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原本想着这个时候裴向云不是睡了,便是在沐浴,所以才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会用这样的方式与狼崽子坦诚相见。

  裴向云似乎也受了惊吓,嗫嚅道:“师,师父。”

  江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跳蓦地乱了几拍。

  若他没记错,少年人今年应是刚满十六,可身材却已初具成人的雏形。

  他刚从浴桶中站起来,身上的水还没擦干净,一小股一小股地顺着肌肉的纹理流下,滴落在地上。肩上还有两三道旧伤,或许是先前自己用鞭子抽他时留下的疤痕。

  江懿眼前没来由地闪过几道前世的场景。

  红烛暖帐中,男人极具压迫力的身躯覆在他身上,将他拘在怀抱与床帏的方寸之地间,像是永生永世都逃脱不了的囚笼。

  他猛地将思绪抽回,耳尖有些发烫,冷下脸道:“你看着我作甚?”

  好像他的话戳到了什么开关,裴向云蓦地从头红到身上,像一尾被煮熟的虾子:“师父,我听见外面有声音,还以为是贼,所以,所以……”

  他好像说不下去了,垂着头站在原地,不敢看老师。

  江懿挑眉,目光稍向下一瞟,登时火气又大了三分:“滚回去,你对着谁犯浑呢?”

  裴向云显然也察觉了什么,脸红得和要滴血一样,三两步转回屏风后,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师父,冒犯您了,对不起。”

  你上辈子冒犯的事还少吗?

  江懿刚准备如此反问,又想起来里头那小混蛋好像不是重生的,又默默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怀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坐下,硬着头皮听屏风后的水声。

  他其实并不是很想与裴向云多说话的,但莫名看了人家的身子后离开,怎么品都能品出来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江懿好面子,想明白这一点,强撑着在椅子上坐定,决计是不走了。

  他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裴向云竟还没洗完,那水声便没断过,于是咬牙切齿道:“裴向云,你要洗到何时?”

  后头那人隔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声音有些低哑:“师父……”

  “问你话呢,喊我作甚……”江懿道,“你要洗到何时?”

  裴向云双唇微张,眸子被烧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道:“我,我不知道……”

  江懿听着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也比平日沙哑,奇道:“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

  裴向云有些慌张,生怕老师发现他那大逆不道的想法,急忙道:“我马上就好,师父您找我是有事吗?”

  其实原本是没事的。

  江懿又坐了回去,恹恹地「嗯」了一声。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真的,我马上就好,你等我一下。”

  江懿懒得理他那句「马上就好」,决计待红烛再烧一截自己便走人。

  裴向云咬着唇,在脑海中描摹着那人的样子,费尽心思地回忆上辈子的那些细节。

  他那点仅有的可怜体验全来自上辈子,虽然也曾误打误撞看过些的许图册,但带给他的刺激感竟都不如老师一人。

  而那个被他惦念的人正坐在离自己不远处,与自己只有一屏风之隔,却恍若隔了遥不可及的距离。

  这个想法给裴向云带来了无法言说的感觉,阵阵战栗感骤然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带着无数甘甜而隐秘的情愫与渴望。纵然紧咬着唇,到底还是泄出一声侵略感十足的闷哼。

  他连忙洗去手上的污渍,手忙脚乱地从浴桶中站起身,胡乱地把向下流淌的水珠擦拭干净。

  江懿看着那截烧短的红烛,刚准备走,这狼崽子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依旧光着上身。

  他拧着眉:“把衣服穿好了。”

  “衣服脏的。”

  裴向云刚干了大逆不道的事,现下不太敢看他:“没有可以换的了。”

  江懿盯着他看了半晌,叹息一声:“滚过来……”

  裴向云听话地滚了过去,便看见老师递给他一枚信封。

  他接过来:“这是……”

  “里面是张字条,你转交给陈三……”江懿道,“让他弟弟带着去燕都的钱庄兑银元,大概够安葬他的母亲。”

  裴向云拿着那封信函的指尖蓦地顿住:“师父您都知道了?”

  “说话说得那么大声,想听不见都不行。”

  江懿似乎有些窘迫,避开他的目光道:“往后别再扯这样的谎了,我又不是……”

  那么不近人情。

  裴向云想起陈三来找自己时屋外那声树枝被踩断的「啪嚓」声,福至心灵道:“师父,原来是你在偷听。”

  “我……”

  江懿剜了裴向云一眼:“我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去刑房,刑房里还关着人,我能不去么?”

