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承的爷爷还是来宁海市了。

  拖着重病的身体坐车回到了以前章家的老宅, 宁思韶也并非要为难他,跟着木元嘉上门拜访。

  老者满头白发杂乱如杂草,面色青白无生色, 眼眶浮肿,一看便时日无多。

  看到宁思韶他也没有露出任何诧异或者轻视, 而是颤颤巍巍起身朝宁思韶弯腰伸手,做足了姿态。

  宁思韶没有理会他伸出来的手, 而是径直越过他走进内堂。这样的动作让站在一旁的张嘉年轻一辈面色都十分不好看。

  这次回来, 在章老爷子的要求下,章 家除伤员外所有人都一起赶了回来。章老爷子有一儿一女, 另有三个侄子,如今他一儿一女各自成家生子, 加上两个侄子的孩子, 大大小小二十几口人,也算得上人丁兴旺。

  可是如今能陪他一起过来的也只剩十几个,其余的不是重伤就是重病。

  坐回主位,章 老爷子环视一周, 颓败地叹了口气道:“我和大哥白手起家打下一大片家业,眼看子孙兴旺,心中欣慰, 却不料因果循环啊!”

  说完他剧烈咳嗽起来, 几乎要将自己的肺给咳出来。

  “爷爷!”章承十分担忧喊道。

  章老爷子摆摆手:“报应, 都是报应啊!那件事情我一直藏在心底,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我章长寿曾经做过的恶事, 但是今天, 不说是不行了。今日请宁大师过来, 是未救你们性命,你们一个个给我放尊重点!”

  章老爷子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从来说一不二,他放话客厅里的人没有一个敢反驳,无论心里怎么像,一个个全都朝着宁思韶低下了头。

  宁思韶无所谓这些面子功夫,只是示意章老爷子继续。

  “我们章家,是真正的贫民出身,我和我大哥,当年连饭都吃不起,白手起家打拼出这一番家业,除了敢拼敢干,最重要的是,我们祖坟冒了青烟!”章老爷子看着门外,神色莫名。

  章长寿和章长安二兄弟几十年前只是宁海市周边破落村子里两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小孤儿,两人自小父母双亡,靠乞讨和帮忙做些零工过活,直到章长安成年,章长寿十六岁那年,两人离开村子,一路来到了宁海。

  来到宁海后,两人辗转多处工厂工地,四五年过去,章长安靠着自己的脑子攒下钱买齐装备搞了个小摊子,两人的生活才逐渐走向了正轨。

  两人年轻力壮脑子灵活,按照他们的计划,等过几年将小摊子换成一个小铺子,慢慢也就能在宁海扎稳脚跟,过个十来年分别再买两套房子,他们就真正成宁海市人了。这样的生活已经比他们村子里最有出息的村长儿子过得更好,然而见识到了宁海市的繁华,和有钱人的奢靡,两兄弟慢慢的根本无法满足现状,他们也想成为富豪,也想住大房子成为人上人。

  可惜,就算两人有点小聪明,没有原始资金的积累,能在宁海市站稳脚跟已经是他们能达到的最好的结果,再想更进一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章长安兄弟两人不甘心,但别无他法。后来一次,他们衣锦还乡,开着汽车,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到村里,在街坊邻居一句句追捧中越发迷失,所以在听到邻居闲谈时说起隔壁村子有大富豪请大师寻龙点穴找到宝穴时,他们两人不可避免的起了坏心思。

  后来。

  他们顺利搭上了富豪,并趁人不注意,等富豪和大师完成仪式后,将墓穴中的尸骨调换,换成了自己的父母。

  再后来回到宁海市,趁着富豪的东风,他们果然慢慢发展起来,不过两三年就小有成就。

  只是,移了尸骨的刚好第三年那天,富豪一家五口去墓上祭拜时,出车祸全都死在了路上。

  “他们的后事是我和大哥料理的,后来我们又找了那个大师,他说,点穴的是张老板,埋的是我爹娘,就等于,张老板的气运全都被我们哥俩给瓜分了。三年到头,张老板一家气运衰竭,才会遭到灭门之祸。”

