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又是好一阵的安静, 桑怀杞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有没有害羞?”
申思杨被这一句反问问得措手不及。
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
他忽然意识到,他来这个地方的短短几天,遇到的问题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要多。
莫名其妙的心跳加速, 与性格相悖的反应举动, 还有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出最好定夺的帮助桑怀杞的办法。
他困在桑怀杞的问题里沉寂了许久, 尝试回答:“因为……奇怪?”
顺着思路继续往下说:“都是男生,看到应该也没什么需要害羞的吧?”
门外这一次安静了很久。
久到申思杨都怀疑桑怀杞是不是离开了的时候, 桑怀杞的声音才又响起:“你看过别人的?”
“没有啊,就是……”申思杨思索,“感觉,我有的你也有, 你有的我也有, 不是吗?”
又是短暂的沉默。
“嗯,”桑怀杞应, “所以只是天热。”
申思杨下意识道:“可你刚才还说天冷。”
仿佛为了响应申思杨这话,一阵冷风从屋外卷进浴室, 吹得申思杨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他手里抓住的桑怀杞的手腕忽然轻轻转动。
下一秒,桑怀杞便将他的手腕也抓住了。
两人互相抓着彼此的手腕。
申思杨清晰感觉到了桑怀杞掌心的滚烫。
他被烫得下意识松了些手上的力道。
就在他松手的同时,桑怀杞也松了抓住他手腕的手, 而后将手从他掌心间抽走。
抽走时, 两人的指尖相互勾到。
申思杨心头莫名升起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想要将桑怀杞指尖勾住,不让他离开的冲动。
然而等他回神时, 桑怀杞的手已经完全离开, 并从他的臂弯间抽走了被子。
拉开的门缝重新合上, 桑怀杞的声音如往常般柔和:“门关好, 别着凉。”
脚步声逐渐远去。
申思杨在门口静站了好一会, 才走回到淋浴区。
正准备开水,忽然又听见脚步声重新靠近。
他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手搭在淋浴开关上半晌,他试探出声:“桑怀杞?”
门外的人答应了一声。
申思杨垂眸看着手下的开关:“你怎么又回来了?”
桑怀杞温声应:“怕你再摔倒,我在门口等你洗完,有任何不方便你随时叫我。”
申思杨轻轻眨眼:“外面蚊子很多。”
桑怀杞轻笑:“我不招蚊子。”
心脏又开始失控地跳动。
申思杨握着开关的手逐渐收紧,最后道:“那我洗快点。”
没等桑怀杞再应,浴室里已经响起了水声。
桑怀杞一句到嘴边的「安全为先」只好暂时咽下。
天这会才彻底黑了。
山里的夜晚只要不下雨,大多数时候都能看到满天繁星和明朗的月亮。
桑怀杞站在距离浴室一步远的地方,时刻注意着浴室里的动向。
大概是太过安静,水声在桑怀杞耳边响了几分钟后,忽然变了味道。
好不容易从脑海中挥走的画面再次倾占脑海。
桑怀杞几次试图转移注意力,最终都转移失败。
水声停止,浴室里紧跟着响起细碎的动静。
桑怀杞抿紧嘴唇,终于在神经即将崩断时,想到一件能够转移开注意力的事。
他出声对浴室里的申思杨道:“我洗澡用的肥皂是自己做的。”
浴室里的动静瞬间停止。
桑怀杞想了想,又认真问:“你看牌子,是想要买同款吗?”
久久无人应声。
桑怀杞便又道:“我那里还有几块新的,你如果要的话,我可以送你。”
依然无人应声。
桑怀杞瞬间变得紧张:“申……思杨?你没事吧?”
好一会,细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又隔了一会,申思杨的声音跟着响起:“也……可以给我一块。”
桑怀杞轻笑:“一块够吗?”
“够!”
不多时,穿好衣服的申思杨推开门。
他借着月色打量了一会门口的桑怀杞,见桑怀杞面色无异,不像是故意逗弄他。
他琢磨了会,道:“我大你两岁,你应该叫我哥。”
桑怀杞看了眼面前长得格外少年气的人,像是才反应过来这件事实。
他认真想了想,最终开口:“思杨……哥哥?”
这回轮到申思杨懵了。
“不是,我……”
申思杨想的是「哥」或「思杨哥」都行,他家附近年纪比他小的基本都这么叫他。
但消化了会,觉得桑怀杞这么叫好像也行,于是干脆道:“行吧,就这么叫吧,不在这喂蚊子了,我们回去吧。”
桑怀杞点头,朝他伸出手。
申思杨不解:“手给我干嘛?”
桑怀杞看了眼他的脚:“你走路不方便。”
其实也没有那么不方便。
但申思杨最后还是把手搭到了桑怀杞胳膊上。
两人缓慢往房子里走去。
桑怀杞再次出声:“你们什么时候走?”
