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向云蓦地离他太近,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一双眼睛更是四处乱瞟,不敢落在他脸上。

  江懿挑眉:“问你话呢,想我给你找什么样的师娘?”

  裴向云下意识地舔了舔唇,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

  钳住他下巴的指尖松开,那人的声音中多了几分讥讽的意味:“那你是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我……”

  裴向云哪敢说自己是什么意思,讪讪地垂眸:“是学生逾矩了。”

  “还记得我先前说什么了吗?”

  江懿懒得计较他那点小心思:“《三十六计》默三遍,年后交给我。”

  他说完便转身拂袖离开,没看见裴向云骤然松懈下来的表情。

  裴向云有些后怕地长出了一口气,将那再次蠢蠢欲动的心思收了回去。

  他将门关上,定了定神,坐在桌前将烛台点亮,熟稔地铺开纸提笔,写了几行字后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灯光在纸上氤氲开一片昏黄,他的笔悬在纸上些许时间,一滴墨悄然落下,在字迹上留下一块污点。

  要静心,不可浮躁。

  江懿用了几年时间将他身上易怒暴躁的脾性改了个七七八八,但冷不防遇见一些事,却还会搅乱他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绪。

  而这些事十有八/九都和江懿有关。

  裴向云长叹一声,将笔搁在一边的笔架上,凝视着自己所写的第一句话。

  “备周而意怠,常见则不疑。”

  那字迹虽然偶见散乱,整体看来却仍工整隽秀,不知是他挨了多少戒尺换来的。

  很疼,很难,但却让他有了一手与江懿相仿的字,他甘之如饴。

  若上辈子,自己定是不服的,定要与老师作对到底,为的只不过是要所有人都依着自己的想法行事。

  只是能重来一次,裴向云愿意护着老师,不舍得他收到半分伤害。

  尤其是来自他的伤害。

  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气,将「老师很有可能成亲」这个想法从脑袋里赶了出去,将烛火又熄了,和衣躺在床上。

  他没资格干涉江懿的生活,却又生怕老师将自己丢下,孤苦伶仃于这世间。

  那太可怕了。

  裴向云忍不住用手摩挲着身侧的木墙,将耳朵贴上去,试着能不能听见隔壁的声音。

  他屏息凝神,听见那人拖开椅子的声音,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心中的躁动竟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现在这样便很好。

  自己……着实不应当那样贪心。

  既然已经能站在他身后,为何还要觊觎那肩并肩的位置?

  裴向云指节轻轻叩着那木墙,低声道:“师父,我不会强求了。”

  “你对我再好一点,好不好?”

  ——

  或许是江家府邸的地龙烧得太暖,裴向云久违地做了个好梦。

  梦中他身处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原处隐隐能听见野兽的咆哮。

  他蜷缩在一棵树下,浑身冻得发抖,眼睛被寒风吹得睁也睁不开,只觉得身上的热气在慢慢散去。

  待热气全消失了,自己便会死了吧。

  死了也好……

  不用再挨饿挨冻,不用再忍受非议与歧视,能与爹娘团聚。

  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他真的准备放弃,顺从地陷入那片不祥的黑暗时,一双手将他从雪堆里挖了出来。

  “江大人,这儿有个孩子!”

  挖他出来那人大呼小叫地去禀告什么人,将意识原本已经麻木的裴向云从昏沉中唤醒。

  他多了几分不耐,微微睁开眼,却径直撞上了一双带着讶异的漂亮眸子。

  裴向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他冷冷地靠在树干上,看着那谪仙一样的人骑着马向自己走来,而后对他伸出一只手:“你为何会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

  裴向云被冻得嘴唇干涩,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只沙哑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要将手收回去。他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了那只手。

  “江大人,这孩子好像很喜欢你……”身边的人道,“要么将他带回去吧,不然要不了明早就冻死了。”

  那好看的人垂眸,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温温柔柔道:“你愿意与我回去吗?愿意就点一点头。”

  裴向云没有点头。

  他只是又加重了些许抱住那人手的力气,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的眼睛。

  “真可怜……”

  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裴向云心中欣喜得很,伸手便要亲近那人,可只有一片衣袖划过指间。

  他仓惶地抬头,却看见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裴向云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擂鼓一样撞在胸膛上,片刻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口干舌燥,将昨日放在桌上的残茶悉数喝了。