  裴向云自知说错了话,老老实实道:“得去……”

  “往后遇见这样的事记得来告诉我,你这就是违反军规……”江懿冷声道,“真是有能耐,炊事兵拎着割猪草的镰刀就要跟真刀实枪的乌斯人打仗,我都不敢这么干。”

  裴向云乖乖挨骂,心里却柔软得一塌糊涂:“那师父为何不亲自将这字条给陈三送过去?”

  “我若是给犯了错的人好处,别人如何想?是不是往后谁都可以逾矩,反正丞相也不会追究?”

  江懿道,“他确实可怜,但这军规到底还作不作数了?”

  他说完,自己心中也好受了些许,看着眼前低眉顺眼格外温顺的狼崽子,忽然问道:“是陈三喊你一起的么?”

  “不是……”裴向云实话实说,“他本来不想让我一起的,但是我怕他们出事,就跟着一起去了。”

  江懿听了他这回答,心中多了几分惊讶。

  按照上辈子他对裴向云的了解,这狼崽子是绝对不会多看一眼与自己无关的事,死人就死人了,只要死的不是他自己,那无论谁都没可能让他迈出主动帮助别人的那一步。

  可以说是相当冷血。

  如今怎么忽然转性了?

  江懿接着试探道:“你与他们关系很好?”

  裴向云怔了下,摇摇头:“不算好……”

  “那为何……”

  “学生只是觉得,如果他们出了事,你会很难过……”裴向云小声道,“学生不想师父难过。”

  江懿原本心中腾起一小簇希望的火苗,在听到裴向云说什么后骤然灭了。

  他还以为自己这学生终于通了几分人性,懂了何为「同袍情谊」,何为「不能见死不救」。

  原来不过还是为了他,当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江懿眉宇间压着失望的神色,冷下脸起身要走。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带着几分委屈地喊他:“师父,你别不理我。”

  江懿的背影顿了下,没再说话,撩起帐帘走了出去。

  老师好像很失望。

  这次又是为什么?

  裴向云摩挲着那枚信封,看着上面隽秀的字迹叹息一声,仔细地将它压在枕头底下。

  他十分痛恨上辈子自己的自以为是。

  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老师的人,结果到头来发现那人在想什么,到底在乎什么,他竟一概不知。

  若是知道老师心中在想什么就好了。

  他躺在床榻上,脑中不受控制地又想起方才撞见那人时的样子。

  老师看见自己的身体时,好像确乎是受了好大的惊,连带着耳朵尖都红了起来。

  裴向云舔了舔唇,只觉得喉咙与口舌又开始发干。

  他一边默念着前些日子在江懿那儿抄的心经,一边强迫着自己将那些念头压下去,却没想适得其反,刚被抚慰过的念想再一次冒出头来。

  十五六的少年恰好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身体尝了甜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裴向云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终于认命似的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其实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大抵也是恰好情窦初开的。

  那会儿他被江懿带着去了陇西军营旁边的一处村落中,遇见了个汉人姑娘。

  那姑娘生得好看,人也大胆,不知怎的看他看对眼了,短短几天里又是送花又是送吃食,闹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懿听说后也揶揄过他,说燕都里像他这样大小的孩子怕是都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岁了,与那姑娘多接触接触不是坏事。

  可他听后心中却不高兴起来。

  老师若不在陇西回燕都,是不是也要谈婚论嫁,和某个姑娘成亲生子?

  若老师成了家,那自己是不是就没人要了?

  裴向云从小便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好不容易在江懿这儿得了个栖身之所。

  但凡一想到「被老师丢掉」的一丝一毫可能性,便足以让他胆寒欲裂。

  他态度相当坚决地拒绝了那个姑娘,姑娘应当是心里委屈,问他那什么样的姑娘才会让他倾心,被他所爱。

  裴向云下意识道:“要有一双含情桃花眼,要能上阵杀敌,能提笔著文章,笑起来……要温柔好看。”

  当时姑娘便断言他此生也难找到这样的女子。裴向云回去一琢磨,忽地心脏漏跳了半拍。

  从头到尾没提名字,可字字句句却藏着对老师的爱。

  他也曾揣着这份禁忌的感情心惊胆战良久,可没想到最后到底扭曲得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

  攀上顶峰的欢愉过后是无尽的空虚。

  裴向云急促地呼吸着,心口像被剜走一块肉似的疼着。

  “师父……”

  他向不远处微弱的烛火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似的,却抓了个空:“师父,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裴向云:QAQ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他老师:滚出去;

  ——

  高抬贵手憋锁我了!孩子什么也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