“第七天早上。”申思杨下意识应,应完后又算了算,补充道,“大后天早上。”
桑怀杞点头:“我明天要去一趟市里,明天应该回不来,预计要后天下午回来。”
申思杨听见这话,反应了好一会,才问:“是跟要给我的茶叶有关吗?”
桑怀杞点头:“旁边的村子暂时拿不到茶叶了,要换拿货途径,我明天和村长一起去。”
申思杨正想说不用这么麻烦,只给茉莉花也行,就听见桑怀杞又补充道:“正好有一些别的事也要一起去市里办。”
申思杨闻言,这才点点头:“明天什么时候去?”
“早上六点。”
“这么早啊,”申思杨只好拍拍桑怀杞的肩膀,“注意安全。”
桑怀杞答应了一声,送申思杨回到房间后,便去了奶奶房间找桑怀姗。
第二天早上,申思杨破天荒地自然醒了。
醒时下意识拿过手机,发现已经六点半。
一种说不清的遗憾心情涌上心头。
他昨晚睡前,其实思考过要不要定五点多的闹钟。
准备定时,脑子不受控地想,为什么要定那么早?
为了专门起来送桑怀杞离开?
可后天下午就能再见,专门起来的意义在哪里?
想着想着,干脆决定不定,可心里头又总是叫嚣着让他去定。
一晚上心和脑子打成一片,没等抉择出来,他就困睡着了。
少有的一大早醒来便睡意全无。
申思杨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抓了两把头发,又揉了两把脸。
正坐在床上发懵,忽地瞥到床旁桌子上的东西。
一个墨绿色的长方形纸盒。
他瞬间下床,走到桌旁。
刚走近,便看见了纸盒上端正摆着的书签。
书签是黑底的。
黑底中央一朵栩栩如生的茉莉花用蜡封存,保留了最美的盛开模样。
书签顶端打了一个圆形小洞,小洞里串了一条白绳子。
申思杨拿起书签打量许久。
越看越喜欢,越看心跳越快。
正琢磨着夹在什么地方带走能最完善保存,忽地嗅到书签上的淡香。
是茉莉茶香,不是单纯的茉莉花香。
他的视线一瞬间落到桌上剩下的那个绿纸盒上。
纸盒包得非常工整。
申思杨费了些功夫,才将纸盒完整拆开。
如他所料,纸盒里是和桑怀杞洗澡肥皂同款的浅绿色肥皂。
只是他手里的这块用塑料膜包着,十分崭新。
申思杨小心翼翼将肥皂装回纸盒。
而后他几次将纸盒装进书包,又几次拿出,和书签一块摆在床上。
直到临近统一吃早饭的时间,他才再次将纸盒装进书包,又找了本书,将书签夹进书里。
——
申思杨到砖房时,餐桌前已经差不多聚齐所有人。
他刚舀了碗粥坐下,就听见周老师道:“离开时间有变,今天早上正常上课,下午做告别仪式,晚上最后住一晚,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
申思杨被刚勺进嘴里的一口粥烫到。
手里的勺子砸落进碗里,他猛地抬头看向宣布消息的周老师。
“原定不是后天早上走吗?”有人问出了申思杨的困惑。
周老师解释:“天气预报显示,这里从后天开始会有持续一周的大暴雨,受暴雨影响,通往市里的班车很可能会停开。我们昨晚加急和这里的老师商量了一晚,最终决定将原定的七天计划缩减一天。”
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好可惜,我还以为能和孩子们多相处一天。”
“昨天好不容易和一个孩子建立了友谊,还以为能有足够时间多疏导疏导她的。”
周老师拍拍手:“知道大家很遗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家都打起精神,有什么想跟孩子们说的,有什么想留给孩子们的,都趁早准备好,吃完早饭,我们就去学校。”
餐桌上的一行人瞬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这一天过得格外快。
申思杨回到桑怀杞家,见天已经黑了,才意识过来,这一天就要这样过去了。
桑怀杞家大厅亮着灯。
申思杨走进,看见奶奶正坐在桌边剥毛豆。
桑怀姗趴在奶奶腿边。
帮着奶奶剥两个,就要偷偷往嘴里塞一颗豆子。
每次都能被奶奶及时发现,从她嘴里抠出生毛豆:“说了不能吃了,你这小丫头片子。”
桑怀姗丧气地将脑袋搭到奶奶腿上:“哥哥不在,没人玩。”
“桃子哥哥陪你玩?”申思杨走近出声。
桑怀姗瞬间双眸发亮,跑到边上抱来了自己的玩具。
奶奶在一旁笑看着,主动出声问申思杨:“小老师,听说你们明天早上就要走了啊?”
