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指间的黑子落下时,窗外那片暗红色的花随着一阵阴风摇了摇,发出「簌簌」的声响。

  江懿托腮看过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那片血红的花海中走了过来,手杖在地砖上敲敲打打,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今日有个鬼在桥上闹事……”一道温润儒雅的声音响起,“非要孟婆给他查生死簿上某个人去没去投胎,投去了哪里,要和那人投去同一个地方,不同意就赖着不喝汤。我一瞧,嘿,这事有意思。”

  江懿「嗯」了一声,注意力再度回到了面前的残局上:“谢七爷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谢七爷在他对面坐下:“那疯子是你的旧相识。”

  “我的旧相识该死的早就死完了,还剩——”

  江懿忽地噤了声,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声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是裴向云吗?”

  谢七爷洋里洋气地耸了耸肩:“我们有规矩的,非常保护个鬼隐私,点到为止,剩下的你自己悟去吧。”

  江懿摩挲着手中的棋子,这回是真的无法再假装不感兴趣了。

  十年前他自刎而死,原本以为人死如灯灭,会化为天地间的一缕青烟魂飞魄散,却没想到再一睁眼便来到了一座桥上。

  面前还排着一行长队,排队的人皆面色青白,身上或多或少带着点伤,更有甚者直接缺胳膊少腿,显得格外骇人。

  而脑海中被封存的陌生记忆也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亦或是说,他是他,而「江懿」则是一本书中与自己同名的角色。

  这是本古代权谋小说,主角正是他那逆徒。

  若按照原本的剧情,自己将裴向云捡回去养大,而后被长大的狼崽反咬一口,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裴向云杀了他,又在皇兄的针对下隐忍三年,最后起兵造反夺取了皇位,终成一代枭雄。

  应当是个大男主的升级爽文。

  自己这师父本该动辄打骂欺侮他,从未给他过好脸色,因此被裴向云一直记恨着,成为他手刃的第一个炮灰。

  可江懿因为不清楚剧情,愣是让这个偏执病态的主角对自己的感情一路长歪,最后变成了那种扭曲的爱情。

  回忆完整个故事,江懿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那条长队慢慢向前移动着,轮到江懿的时候,孟婆伸手顺着簿上的名字点下去,轻轻道:“奇怪……”

  江懿几乎瞬间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这个特殊的情况,生死簿上怕是没有自己的名字。

  孟婆连着看了好几遍,到底还是没找着他的名字,无奈之下只能喊来了那日当差的白无常。

  也就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谢七爷谢必安。

  江懿原本以为黑白无常这种鬼神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亲眼见到。

  谢必安面色苍白,鼻梁上架着副黑色的小圆眼镜,随身带着一只深蓝色的手杖。

  他接过孟婆的簿子翻看了两眼,忽地笑了下:“在下记得你。”

  江懿第一次与阴差聊天,心中忐忑不安得很。

  “走吧,借一步说话。”

  谢必安手杖在地上轻敲,带着他来到了这处别院。

  “我是怎么来这里的?”江懿轻声问道,“我又为何不能投胎?”

  谢必安给他斟了杯茶。

  那茶汤是深黄色的,没有半分热气,杯壁冰冷,江懿的指尖刚触上去便倏地缩了回来。

  “你还有之前的记忆吗?”谢必安问。

  江懿回忆起那些如潮水般涌进脑海的记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原本是个历史教授,出车祸后机缘巧合下……穿进了一本书里?”

  “所以你现在处于这二者之间。”

  谢必安伸出两手比划道:“这边是你在现世的躯体,这边是你在书中世界的躯体,而你的灵魂因为巨大的念力被留在了两者之间,也便无法在孟婆的簿子上写下名字。”

  “巨大的念力?”

  “爱人的执念,家人的悲恸,亦或是仇敌的憎恨,都有可能……”谢必安说,“你想想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

  江懿苦笑了下,伸手抚过自己脖颈上那处创口:“您看着像什么?”

  谢必安有些惋惜地「啧」了一声,尾指抵着眼角:“倒是可惜了这么个美人。”

  江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既然是书中的世界,我又为何会到这里来?书中的东西,不都是虚构的吗?”

