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继续说着:“池隐也从他爷爷奶奶家搬回来了,你们小时候不是玩得挺好的吗?刚好做个伴。你姑姑平时也不能经常回家,你一个人哪行。”

  齐倦冷笑了一下:“既然这么久都可以各过各的,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把我接回去。”他的语气挑衅地上扬着:“难不成,是池隐动摇你在他们家地位了?”

  郁月生:“……”

  他刚才还在想着这个池叔叔跟池隐是什么关系,现在来看很有可能会是父子俩。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女人说话有些冲了,但她的脸上很快便恢复了刚来的时候那副笑脸盈盈的样子,说完还理了理裙摆,像是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偏偏齐倦就不吃她那一套:“这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吗?你还要当着我的老师面来说?”

  “是你老师吗?我刚以为是你同学或者朋友。”女人打量了一眼郁月生,一脸歉意道,“抱歉啊老师,我就是找孩子聊聊,我不放心他。”

  “你们先聊,我去外面接电话。”郁月生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就近找了个长椅上坐下。

  果然还是外面空气好些,他一听别人吵架就觉得烦闷难受。也不是真要打电话,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觉得别人在聊家事,他一个外人在场不太好。

  郁月生将头抵在墙面上,静静地看着过往的路人。倒是没一会,他的身边有了点动静,郁月生低下头时,就见着有个小不点跟着他一起出来了。

  那是女人带来的小孩,被唤作“安安”的那位。郁月生没带过小孩,也不知道这样的刚到椅子边的应该是多少岁,也许是四五岁吧。

  如果齐倦没有见到过安安,那么至少也有好多年没有见到他妈妈了。

  小不点好像想要爬到椅子上边来,短腿曲了好几次,明明膝盖都够着椅子边了,手心死死攥着椅子两旁,哼哧哼哧地也没能爬上来。

  他撇着嘴,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郁月生。

  “……”

  “……”大眼睛眨巴了一下。

  没成想郁月生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一点要帮忙的意思也没有。安安卸了气,踏着小皮鞋气鼓鼓地跑进病房里去了,没几分钟拽了一张白纸出来,铺在椅子上开始折着纸。

  郁月生看向他的时候,安安就用胳膊肘把折纸挡起来,只给自己圈出一小块地方,像是围造他不容侵犯的安全领域。

  “你认识池隐吗?”郁月生问。

  安安继续忙活着自己的,没好气道:“不知道。”

  “那你还有哥哥吗?跟里面那个哥哥差不多大的,脸圆圆的……”

  安安动作停了下来,大眼睛盯着郁月生。

  郁月生正瞧着他呢,就见安安眉头忽地皱起来,五官都挤在了一块。

  通红的脸蛋上,瞬间就是稀里哗啦的眼泪珠子砸下来了,他举着胖乎乎的胳膊抹擦着眼泪、鼻涕,张大嘴巴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小孩子的声音尖锐刺耳,尾音拖得又长,他一边叫嚷着,哭得更凶了,走廊上的人都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郁月生:“……”

  他有种莫名被当作人贩子的感觉。哦,也有可能被误会是年纪轻轻喜当爹,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更别说带一小孩了?

  反正周围那些目光,不是嫌弃,就是同情。

  郁月生撇过脸,尽量避免跟路人对视,只好掏出餐巾纸递给安安,好半天才压低声音,干巴巴憋出一句:“别哭。”

  女人拎着包匆匆走了出来,一把将安安抱起来,也没纠结自己小孩现在正哭得鼻子不是眼睛的,只是跟郁月生打着招呼:“老师,我们先走了。”

  “嗯。”

  倒是女人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喊住了郁月生:“方便的话可以留个号码吗?齐倦在学校里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郁月生把手机拿出来,他看着女人抱着孩子实在不方便,便说:“我打给你。”

  瘦长的指尖快速地拨出了一串数字。

  齐倦看着屏幕里,女人给她转了一笔账。他也没领,只是将手机塞回了枕头下面,想着等女人走远了,再给她退回去。

  他缩回被子里,烧得浑身滚热又晕晕乎乎,口干舌燥地,连眼皮子都在打架快要睁不开了。

  被子忽被小心翼翼扒下来了一些,齐倦抬起眼,发现郁月生已经回来了,估计是想看看他有没有睡着。

  “渴。”齐倦嘟囔着。

  “等下。”

