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结果还是裴向云拖着一身的伤狼狈离开。

  李佑川好像听见了屋中的声音,却没敢直接进来,在外头候了许久,这才轻轻推开门。

  地上的血已经被江懿简单收拾过了,他疲惫地靠在床头,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似的,让他空虚得难受。

  “少爷,我……”

  李佑川轻咳一声,慢慢挪到他身边:“我刚刚在外头都听见了。”

  江懿骤然抬眸:“你听见了什么?”

  “也没什么。”

  李佑川蹙着眉回想道:“也就是听见了你们好像吵架了,是小裴兄弟他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了吗?”

  江懿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抵着额角又叹了口气:“算是吧……”

  “可小裴兄弟不是挺好吗……”李佑川小声道,“他刚刚还给你煮了粥呢。”

  那是因为他心怀不轨,揣着一颗狼子野心。

  江懿深吸一口气,才没将这句话脱口说出来,只摇了摇头:“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

  李佑川笑盈盈地将手中的瓷碗递给他:“但是我懂少爷你再不喝药,好不容易散的病热又要回来了。”

  江懿将那瓷碗接过,忍着苦意将那碗中的药喝了。

  李佑川把瓷碗接过来,转身正要走,却被他叫住:“等一下……”

  他垂眸看着锦被上的花纹,轻声道:“往后你不必再管裴向云了。”

  “啊?”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他犯了错,屡教不改……”江懿的声音虽慢条斯理,可却觉得是在将自己一颗真心反复剖挖,“我教训了他,从此往后我不再是他老师了。”

  李佑川大惊失色:“什,什么?”

  大燕一向注重礼教。若哪家的夫子直言与谁的公子断绝师生关系,那必然是学生犯了滔天大错,说不准是奸/淫/掳/掠其中一条,是要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这惩罚未免也太重了。

  “那小裴兄弟是犯了什么错?”李佑川问,“是那几条重罪其中之一吗?是不是要报官啊?”

  江懿原本心情正烦闷,听见他一句「报官」后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倒是不必,只是……”

  只是那些罪孽都是裴向云上辈子造的,如今除了他以外,无人知晓。

  李佑川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似乎被他这几句话给绕晕了。

  江懿看着他一脸茫然,知道他应当是没听懂的,摆了摆手:“不必再过问了,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

  李佑川「哦」了一声,将空碗仔细拿好,踟蹰半晌道:“那少爷,你别再生气了。前两天大夫来说你脉象有些紊乱,要你平心静气好好修养十天半月,不然恐怕身体总是不太好。”

  他絮叨着顶住完,这才从房中离开。待房门轻轻关上,一片寂静中又只剩江懿一人了。

  平心静气?

  知道裴向云是在骗自己,是在演戏后,又怎能真的平心静气?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江懿这一病实打实地在床上歇了十多天才不再咳喘,能披着大氅出门见风了。

  这些日子他被李佑川看着,只能在府邸中走动,偶尔与那神隐般住在隔壁的喀尔科聊上几句,却真的再也没看见裴向云。

  可他又是知道裴向云肯定在的。

  每当他从房中出来,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便执拗地黏在了他身上,死死地缀着他不放。

  那目光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他却真的不想管了。

  若说先前不知道裴向云也是重生回来的,他心中还抱着几分侥幸,觉得这狼崽子年岁不大,涉世未深,还是白纸一张,到底能将那些毛病给矫正过来。

  可如今知道他是重生回来的,皮囊下裹着的依旧是上辈子那肮脏不堪的魂灵,他便彻底死了心。

  他如何不恨?

  过去还能用「眼前的少年与前世那刽子手并非同一个人」做借口,容许他跟在自己身边,现在看来这借口着实是个笑话。

  裴向云演得真好,若不是他亲自说出口,自己不知还要被骗到何时,甚至重蹈上辈子的覆辙都十分有可能。

  ——

  正月十四那天天气阴沉,是梅晏然下葬的日子。

  陆绎风短短十多天里身形消瘦了不少,让人蓦地想起了「形销骨立」这个词,一双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少了几分光亮,颓唐地站在江懿身边,老了十岁般。

  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没几个怀着真心来吊唁,大都听说了这刚有名分的小王妃在十五皇子心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为了和十五皇子攀攀关系,这才强行带着一张满是虚情假意悲痛的脸来装模作样一番。

  陆绎风强打着精神与那些人客套完,末了靠在江懿身上轻声道:“本来我们是要明天成亲的。”