  谢必安笑了下:“万物有灵。一本书在被倾注心血写出来的时候,那些人物便都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灵魂,于是自行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平行世界。平行世界有很多,但我们地府仅此一个,所以才包罗万象,这解释你可还满意?”

  江懿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回到现世。”

  “你要回现世怕是没那么容易。”

  谢必安伸出一指,在半空中虚点了一下,一张光幕徐徐浮现在他眼前。

  那张光幕堪称一副炼狱图。

  那些不知是鬼是人的面孔痛苦地扭曲着,身下是沸腾的油锅或熊熊的火焰。光幕没有声音,但他们的哭嚎似乎刺穿了面前的荧幕,震耳欲聋。

  江懿蹙眉:“这是……”

  “这是枉死鬼。”

  谢必安挥了挥手,光幕化为碎片消失不见:“都是从你们那个世界来的,把桥挤得水泄不通,喊冤的声音自忘川河这头传到那头。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多枉死鬼,数次镇压都没办法,最后只能依着地府的规矩全赶进油锅了。”

  他说完,顿了下,语气中多了些深意:“冤魂的怨气太重了,江大人,这不好。这些杀孽皆是你那学生犯下的,而起因却和你的善念有关。善因换恶果,当真养了个白眼狼。”

  江懿眸色黯了下去,低声道:“怪我……”

  “也不能说怪你,但你若是不把你那学生解决掉,这百万冤魂的戾气便永远无法消散……”谢必安说,“咱们当鬼的都讲究个善恶因果,所以你得将被拨乱的世界扶回正轨。”

  这么说自己还得回去。

  江懿叹了口气:“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说不准。”

  谢七爷一双丹凤眼微弯,露出一个堪称不怀好意的笑:“至少得等你那位执念颇深的「仇人」也来地府报道之后。”

  于是江懿这一等便是十年。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会等很久。

  毕竟裴向云是皇亲国戚,就算是私生子,可到底身体里还流着一半乌斯人的血。而且依照原著来看,他当真是野心勃勃,甚至连亲皇兄都不放过。

  可江懿没料到自己居然只等了十年。

  十年对于凡人来说很长,可对于自己这在地府中的游魂来说,不过十来盘棋局的功夫,弹指一挥便过了。

  谢七爷坐在他对面唏嘘道:“这十年里,你那位学生的杀孽便从没断过,枉死鬼多的连油锅都要装不下了,当真是该被千刀万剐。”

  “确实该被千刀万剐……”江懿慢慢将棋子拢进手心,“若是我还在,第一个捅死他。”

  “稍安勿躁,江大人。”

  谢必安狭长的眼中闪过一道意味深长的光:“过一会儿你出了这门,沿着路一直向前便能看见回去的法阵,但在下还有些话想叮嘱。”

  “在下和一位老朋友打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赌……”他说,“在下的同僚认为,那裴向云心中无半分善念,江大人这次回去怕是也要无功而返,地府只能强行将你的灵魂一同扔进油锅里给那群枉死鬼泄愤,如此才可平息他们的怨气。”

  江懿捏着棋子的手指紧了下:“那……你呢?”

  “在下一向觉得善意是世间最强大的武器,可以改变很多既定的命运……”谢必安说,“你那学生未必心中没有善念,只不过被其他东西一时蒙蔽了双眼罢了。你此次回去,或许会收获些别的东西。”

  他说完后给了江懿足够的时间思考,而后慢条斯理道:“其实在下也明白,你心里对那些枉死的人很过意不去。如今重生一次,便有机会避免不必要的生离死别,也同样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

  江懿低声道:“我懂……”

  “当务之急还是处理你的学生,赌约只是我和老朋友间的小情调……”谢必安说,“必要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决定他的生与死。”

  “必要的时候?”

  “也就是发现他失控的时候……”谢必安说,“这人身上是有点邪性在的,你要记得你能左右他的生死,一旦他杀戮的欲望再起,最好立刻取他性命。当然,如果他遇到危险你心软了,也可以救他一命。”

  “那为何不让我一开始便取他性命?”

