一转,明确事态再做打算。左右幽州并无动乱,不必急于一时。”

  说着,他伸开一只手臂,懒懒道:“过来。孤今日心情好,抱你一会儿。”

  陆子溶没有动,抬眸与他对视,“殿下,臣想前往凉州与当地人交涉。”

  “不许去。”傅陵想都没想,干脆道。

  “方才钱侍郎说,大舜归还被俘百姓时,凉州人曾提过臣的名字,兴许同此事有关。况且凉州官员多与臣相熟,若果真是两州之间的龃龉,他们看臣的面子也不会过多刁难。”

  “凉州都和大舜撕破脸了,去那等虎狼之地做什么?送死么?事态尚未了解清楚,怎么就非得现在去!”傅陵颇为不耐烦,扭过去上了床,胡乱扯着被子,“你不就到盐行转了一圈,哪里冒出的荒唐主意。”

  陆子溶心底凉凉的,缓缓向前两步,语调中藏着晦涩心绪:“原来跟着我的,果然是殿下的人。”

  “我……”傅陵心虚了,“我那是……怕你受欺负罢了,你一个文弱书生……算了,还是不让人跟着了,你不领情,那就爱去哪去哪。”

  陆子溶走到床边,轻轻坐下,握住侧过身的人留在外头的一只手,极尽温柔地唤了一声:“阿陵。”

  “别来这一套,你骗不过我。说不许去就是不许,我不想听你的花言巧语。”傅陵彻底背过身去,脸埋在枕头里,便听不出语气,“阿陵是你叫的么?叫太子殿下。”

  陆子溶一愣。他刚到东宫时只是助教,在傅陵面前自然叫得恭敬。后来关系亲昵了,再用「太子殿下」这样生疏的词反倒奇怪。于是傅陵主动提出让陆子溶直呼他的名字。

  从那之后,但凡私下相处,陆子溶都会这样称呼他。他想让那孩子感觉到,自己在乎的是傅陵这个人,与他的身份毫无干系。

  可现在……

  面前的人背对着他睡下,陆子溶几不可闻地叹口气,起身熄了房里的灯,关好门窗。

  识相的话,此时应该去睡坐榻吧。但陆子溶仍回到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和傅陵盖同一床被子,整个身子贴着他后背,手臂环在他腰间。

  傅陵的身体明显一僵,到底没说什么,由他抱着。

  这个姿势,陆子溶能更清楚地感觉到怀里人何时睡着。到午夜时分,傅陵呼吸的起伏渐渐平缓,如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下意识往身后的怀抱里蹭。

  是时候了。陆子溶扶着他的手臂,给他换了个姿势远离自己,然后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榻。

  临走前,他立在床边,静静望了许久那个熟睡的背影,眸中神思莫辨。

  陆子溶方才提了几句自己要去凉州的事,见傅陵态度坚决,便没再多劝。他心里清楚,傅陵没见过他在盐行看到的一幕,不会理解此事为何危急。

  即便傅陵见到了,那种锦绣金玉中长大的人,生死都只是奏折上的数字,又如何明白何为饥饿冻馁。



  ——所以他选择自己去。

  就算不告而别,此举也只可能给他一人带来危险,即便失败,亦不会损害东宫或齐务司的利益。

  傅陵知道之后,应当不会过分怪罪吧。

  作者有话说:

  不死人就不是啥大事(笑);

  经基友劝导,我想开了,榜单不要了。从今天起日更到完结,除了上夹子那两天会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