  是个宜嫁娶的良辰吉日,和小姑娘吵了许久才定下来的,甚至需要用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可惜人祸难料,斯人已逝,只留他一人在这人世间面对着鬼影憧憧。

  江懿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听说你前些天什么也没吃,别伤了身子。”

  陆绎风轻叹道:“我根本就没办法不想起她,我总是梦见她站在那个池塘里看着我,说水里太冷了,为什么不来救她,让她等了好久。”

  江懿垂眸,敛去眉眼间的难过,知道现在和陆绎风说什么都没用。

  心爱的人死去了,最痛苦的永远是那些还活着的人。

  两人在王府的后院坐了许久,陆绎风才勉强地笑了下,似乎是不想让他担心:“说起来,那小姑娘还有些东西要给你。我前些天收拾她遗物时看见了,就琢磨着今天正好交到你手上,也算是了她一份心愿。”

  江懿愣了下:“给我的?”

  他与梅晏然分明没什么交集,她又怎会送自己什么东西?

  陆绎风去而复返,将一枚荷包递给他:“这是她桌案上留下的东西,似乎是那日赴宴前刚绣好,上面写了张字条,应该是怕自己给忘了。”

  他说完沉默半晌,声音中又多了几分哽咽:“方才见她最后一面时,我给她戴上的簪子不见了。那簪子也是她最喜欢的,若路上发现没了,她是不是又要闹了?可是……”

  可是自己不在身边,她和谁闹呢?

  江懿陪了他许久,直到友人将情绪整理好了才准备离开。

  “你要回陇西了吗?”临到门前陆绎风问他。

  江懿颔首:“嗯,今日下午便走了。”

  陆绎风看了他半晌,忽地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了他一下。

  “江子明,你我自幼相识,我也就你这么一个朋友……”陆绎风将头埋在他肩上,声音发闷,“你一定要平安,我受不住你再出什么事了。”

  江懿反手搂了他一下:“谨遵十五皇子命令,明年定平安归家。”

  “到时候就你一个能陪我了。”

  陆绎风松开抱着他的手,牵了牵唇角:“不醉不归。”

  江懿与他道别后回家便开始收拾东西,顺便将那蹭吃蹭喝许久的密东王子去处安妥当,这才得了空自己在房中待一会儿。

  他将外衣脱下时,想起了那枚梅晏然送自己的荷包,于是顺手把荷包拆了,发现里面塞着一张字条。

  “裴小兄弟:就知道你是个胆小如鼠的,连心悦谁都不好意思直说,怕是这荷包与香囊就算绣了也送不出手。

  本王妃大发慈悲,就成全了你这一片真心,代你将荷包送给江大人,聊表你一片真心。

  本王妃如此善解人意,可千万要记得下次见面时代付本王妃买酥糖的钱,拉钩上吊,谁反悔谁是小狗。”

  那字迹娟秀,撇捺的尾巴上挑,似乎能看见小王妃写字时的满心雀跃与得意。

  江懿轻轻抚着那张字条,后知后觉明白了为何梅晏然会送自己一个荷包。

  是裴向云和梅晏然约好的吗?

  他送荷包给自己……做什么?

  江懿蓦地想起少男少女之间的习俗,登时面上发烫,又羞又恼地攥着那枚荷包,心中暗骂这狼崽子大逆不道。

  原来早就开始肖想着与自己的那些欢/爱之事了,却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温驯有礼。

  他有心将那枚荷包留在江府,可一想到那是梅晏然生前要送自己的礼物,到底还是舍不得,长叹一声放回了怀中。

  李佑川敲门进来:“少爷,这次真的不用我跟你回去吗?”

  “不必了……”江懿回眸道,“陇西这些日子又要不太平,太危险了。”

  “可……”

  李佑川见他态度坚决,知道自己说不过他,末了摇摇头,似是无奈:“那少爷你注意安全。”

  两人出了门,江懿下意识地向身后看去,察觉出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那道若即若离的目光今日并未出现。

  他怔忪了片刻,继而收回了思绪,扶着轿厢上了车。

  不在就不在。

  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今裴向云走了,不正合他意吗?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向前而去,慢慢加快了速度。江懿把车帘放下,刚准备阖眼小憩一会儿,忽地听见李佑川似乎在后面大喊:“小裴兄弟!你快回来,这样太危险了!”

  江懿微微蹙眉,带着几分火气地睁开眼将车帘复又撩开,蓦地瞪大了眼睛。

  自己那逆徒竟扒着轿厢在后头跑着,脚步踉踉跄跄的,好几次险些被绞到车轮下去!

  作者有话说:

  我一拳打死调休(痛苦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