  “一本书突然少了主角是会混乱的,甚至发生比现在这种情况还严重十倍的事……”谢必安说,“你可以采取些其他的方法,譬如让他从始至终都做个碌碌无为的懦夫,或者直接剥夺他习武的资格,更可以直接取代他,自己成为那个枭雄……很多很多选择,看你喜欢。”

  “我知道了。”

  江懿把棋盘上的棋子收拢进棋篓中:“谢谢你……”

  “不客气,在下也是为了地府的和平与安定。”

  谢必安靠在榻上,端起那杯一点热气都没有的茶水抿了一口:“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在下的同僚会从旁保护你,待回去你们便能见面了,别让在下太担心啊。”

  江懿回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向小屋外走去,忽地轻声道:“谢七爷,你可曾训过犬?”

  谢必安挑眉:“唔?”

  “拔掉他的牙,折断他的爪子,绝对不能过分溺爱与纵容,然后套上最结实的项圈……”江懿说,“让他疼,让他害怕,让他担心惩戒的皮鞭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只能心甘情愿做你的狗,再也不敢生出其他的心思。只要你够疯够不要命,再张狂的狗都能被驯得服服帖帖。”

  谢必安沉默:“嘶……”

  江懿回头,柔和了眉眼,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近日来在贵府宝地思考人生时悟出来的道理,这次便准备回去实践一下,谢七爷不必太担心我。”

  他的身影消失在赤红的花海中,渐渐没了踪影。

  谢必安蜷起手指抵在下巴上,半晌才若有所思道:“这位倒也当真算得上一个妙人。”

  ——

  “少爷?”

  “少爷,今儿午休睡得太久了,是身子不爽利吗?”

  江懿蹙着眉,魇在梦里。

  眼前又是熟悉的烽火狼烟,敌人的铁骑践踏着故土。

  好友惨死,亲人流离,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磅礴宫殿被付之一炬,富饶江南家乡桃花成灰。

  最后一柄熟悉的银枪从远处风驰电掣而来,深深地刺入自己的喉间。

  “少爷!”

  江懿倏地从梦中惊醒,额上全是涔涔冷汗,唇色苍白,一双眼惊疑未定地打量着周遭的景物,下意识向喉间摸去,却并没有摸到想象中的创口。

  帐中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再远处便置了面造型考究的铜镜,是他从燕都带来的。

  而现在铜镜中却模糊地映出了他的样子。

  江懿眨眨眼,觉得镜中人有些陌生。

  被囚禁的日子里他没心思管自己到底憔悴成什么样子,后来又在地府滞留十年,周围来来往往的全是等着投胎的鬼,只在乎下辈子能不能投个大富大贵的人家,根本不在意自己这辈子死的时候是什么德行。

  镜中人肤色白皙,双目有神,脸颊和身子不似回忆中瘦削,表情中习惯性地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洒脱,端的上「意气风发」四个字。

  与回忆中那个萧索凄凉的自己截然不同。

  他喘了两口气,却并未在胸腔中听见那催命般难听的「嗬嗬」声,甚至连经常随着呼吸而来的刺痛都一并消失了。

  地府和黄泉路,忘川河与白无常原来都不是梦,而是真的发生过的事?

  自己……果真重生回来了吗?

  江懿只顾怔怔地与镜中自己对视,忽略了一旁站着的人。

  那小厮模样的人一张小脸纠结半晌后,轻声道:“少爷,您是身子不爽利么?都怪阿川昨夜没及时在您看公文时给您用大氅披上,阿川真是罪该万……”

  江懿猛地扭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所见的却并非阿川现在的样子,而是另一番场景。

  娃娃脸的青年弯弓搭箭站在城楼上,三箭直取敌方将军首级。

  而城下一片火海,那火连烧了三天三夜,早已将富庶的田垄草地烧成一片灰烬。

  那三箭是他箭筒中最后的三支箭。

  三箭射完,敌军问道:“李佑川,你可愿降?”