  冰凉的茶水漫过四肢百骸,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许。

  裴向云带着几分火气地低头,瞅着一片潮湿与黏腻有些发愣。

  他跟着江懿抄了小半年佛经,险些以为自己真的要剃度出家,对情/欲的掌控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却未曾想只不过一个陈年旧梦便让自己成功地破了戒。

  不应当……

  这辈子老师是铁了心要疏远自己。

  就算是不疏远自己,他也不应当对老师有任何非分之想。

  裴向云有些无奈地长叹一声,认命地换了套衣服,从后院的井中提了一桶水来,咬牙忍着寒冬冰凉的井水将衣服洗了。

  此刻不过辰时,府中估摸着只有下人醒了。

  裴向云在屋中坐立难安,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隔壁住着的人,团团转了半晌后披了件外衣便出了门。

  门外遇见昨日给他带路的小厮,依着规矩向他行了一礼,可裴向云却当没看见似的,冷着一张脸撞入清晨的薄雾中。

  那小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旋即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惹着那人哪里了,简直不可理喻。

  江府的后院不算大,除了一口水井外便是一处兵器架子,旁边立着好几个草扎的人,像是用来给人习武的。

  只不过搁置太久了。

  自从做了江懿的学生后,裴向云便很少再去碰兵器了。

  一是老师不喜欢,二是上辈子所学足够他应付眼下的状况。

  他的指尖从那生了锈的刀剑上划过,没忍住抽出了一柄长/枪拿在手里,对着未散的晨雾稳稳刺出一枪。

  周围没有人,裴向云原本尚有些拘谨,可越到后来越放松了下来。

  那柄长/枪不比上辈子老师给自己打的那把。铁制的枪身拿起来沉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下坠之感,每次抬手要用更多的力气。

  裴向云自顾自地练了几式下来,额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可心中那种郁结之感却慢慢消失了。

  他好像确实对习武是有瘾的。

  许久未拿到趁手的兵器,如今只是已柄早已破旧的长/枪,都能让他珍而重之地拿在手中这么长时间。

  江懿披着大氅,在不远处的廊檐下站着,看向晨雾中那个高挑挺拔的身影。

  若是放在从前,他应当已经去收拾狼崽子了。

  但或许是因为回了燕都心情放松了些许,又或许是因为那日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平安扣递到自己手中的样子实在太过卑微,他今天忽然又不太想计较什么了。

  一边的小厮恭敬地递给他一杯热茶:“少爷……”

  江懿接过茶杯,狭长的双目微眯,注视着裴向云的动作。

  少年的身形挺拔,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像一张绷紧了弦的长弓,似乎正蓄势待发,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便能将致命的箭矢刺进敌人的心肺咽喉之中。

  当真是把好刀。

  江懿慢慢将那杯热茶喝了,茶杯搁在一旁的小桌上,拢了拢大氅,向那个正习武的背影走去。

  裴向云整个早上酣畅淋漓地练了枪,只觉得浑身的经脉如同被打通了一样,血管在四肢百骸中轻轻蹦跳,叫嚣着难以言喻的舒畅。

  他将手中的枪横过来,正欲以最后一招收式,斜侧面却忽地掠过一道劲风。

  裴向云心中一凛,还未有清楚的判断,可身子却早已做出了相应的反应,想也不想便是一枪狠狠地刺向劲风袭来的一侧。

  抢杆不知被什么缠住了,他这一过来后便没能收得回去。

  裴向云想也没想,立刻一掌印了过去,下意识地抬眸,正好撞上那人冷冽的眉眼。

  他这一掌登时卸了力气,手忙脚乱地搁浅在半路,脚下却一个踉跄,手里的长/枪「叮当」砸在地上,自己却猛地向江懿怀里扑了过去。

  江懿不动声色地往侧旁跨了一步,看着那狼崽子险些正脸砸在了地上。

  裴向云心中慌得很,索性就着这个姿势跪在了地上:“学生不知是师父来了,险些伤了师父,请师父责罚。”

  江懿慢条斯理地捋着方才随手拿的马鞭,垂眸看着他:“只因为这个要我责罚你吗?”

  作者有话说:

  记住狗子说的这句话以后要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