  齐倦迷迷糊糊快昏睡过去的时候,感觉有潮湿的棉棒在戳着他的嘴唇,正蘸着水一点点晕开。他的额间都在流着汗,也许是有人在拿着毛巾给他擦着。温热的触感覆在前额,可真温暖啊。

  感受到对方离开的时候,齐倦迷糊道:“别走。”

  正在给他收着吊瓶的小护士,转身看看郁月生,轻忽一笑。

  郁月生:“……”

  他没作出什么回应,只是抬手将棉棒扔掉了。

  小护士走了之后,齐倦还在继续说着:“我好讨厌医院。”

  郁月生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掏出手机给老袁发了个微信。他将齐倦的手塞回了被窝里:“没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齐倦在小幅度发着抖,也不知女人和他说了些什么。

  郁月生只是问他:“胃还疼吗?”

  齐倦点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

  郁月生:“这是什么意思?”

  齐倦咳了两声,说:“还有一点吧。刚才她在的时候好疼,见到你就好多了。”

  “嗯。”

  “老师,你之前说的带我去你家那句还作数吗?”

  “算数。”

  -

  老师家里的书房里边亮亮堂堂的,窗帘在微风吹拂下曼妙晃悠着。

  郁月生坐在电脑桌前整理着什么东西。

  齐倦趴在桌子的一角咬着笔盖写着作业,时不时抬起头打量郁月生一眼。

  那人专心地投在工作之中,侧面的线条凌厉干净,眼瞳里倒映着电脑屏幕里的蓝光。劲瘦的手指游刃有余地敲打着键盘,连着清瘦的腕骨也绷出着好看的弧度。

  齐倦撑着脸,忽然觉得,认真的男人可真帅。

  是手机的震动将人拉回了现实。他滑了一下屏幕时,才看到班群里面又在叽叽喳喳聊起来了。

  班长程愿愿在里面说,她白天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听说郁月生的实验论文得了全国性的奖。

  底下紧跟着一片鼓掌的图片。

  齐倦翻了一下朋友圈,同学之间不少都在截图说着这个事。他心里说着真无聊,转手发了一张给左子明。

  左子明:【……】

  左子明:【???】

  齐倦一手敲着桌面,气定神闲地回道:【没事,就是给你看看。】

  左子明;【???这是什么】

  齐倦:【怎么样?我们班主任,厉不厉害?】

  左子明心说怎么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只好回复道:【嗯嗯嗯!厉害。】

  齐倦的嘴角正在一点点勾起来,头就被圆珠笔给轻轻敲了下,一下子就将他的小脑袋瓜给敲得缩了回去。

  “写完了?”郁月生问他。

  “写写,这就写。”齐倦揉着头发道。

  -

  天空劈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暴雨如注,被风吹卷着直往窗户上拍去,飞快地流淌出叠加的水迹。

  客房里,齐倦缩在被窝里头,眉头紧紧锁着,额间也被冷汗洇湿。

  他被陷在梦境里——

  ……

  齐倦正抱着一袋板栗,走在郁月生身边,一边剥着栗子一边同郁月生搭着话。

  阳光适宜地洒在小路上,还有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身边飞快跑过,拉开的校服外套翻卷着,书包也一跳一跳地打在脊背上。

  很快地,他们又带着欢笑声跑远了。

  走到巷子里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窗口里升起炊烟袅袅,饭香弥散开来。而在不远处的一面墙壁上,画着一张天蓝海蓝的彩绘,一半落在阴影,一半身处阳光。

  “月生,我们在这拍个照吧。”齐倦拿出手机,抬着胳膊抵了抵郁月生。

  “等下。”

  郁月生压低了声音,齐倦这才听见不远处有争吵辱骂的声音清晰传来。他皱了皱眉头,抱着装着板栗的纸袋跟着郁月生走了过去。

  巷子里的阴凉空气在迎面袭来,阳光也照不进来,青石板地面覆了不少的苔藓,踩在脚底下滑滑腻腻的。

  那突兀的声音愈来愈近了,一下一下砸进耳膜里,教人心里也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拐了一个弯的时候,齐倦忽然走不动了,腿脚有千斤之重,浑身也像是被胶水黏在那个空间里,与空气严丝合缝地粘牢着,一点也动弹不得。