  “我们没想过会这样,当初是猪油蒙了心,张老板对我们有大恩,我们却害得他们……”

  章老爷子一口气说完,不知是累还是心亏,整个人气息越发低迷。

  章家其中一个小辈张了张嘴,想要替爷爷辩解:“都是封建迷信……那个大师说不定就是个骗子,爷爷您……”

  “闭嘴!”章老爷子朝他怒喝道,“到底怎么回事,我比你清楚!我和你大爷爷一路顺畅做到今日,其中运气也不是你们能体会得到的。”

  说完他看向宁思韶:“宁大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保住我儿子孙子的命,我都愿意。”

  宁思韶看了他一眼道:“你们如今的金钱地位,都是那五条人命换来的,想要保住性命,那就把不应得到的还回去。”

  “您是说……”

  “散尽家财,方可保住小命。”

  章老爷子长叹一声,环视着自己的儿子和孙辈,挤出一丝苦笑:“你们都听到了,我想你们活着,你们说呢?”

  章家家大业大,家里小辈自出生起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现在说要散尽家财,他们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几个小辈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甚至暗暗将不屑的目光投向宁思韶。

  宁思韶对此视而不见,这些人的命运不是掌握在他手里,而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他从来不会强迫任何人做出选择,就如同戴海和他的那些小伙伴,选择活路他自然乐意出手,选择死路那也与他无关。

  见多了善恶生死,不干涉别人是他的基本职业素养。

  章老爷子深深叹了口气:“我看你们各有心思,也一时难以抉择,那便找个时间,将这家财分了就是,财产到了你们自己手里,你们想做出什么选择都由得你们了!我一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也没办法管得了你们所有人。宁大师,这样安排可以吗?”

  “可以试试。”宁思韶道。

  “爸!”章承的爸爸叫了一声,“这家业是您和大伯一手打下来的,现在您当然做得了主,您只要一句话,我立马就通知堂弟他们,开始处理,您可别说这话,这是打我们的脸啊!”

  章老爷子摇摇头:“企业不是咱们一家的,等过两天你堂弟过来,你们商量吧,我就算做得了你和章承他们的主,也没办法替你大伯做决定。”

  章老爷子下了定论,就把小辈们全都赶走了,只留下了章承的爸爸和章承,还有章承堂叔家的大女儿和小堂叔家的大儿子。

  “你,们回去一趟,把人请过来,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还是要亲自到场才好。”章老爷子道。

  两个小辈都点头应下,这种事情确实轮不到他们开口。

  送走了两人,章老爷子才又起身朝宁思韶深深鞠了一躬:“宁大师,这段时间要让您费心了。”

  宁思韶道:“你们家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等决定之后再找我。”

  “好,好,辛苦您跑一趟。”章老爷子示意儿子拿出红包,接过来双手递给宁思韶,宁思韶笑了一下:“算了,等事情解决后再说吧。”

  临走时,章老爷子邀请宁思韶参加三天后的小宴,他们一家子回到宁海市,于情于理都还是要请一些老朋友过来聚一聚。

  “好,到时候我会过来的。”宁思韶点头应下。

  章老爷子在儿子孙子的搀扶下,执意将人送到门口,目送宁思韶坐的车子离开才转身回家。

  “章承,这万贯家财没了,你可就再也不是现在的章家小少爷了,以后那些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恐怕就彻底没了,你要吃苦啊,你舍得吗?”

  章承笑道:“爷爷,我好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又在咱公司主持了这么多项目,简历拿出去百万年薪还不是洒洒水啦,您就放心吧,养活您和我爸妈还有妹妹绰绰有余。”

  “你小子!”章老爷子露出笑意,对孙子的回答,他显然十分满意。

  宁思韶回到家里,木元嘉唉声叹气道:“世事无常啊!”

