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向云上辈子从未与老师回过燕都,这回听了江懿的话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可我……”

  江懿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不愿意?”

  “没有不愿意……”裴向云连忙解释,“就是我看上去和汉人长得不太一样,他们会不会怕我?”

  这也是上辈子裴向云也在纠结的事。

  自从暴露了混有乌斯血统的身份后,他便没在陇西军营中受过什么好待遇。那些燕兵总看着他窃窃私语,就好像在看着一个怪物。

  所以他上辈子才抵触与汉人相处,总觉得自己在被议论与歧视。

  江懿听了他的顾虑,这才转身仔细地打量了下自己这逆徒,有些惊讶地发现裴向云竟长得这么快。

  分明前些日子还是个倒在陇西军营外的瘦削少年,现在的个头已然要超过自己了。

  或许是连日在校场上风吹日晒,裴向云的肤色也深一些,衬得一双带着邪气的眸子亮得吓人。

  这狼崽子居然长得这么快。

  江懿眨了眨眼,收回思绪,淡淡道:“不会……”

  裴向云舔了舔唇,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可我……”

  “到底跟不跟我回去?”江懿蹙眉,懒得再与他纠结下去,“不跟我回去我便带关校尉回去了。”

  一听「关校尉」三个字,裴向云心中立时警铃大作:“我跟你回去。”

  “废话忒多。”

  江懿捏了捏眉心,没好气道:“滚吧……”

  裴向云得了令,开开心心地滚了,临走前不忘将自己用过的桌子收拾好。

  江懿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若不是局面扑朔迷离,他也不必非要这么着急地在冰天雪地里往燕都赶。

  前几日,他收到了一封从燕都寄往陇西的信函。

  信函是三月初写的,却是腊月送到的,一路上经历了无数的关卡波折,能全须全尾不被人篡改地被江懿收着,算得上是个奇迹。

  执笔人是朝中丞相一派的老臣,说圣上年初到陇州微服私访时,看上了一位舞女。

  那舞女生得样貌昳丽,在画舫上跳了一支《霓裳曲》,圣上看后念念不忘,回燕都时将舞女也带了回去。

  这舞女乖巧伶俐,讨人喜欢。圣上看着她也欢心,每日每夜都宿在她的寝宫中,没过几日燕都便天生异象,有白虹贯日之兆,圣上担心是有大灾祸,在燕都中寻找能人异士破解此兆,一云游方士进了宫,禀告圣上新纳的妃子是福星降世,可化解一切危机与不祥。

  是而圣上连忙册封那舞女为宣贵妃,宠爱甚佳。

  白虹贯日到底没带来凶兆,连带着那云游方士的身份也一同水涨船高起来,被封为国师。

  地位仅次于丞相。

  虽然江懿早已成为朝中那群人的眼中钉,可这突然空降的国师却不得不让他们更提心吊胆一些。

  圣上怕是疯了。

  放着贤臣忠臣新科状元不用,非要用一个云游方士。

  一堆人急红了眼,熬了三天两宿睡不着,待上朝时纷纷直言进谏,让圣上三思而后行。

  永璋皇帝陆玉泽今年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当年最厌恶的便是被父皇与太傅管教。

  或许是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又或许只是想与朝臣对着干,这些谏言他是一句也不听。

  好在他并未只顾着与宣贵妃寻欢作乐,该处理的政务还是在处理,不然早就有包藏异心的人伺机找些麻烦了。

  江懿接到这封信函是在年终岁尾,可这些事却发生在年初,到底还是有点晚。

  他看信函看得一脑门官司,恨不能现在就杀回燕都找小皇帝要个说法。

  这未免也太胡闹了。

  “纵然现在没酿成什么灾祸,但那舞女和国师来的日子未免太凑巧了些,到到底还是让人不能不生疑……”张戎评价道,“圣上着实糊涂。”

  江懿原本就打算年关回去述职时顺便和圣上提一下与密东结盟一事,这回事情严重得多,他没心思再等到年关,于是决计这几日就回去。

  只不过陇西军营中有两人他放心不下。

  一个便是那近日来夹起尾巴做人的逆徒,另一个便是看不透的关雁归。

  他思来想去半晌,决定带着裴向云回燕都,而后告诉将军多多留意关雁归。

  事到如今,事情的走向已经全然沿着与上辈子截然相反的道路而去了。

  ——

  裴向云激动得一宿没睡,第二日天还没亮便在江懿门外徘徊,直至等到人出来。

  江懿撩开帐帘看见他的时候,疑心自己看见了一条大狗。

  “裴小兄弟早……”李佑川提着行李跟在江懿身后出来,“这么早就来了?”