申思杨点头。
奶奶面露可惜:“哎呦,那真是太不凑巧了,你说小杞早不去市里,晚不去市里,怎么偏偏今天去。”
申思杨沉默许久道:“明天早上第一班去市里的车走前,他有可能回来吗?”
奶奶摆摆手:“回不来,他和村长也是坐得车去市里,每天就那么两班车,你们坐着走的那班车,就是从市里来的,一趟车五个小时咧,他们白天还要在市里有事,只能坐下午那班回来。”
申思杨失落地点点头,看了会摆弄玩具的桑怀姗,又问:“小杞不在,小姗睡觉怎么办?”
奶奶露出笑:“这丫头精得很,哥哥在就只要哥哥,哥哥不在,怎么都能睡着。”
申思杨露出一抹浅笑:“这样啊。”
——
帮着奶奶剥完毛豆,申思杨便回了屋。
拿上换洗的衣服去洗澡。
洗澡时忘了脚上还有伤,水透过纱布渗进伤口,刺激得申思杨浑身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关掉开关。
浴室里瞬间变得安静。
他借着手机手电筒的亮光,看脚上被水打湿的纱布。
刺痛感久久无法消去。
申思杨轻轻眨眼,忽地感觉到脸上一湿。
他有些懵地抬手去摸脸,忘了手本就是湿的。
没摸清脸上的泪渍,反倒将整张脸都抹了个湿。
洗完澡回到房间。
申思杨拆掉脚上的纱布,发现脚侧的伤口已经被水泡白。
他盯着被泡白的伤口半晌,忽然觉得很疼。
说不清缘由的疼。
他转身去拉床里侧的书包。
将书包里的书签和绿盒子再一次掏出,整整齐齐摆在床上。
盯着看了好久好久,他摸过手机,给袁琳菲拨了通电话。
电话拨打的过程中,他不受控地想,要是桑怀杞有手机就好了。
有手机,至少能在电话里告别。
“不是说山里信号很差吗?怎么还给你老母亲打电话啊?”
袁琳菲的声音拉扯回申思杨飘散的思绪。
申思杨下意识扬起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忽然想起袁琳菲看不见,他干脆连装出的那一点笑也收了。
开口的声音倒是和往常无异:“今晚只打了一遍就打通了,应该是我的爱意感动了天地。”
申拾武的声音争着从电话里传出:“儿子,你要这么说,爸爸可就伤心了,你上回打的是你爸我的手机。”
“爸,有些事实你早该认清。”
电话那边的袁琳菲一通乐:“好了,说正事吧,我和你爸要睡了。”
申思杨轻笑:“这么确定我是有事?就不能是我想我家袁琳菲女士了?”
申拾武的声音又争着传出:“那你家申拾武先生呢?”
申思杨再次道:“爸,有些事实你早该认清。”
“我要挂你电话!!”申拾武在电话那边怒吼。
申思杨终于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
他垂下眼,再次看向床上的纸盒和书签,再一次开口时,声音变得正经:“袁琳菲女士还是非常了解我的,我来解锁我封印在您那多年的压岁钱了。”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瞬,袁琳菲轻笑:“以前不是天天嚷嚷着那是你的老婆本,让我给你按年算利息,必须存到你结婚的时候再给你吗?”
申思杨往后躺倒在床上,侧过身看窗外的月色。
“现当代有志青年,还怕挣不到老婆本?下一个年薪百万就是你儿子,袁琳菲女士。”
袁琳菲和申拾武一块在电话那头笑。
笑了一会,袁琳菲才开口:“说吧,要拿去做什么?”
申思杨想起和桑怀杞一起躺在这张床上的那个夜晚。
他拉过书包,从里面摸索出数码游戏机。
游戏机已经没电。
是播放通关游戏动画自动播放到没电的。
他将游戏机拿在手里把玩,重新看向窗外的弯月。
“我看到了一朵急需养分的花骨朵。”
短暂的安静过后,袁琳菲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你不给他浇水,他就不会开花了?”
“会。”申思杨斩钉截铁道,“就算我不给他浇水,他也一定能够开成最独一无二的那一朵,但会需要很长时间,经历很多痛苦。”
申思杨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侧过身,看向屋里的灯。
灯光晃眼。
晃得他眼前重重叠叠地出现桑怀杞的身影。
少年踩在凳子上,仰头专注修理着电路。
衣摆因为抬起的手臂被牵起,露出一截劲瘦的腰。
忽然,修理完电路的少年从椅子上走下。
他走到床边,微微弯腰,朝申思杨露出温柔的笑。
申思杨紧盯着那抹笑,直到眼里的幻象消失。
他抬起胳膊挡住眼睛,任由自己陷入一片漆黑寂静之中。
“可是袁琳菲女士,”许久后再次出声,他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开口,“我想让他在最好的花期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