  “世事无常?因果有迹罢了。”宁思韶道,“钱财是小事,人命才是大事,章家最后还是要用命去填,只散家财算得了什么。”

  木元嘉啊了一声,吭哧半天才开口道:“那、那章承会死吗?”

  别人他管不着,人有亲疏,章承是他发小,他可不想章承去死。

  “我见他虽霉运缠身却无血光之灾,应该会倒霉很久。”宁思韶笑着安抚道。

  “那还好!”木元嘉有些感慨,不知道死的会是谁,但章承肯定要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了,不过想到章老爷子口中那个张老板,他也没那么可惜了。

  这些人无辜也不无辜,他们不知情但终究享受了张家五口血祸浇灌出来的财富。

  章家举办宴会,宁海市有头有脸的基本都会受到请柬,木老爷子与章老爷子相识时间不短,自然也要赴宴。

  木元嘉算是找到了事儿干,兴致勃勃地张罗着给两人订制礼服,第二天牧南星集训结束回来,宁思韶干脆将他也带上了。

  “时间太仓促,两天连布料都选不好,高端定制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找高奢成衣稍微改改将就一下了。”木元嘉有些遗憾道,他原本想大显身手一手包办,让小叔对自己刮目相看,只可惜时间限制了他的发挥。

  宁思韶对这些东西毫不在意,如果不是木元嘉想折腾,他当天可能随意穿一套就过去了。

  木元嘉约好了试衣时间,便带着宁思韶和牧南星去了店里。

  在选好衣服量完尺寸,并约定好取衣时间后,三人随即离开。

  走出店门时,远远宁思韶就察觉到一股很不善的目光,他抬眼看去,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和一个女孩正陪着有些微胖的妇人朝这边走。

  视线随意在三人面上扫了一圈就收了回来。

  这三人一看就是母亲和兄妹俩,都长着一副吊梢眉三白眼,虽然修了眉化了妆,脸上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气,还有隐隐透出来的戾气如出一辙,藏都藏不住。

  只是此刻他们脸上萦绕着一层黑气,黑中带丝红,看着就一副倒霉相。

  “小叔……”木元嘉也看到了那三个人,下意识叫了一声。

  宁思韶回头看着他有些惴惴的表情,恍然,这三人不就是原身的继母和继母那两个孩子吗。

  怪不得看着有些眼熟。

  原身记忆里,他在这三人面前从来都是自卑的,几人语言中的打压侮辱和不屑,让原身在他们面前从来不敢抬着头说话。

  宁思韶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对宁家的人天然的带着厌恶的情绪。

  皱眉又看了那三人一眼,他眼中闪过一丝厌色,原身对宁家怨气深,他承了原身的因果,自然有义务将宁家欠原身的讨回来。

  只是他还没动手,看样子宁家自己就要玩儿完了,当然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不介意再给他们添一片雪花,加速这场雪崩。

  “走吧。”宁思韶收回目光淡声道。

  牧南星看出了宁思韶心情有些不好,乖乖伸手拉住他的手,宁思韶安抚地朝他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没事儿。大可不必为了几只蟑螂坏了好心情。

  擦肩而过时,原身的妹妹宁云雅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她仍然用原身记忆里那种嫌弃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宁思韶,仿佛在看什么不入眼的脏东西一样。这样的态度落在三人眼中,宁思韶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木元嘉两人却比他更火。

  “拿你那三白眼儿看谁呢,在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木元嘉恶声恶气道。他虽然在宁思韶面前是个听话的乖宝宝,但在外面虽不是什么恶人纨绔,也从来不是善茬,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他堂哥拉到老宅里当抢使。

  牧南星则是挡在宁思韶面前,挡住了三人的目光,神色不善地看着他们,背对着宁思韶时,他眼神中的煞气便丝毫不带收敛。

  宁云雅被木元嘉毫不客气的一顿吼,气得脸色瞬间红了,她还真没遇见过这么会这么直白骂自己的人,嘴唇颤抖了几下也没能说出话来。

  宁云峰见自己妹妹被气成这样,抬手把人拉开,皱眉不悦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说完又看向宁思韶,厌恶道:“离开宁家你就和这种人混?自己不知道丢脸吗?”