  他感觉有点窒息。

  视线里头,一蒙面的男人将一位女生脖子上的项链粗鲁地扯了下来,在那白皙的颈侧划出了好长一道狰狞血痕。

  女生略枯的头发散乱着,眼睛都哭得红肿了,一边无助地大叫着捉贼,一边跟他激烈地扭打在一起。

  她哪里是那高大男人的对手,脸也一连被甩了好几个结实的巴掌印,看起来就更显狼狈了。

  “你们在做什么。”

  郁月生一脚踹在歹徒腰际,将人狠狠踢翻在地生生吃了一嘴巴子灰泥。他又将项链从对方攥得紧紧的手心抠了出来,转身还回女生手里。

  女生惊惶未定,一边道着谢,一边哆嗦着掏着手机准备报警。

  歹徒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挡下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到他偏头呸了一口泥出来。

  紧接着一道凛冽的寒光闪过,在烈日下边引得刺目地疼。

  柔柔微风拂面而过,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齐倦愣在原地,清楚地听见了刀具没进身体里的声音。

  在女生的尖叫中,他眼睁睁看着郁月生慢慢滑了下来。

  而他拳头握得死紧,眼睛里的血丝一缕缕溢了出来,喉底咯咯悲鸣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汩汩的血流在耳膜间流动着轻响,风中伴着痛苦的喘息声被无际放大。

  他听见相机响起的声音,一切被定格成一张黑白的照片,悬在了黑棺前方。紧接着地,送葬的音乐刺入耳膜。

  ……

  “月生!”他终于喊出来了。

  哗啦啦的雨声之中,齐倦猛然从黑暗中坐起身来,大口地喘息着。

  此时,窗外一道闪电劈下来,给了屋里转瞬的通明,照得他一张脸惨白如纸。

  齐倦抬手将床头灯按开时,暖黄的灯光包裹下来,他才感觉那种恐惧和无力感稍稍散掉了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也许是那日黑衣人给他说了上一世郁月生救了一名女孩,自己却捱了一刀之后,他就一直将这件事芥蒂在心。

  齐倦捞起外套披好,还是放心不下地在郁月生房门前走来走去。他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一次次抬起手,又蜷了蜷指尖,缓缓放下。

  “咔哒。”

  门忽然开了。

  “怎么了?”郁月生看着他。

  可算是见着人了。齐倦深呼吸了一口,也不避他:“做噩梦了。”

  郁月生挑起眉,一副“你不会还要我哄你吧”的表情。

  齐倦朝里看了看:“我能不能在你屋里打个地铺?”

  谁知这时候屋外忽然打了一个闪雷,轰轰隆隆地划开了安寂的雨夜。

  齐倦倚着门框不给人关门,脸上还笑嘻嘻道:“天地良心,我真没有非分之想。”瞧他这话说的,听起来就更像是有什么歪心思了。

  郁月生懒得和他计较,让开身继续躺回了床上。

  齐倦抱了床垫、被子把地铺铺好后,才将灯给熄灭了。他翻了个身将胳膊垫在头下,把脸朝着郁月生的方向。

  能听见风一直呼啸着拍打在窗户上,雨势应该小了不少,听起来闷闷的,不是很清晰。

  齐倦将手捂在从梦魇中醒来后,就不太舒服的胃上,一直窸窸窣窣、翻来覆去的。

  细密的疼痛一点点侵袭而来,身子也渐渐蜷缩成一团,他咬紧银牙,将骨节死命往腹部抵去。

  “啪嗒。”

  灯光忽然亮了,泼洒在少年身上。郁月生坐了起来,正在盯着他。

  齐倦:“……”

  就特么出乎意料。

  他忙捞起被子把自己脸罩住。

  郁月生起床去厨房接了杯水,在地铺边蹲下身来:“热水。喝吗?”