  裴向云看见他时愣了一下。

  他以为这次的旅程只有自己与老师,不会有旁人,甚至已经想过如何单独与老师相处,却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裴向云的脸色瞬间有些垮,蔫头耷脑地「嗯」了一声。

  马车早已备好,张戎在一旁道:“路上小心。”

  江懿垂眸,轻声道:“将军也一切小心。”

  “放心,我盯着呢……”张戎拍了拍他的肩,“到了燕都帮我去看看素儿,半年未见了,不知他过得如何。”

  老将军这一腔拳拳爱子之心到底还是没藏住。

  江懿有些无奈地笑了下:“自然,我是他的老师,自然要去看他。”

  裴向云正往车厢中爬,听见这句话后心中还是「咯噔」了一下。

  老师不是自己一人的老师。

  他眸色微黯,轻轻「嗤」了一声。

  李佑川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兴高采烈道:“小裴兄弟,这马车轿厢真宽敞,再坐两个人都没问题。”

  “嗯……”裴向云的目光悄悄黏在江懿身上,心不在焉道,“确实……”

  “你们途径剑门,地势险峻,常有贼人占山劫掠过路旅人……”张戎最后叮嘱道,“一定要谨慎小心。”

  江懿登上马车:“知道了,谢谢将军。”

  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身上,老马嘶鸣一声,披着晨曦沿小路向前而去。

  裴向云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没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走官道出过陇西,好奇地撩开帘子扒窗向外看去。

  李佑川正剥葡萄,看见裴向云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忍不住笑道:“裴小兄弟,悠着点,你要掉下去了。”

  “没事……”裴向云道,“掉不下去。”

  江懿靠在榻上,冷不防问道:“你没出过陇西?”

  裴向云下意识答:“也不是,之前我从……”

  他话刚说一半便意识到江懿又在试自己,连忙改口:“之前我从乌斯被赶出来的时候是晚上,看不清周遭景物,算得上没出过陇西吧。”

  江懿没试出来,轻哼一声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

  裴向云苦着张脸,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

  好险……

  他下意识要说之前自己从未走过官道,都是带兵抄小路打仗的。

  若是说了,后果不堪设想。

  裴向云有些后怕地从窗边把身子缩了回来,老老实实道:“师父,学生给您剥葡萄。”

  江懿蹙眉,抬眸瞥了他一眼:“不用,我不喜欢。”

  裴向云垂下眼,心中有些委屈。

  相处的这段日子中,他逐渐明白了江懿所说的「不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不喜欢甜粥,是不喜欢自己熬的甜粥。

  不是不喜欢葡萄,是不喜欢自己剥的葡萄。

  裴向云情绪有些低落地靠在车厢角落里,双目看着外面飞掠而过的景物,出行的好心情消失了一半。

  李佑川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小声道:“少爷,你这会不会太……”

  “太什么?”江懿冷声道,“是我求他么?”

  “不是……唉。”

  李佑川长叹一声,递给裴向云一个有些同情的目光。

  谁知道你怎么惹着少爷了。

  真可怜……

  裴向云前一夜没睡,马车一路颠簸,倒是有绝佳的助眠作用。

  他靠着车厢,不敢正大光明地看着老师,只敢一会儿扫过去一眼,带着几分贪婪地看着那人读书的侧颜,而后再立刻移开目光,生怕被人发现。

  老师真好看。

  笑时好看,读书时好看,就连训斥自己的时候也好看。

  唯独……

  哭时不好看。

  裴向云舔了舔唇,无端想起上辈子唯一一次见着江懿哭,大抵是被自己囚禁在府中的那一夜。

  他一想起那人落泪的样子,心中便像被什么揪住似的生疼,恨不能将一颗心挖出来还清自己欠下老师的债孽。

  裴向云苦思冥想了许久,差不多清楚自己是想不明白老师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但却明白自己绝对不想让老师伤心。

  他迷迷糊糊地跟自己纠结了半晌,终于抵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头低垂在胸前睡着了。

  梦里他再一次回到了那间富丽堂皇的宫殿。

  面前站着的人眉眼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袍,目光中满是不屑与讥讽,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再说什么。

  又是这个梦。

  裴向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中满是烦躁与慌乱,正准备与那梦里的皇兄打一架,身子却猛地向前一倾。

  他倏地从梦中醒来,下意识抬眸看向窗外,却发现天上满是阴霾,周遭的景物也已从陇西的荒漠变成了一片深林。

  江懿面色凝重,低声道:“小心点,有埋伏。”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被戳心窝窝的可怜狗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