  “嘿,你再说一句试试,我木元嘉今天倒是想知道,我这种人是什么人?!”

  木元嘉,听到眼前这个吊儿郎当一副混不吝模样的家伙姓木,宁云峰三人皆是一惊,这是木家的人?

  宁思韶结阴亲的事情他们心知肚明,是为了和木家攀上关系,不管木家怎么看他们,至少有这一层关系在,木家总要给点好处。然而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宁思韶是嫁进木家了,木家却装傻一样,完全不鸟他们!

  不过一个宁思韶而已,扔出去他们也亏不了什么,连脏水都泼出去了,他们宁家虽被人议论但更多的是同情他们家里出了个宁思韶这样不上台面的玩意儿。

  今天看到宁思韶从高奢店里出来,宁云峰本以为这小子不要脸不知道攀上了谁,没想到竟然是木家的人!

  宁思韶的继母一直站在旁边不语,此时也不得不站出来替自己两个儿女收场,她走上前来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着和木元嘉寒暄的两句,态度亲和,仿佛真的和木元嘉很熟一样,即便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木元嘉却完全不按照她的剧本走,完全不给她面子:“我知道你们以前对我小叔很不好,但他现在是我木元嘉的小叔,是我们木家的人,以后再见面一个个眼睛给我放亮喽,再敢招惹我小叔,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宁母脸上笑容差点挂不住,有些僵硬地又说了两句,就赶紧结束了十分尴尬的场面。从头到尾他们连一句话都没能和宁思韶说上。

  走进店隔着玻璃,宁云雅似乎十分不甘心地朝这边瞪了一眼,木元嘉也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并赠送了一根中指。

  “啥玩意儿,鼻孔长头顶了。”离开后木元嘉嘟囔了半路才算了。

  回到家里,简单吃了点东西,木元嘉就窝在自己房间里打游戏,宁思韶和牧南星则来到了书房。

  将整理好的一些道门相关资料和简单的术数等东西一并给了牧南星,宁思韶拍拍他的脑袋道:“你很聪明,性子沉稳,很适合学这些,如果你是真的感兴趣那就去学,但不要因为我而勉强自己。”

  牧南星把翻了翻那本有关术数的书,看了几页他便抬起头,笑着道:“宁哥,我是真心想学,我本身就与这些东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怎么可能不愿意学呢。”

  “那就好。”宁思韶也放下心来。

  牧南星将书收好,忽然开口道:“宁哥,以前他们是不是总是欺负你?”

  宁思韶怔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牧南星说的是宁家那些人,他点点头,宁家那些人欺负原身是不争的事实。

  牧南星眉头紧皱问道:“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的恶是印在骨子里的,不要试图去理解他们的想法。”宁思韶道。

  “我是说,宁哥为什么会被他们欺负呢?”牧南星覆在桌面上的手握紧了拳头。

  宁思韶仔细从原身的记忆中体会着,慢声道:“也许,是还有所期待吧。”

  原身来之前,是怀着期待的,他期待自己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会分给自己一些,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父爱,可惜一丝也没有。

  “他们太坏了。”牧南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漆黑的眸子里有一丝红色转瞬即逝。

  宁思韶伸手揉揉他的头道:“坏人会有报应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有我在,害怕他们会好过?”

  牧南星表情这才舒展开来,然后就有些不安:“宁哥,我不是故意想问你以前的事情,我只是心疼你……”

  “我知道,我知道的,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问就问了。”宁思韶安抚道。

  结束了这个话题,两人一人占了一张桌子,直到太阳光又灿烈变得昏黄,柔和的光洒在窗边的宁思韶身上,让坐在他后方的牧南星看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