  “想喝。”被子里边回了一句。

  接着的,被子动了一下。齐倦撑着地面,从里头探了出来,一脸小脸白得跟墙面差不多,他靠着床头柜坐好,从郁月生手里把杯子接了过来。

  喉结滚了滚,他咕嘟咕嘟喝了半杯,说什么也不喝了,只是把杯子放在了身边。

  知道暴露了,索性也不再掩饰。

  他大大方方地将手捂着腹部,沉默着抱着被子折下身来。

  郁月生挪了挪位置,把手搓热了,探进齐倦的衣服里。指尖触在术后不太平整的皮肤处时,手下停顿了几秒。听见身边人的痛苦低喘,他才给人缓缓揉了起来。

  齐倦才出院没多久,吃不了多少东西,腹部摸起来又薄又扁,软乎乎的,还很凉,有点像是果冻或者布丁的触感。不管他之前说了什么,这会算是疼得毫无攻击力了。

  他浑身骨骼绷得很紧,似是玉弓拉满,握着郁月生的手死死向里按去,手都快要一下按到底了。

  “你这样我动不了。”郁月生说。

  “这样好受些。”齐倦将身子埋得更狠了,漆黑的头发都顺着膝盖垂了下来。

  郁月生给齐倦顺了顺背,试图让他放松点。还没等到对方卸力,郁月生就感觉自己手下那块冰冰凉凉的肌肤忽然抽动了一下。

  “咳……”齐倦忽然爬起身来,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卫生间里,手撑在置物架上,腰一弯他就忍不住开始吐。胃里翻江倒海着,将不多的吃食悉数反了上来。

  他掐着胃慢慢滑下身来,狼狈地抱着马桶。在郁月生追进来的时候,他强撑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够到侧边的冲水键,疲惫地按了下去。

  齐倦准备站起身时,还是跌跌撞撞地栽了下来,把他背后的人也给带着坐了下来。

  郁月生:“还好吧?”

  齐倦靠在郁月生颈侧,手狠狠压着痉挛不止的胃。他咳了两声,尽力平静说:“我梦到你出事了,有点害怕。”

  “梦都是假的。”郁月生垂落着眼睫,扶抱着疼得站不住的那人,“还想吐吗?”

  齐倦点点头。

  没过一小会,齐倦按着郁月生的手腕,挣扎着想要起身。郁月生赶紧扶着他起来。

  齐倦弯下腰艰难地呕着淅淅沥沥的液体。他的肩膀也一抽一抽的,让人很想将他的伤痛抚平。

  “像不像胎动?”齐倦扯出一抹笑,见没等到回应,就继续不着边际地用气音说着,“老师觉得呢?”

  “难受就别说话了。”郁月生扶着齐倦。

  能感觉对方在一点点下滑,呼吸愈来愈急促,齐倦的手很凉,在掐着自己的手往里压着。在手心的抽动下,齐倦艰难地吐出着一口又一口。

  连着温水还是胃液都掏空了,齐倦又缩回了墙角缓了良久,他估摸着郁月生给他折腾着也该累了。

  “回去睡觉吧。”齐倦说着,语气里尽显疲惫。

  他站起身在水池接了一捧自来水,漱了漱口。走到房门前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一把扶住了门框。

  “还行吗?”郁月生问他。

  “还有点……”想了想,齐倦还是把疼字给换了,他只是说,“晕。”

  “低血糖?”郁月生扶着人,抬眼瞧见门口的柜子上放着妈妈前一段时间去喝他表弟彬彬的喜酒,给他带的两盒喜糖、软糕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够了喜糖盒,快速抠了一个洞,捞了一只水果糖出来,又艰难地放到扶着齐倦的那只手边,用指尖快速撕开糖果袋,便把糖塞在了齐倦嘴里。

  “唔。”

  猝不及防的,是甜味瞬间蔓延开来。

  他却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尝到了盛夏的美好甜橙。

  “你睡床,我睡地铺。”郁月生说。

  齐倦回味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被子也被盖好了。

  果糖很甜,以前姑姑也带回来过这种喜糖,齐倦都没拆开过,现在忽然觉得其实这也挺好吃的嘛。

  郁月生俯下身,够着床上的另一个枕头。

  灼烫的呼吸几乎近在咫尺,齐倦脑子一热,忽将人给拉了下来。郁月生没反应过来,手一下子撑在了齐倦身上,人也摔到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少年的骨骼温润硬朗,呼吸还带着些甜橙味。他将糖果咬碎开来,却在不经意间皱了一下眉头。

  “砸到你了吗?”郁月生连忙爬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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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砸到了砸到了,快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