  李佑川哈哈大笑,高声呼喊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说完,将身侧佩剑深深扎入自己的左胸,侧身从城墙上翻倒下去,栽入了熊熊火海之中,最后被人从残垣断壁中挖出来的也只剩一具焦黑的尸体,唯独腰上玉牌能知晓他姓甚名甚。

  玉牌上是江懿亲手纂刻的字,作为李佑川行冠礼时的贺礼。

  那面容可怖的焦尸与眼前尚算青涩的面容重叠了起来,让江懿下意识地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抚上了李佑川的脸颊。

  李佑川的脸瞬间红成了虾子,连说话都磕巴了:“江江江大人,少爷!您您您这是,这是要……”

  “阿川……”

  江懿唤了他名字。

  李佑川眨眨眼,「嗯」了一声:“我在……”

  紧接着两行泪便从江懿眼中落了下来。

  “少爷?”李佑川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帕子,却有些无从下手,“少爷您怎么了?是不是老爷又写信说教您了?老爷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其实——”

  说到这儿他也卡壳了。

  李佑年记忆中的江懿即使年少,也从来都强大而坚定,从未见过他如此恸哭的样子,所以从来都是他家少爷安慰他,而不是自己安慰少爷。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江懿的落泪虽无声,却有一股巨大的哀痛由内而外地氤氲了出来。

  就像是死一般的哀痛。

  李佑川无端地心慌了下,轻声道:“少爷,您是不开心吗?”

  江懿吸了吸鼻子,总算稳住情绪,瓮声瓮气道:“没有……”

  “那您这是……”

  “无妨……”

  江懿长出一口气,缓缓向后靠在床板上:“如今是哪一年?”

  李佑川目光中的担忧加深了,伸手摸了摸江懿的额头。

  他实在是怀疑自家少爷害了风寒,不然怎么能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没病……”江懿道,“你尽管告诉我年份便是。”

  “今年是洪文六年……”李佑川只得答道,“少爷您要是哪里不舒服,我……”

  江懿轻笑了一声:“我没事,就是梦到了些不好的东西被魇住罢了,现在已经好了。”

  李佑川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对了,你喊我做什么?”江懿不动声色地支开了话题。



  洪文六年,应该是自己中了状元后的第二年。那时他是初露头角的新科状元,朝廷时局动乱,江老先生怕他锋芒毕露,容易招人嫉恨。

  于是让他来陇西军营随军,说是磨炼性子,实则是为了规避风头。

  军营里的人没见过文化人,把他这个状元郎当宝贝供着,出什么事都要他拿主意。

  正在他回忆时,李佑川深深叹了口气:“少爷啊,咱军营里的猪跑了。”

  江懿愣了一下:“猪?”

  “就那头老母猪,前两天刚生了崽子,今早拐着两头小公猪私奔了。”

  李佑川娃娃脸上浮现出一丝一言难尽的神色:“您也知道陇西军营不比宁北,一个姑娘家都没有。那帮老爷们天天有事没事就围着猪圈转转,眼珠子都粘在那老母猪身上,今天一早起来,猪圈破了个大洞,全营的希望跑路了,刚刚哭倒好几个……”

  说着说着他声音小了下去,脸上有些挂不住:“这帮人真是的,丢了老母猪和丢了媳妇一样。”

  江懿早已收拾好了悲伤,闻言瞥了他一眼:“谁教你在背后议论三军将士的?”

  李佑川闻言脸上一红,乖乖低下头认错:“我错了,请少爷责罚。”

  其实这事江懿是记得的,而且记得非常清楚。

  因为上辈子便因为这母猪跑了,他与几个新兵冒着风雪出去找,猪没找着,倒是捡着个快被雪埋了的小孩。

  那小孩就是裴向云。

  思及此处,江懿心中不由得冷笑一声。

  丢了猪捡回来白眼狼,和赔了夫人又折兵有异曲同工之妙。

  养口猪都好过养他。

  纵然谢必安话里话外警告他不许对主角下死手,可天高皇帝远,他管得了自己做什么?

  自己确实不能明着下死手,可直接放着裴向云被雪埋了倒是能做得到。

  那就让他被雪埋了吧。

  命大就活着,倒霉了直接去投胎重新做人,全凭裴向云自己的造化,自己是绝对不会再管了。

  作者有话说:

  在民间故事里,白无常本名谢必安,尊称一声七爷。黑无常本名范无救,尊称一声八爷。

  七爷在地府摸鱼,八爷被支使去跟着江大人制裁狗子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