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良心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

  疯狂的研究人员用刀子电锯在紫红色恐怖的触腕间反复割戮,乳白的血泊中紧捆一名年龄并不大的男孩,口中勒着禁止发出尖叫的皮带,把他的嘴角绷得像是微笑。

  那些被切割断的触腕仍像活动的蠕虫,喷洒出粘稠的血汁,在研究人员的手中张狂扭曲。

  最初每一根触腕会被切割成无数细小的薄片,放置于高倍数显微镜底下认真研究。

  当研究人员惊喜地发现触腕薄片中的细胞会呈多倍数无限分裂,诡异的男孩蹲在电笼里伤口重新恢复了平滑,冷漠地欣赏一群傻逼手舞足蹈。

  厄运其实才刚刚拉开帷幕。

  对于早古型的恐怖小说,营造恐怖气氛与残肢断臂一样重要。

  男孩子遭受了愈发非人的对待,研究项目的内容变出了上百种花样,或者密集的神经探针,或者注射过量的肾上腺素,或者强行提取干细胞。

  男孩的成熟期来得很快,五年的研究所生涯转眼即逝,他也变成了一个青涩的青年,白发白眸,苍白的肌肤,不近人情的俊美五官,修长的肢体。

  似乎各种非人的折磨从未叫他变得佝偻不堪。而是像一柱病病歪歪的树苗被其他大树抢走了养分。

  但只要熬过最痛苦的生长期,便可以与其他大树齐高或是直接超越他们。

  这是图鲁苏种族越悲惨越强大的第一个开端。

  属于别人的厄运果然刚刚开始。

  男生长得好看必然是种极好的好处。

  有一个核心研究员偷偷地惦记上了年轻的肉体,趁三更半夜关闭某些监视器,偷摸脱了裤子,钻进带电的笼子。

  这个倒霉鬼才算是死得其所。

  男生把电成肉渣的恶臭垃圾重新锁好,收敛全部的触手归于后脊,穿上干净整洁的研究员白大褂,用死人的身份卡从实验A区穿越整片基地。

  男生奇高的智商开始发挥作用,五年混在实验室的日子全部变作丰富经验,他并没有选择离开生长五年的恐怖牢笼,而是利用技术改头换面,大摇大摆地寄生在曾经的地牢死穴,模仿人类端起咖啡杯品尝基地所有人都喜欢的黑色苦水。

  第二天基地动荡,据说重要的可再生实验体被高电压意外烧成肉渣,上层震怒把A区几十个研究员集体枪决。

  男生在这纪念性的一天,给自己起了个属于人类的名字。

  索兰芬铎博士。

  后来穿着白大褂的索兰芬铎顺利成为了一名研究图鲁苏种族的调查员,跟随特种部队开拔进入极度深渊,神秘深渊总是会孕育出罕见恐怖的怪兽。

  只是这些人类蠢货并不知道,图鲁苏种族拥有超强变异的基因力量,身体庞大如同怪兽,可是当他们预备侵蚀另一个较弱的种族,便会缩小成对方种族的幼态,给出一点甜头蒙蔽对方,汲取对方的智慧来打败他们,占领,并最终完成血腥吞噬。

  这些低智商人类傻逼完全没有料想,图鲁苏最强大的异种早已寄生其中,他们踌躇满志却无所发现,葬身黑色的海域尸骨无存。

  索兰芬铎意外觉醒了自主意识,终于知晓作为本书中最恐怖的怪物,他最终会以巨兽形态与渺小人类为敌,用他们的智慧来破坏他们辛苦创造的文明,血腥镇压替恐怖小说画上句号。

  可是不要。

  索兰芬铎很满意自己好不容易退缩成的人类形态,他喜欢穿衣服和裤子,吃人类需要咀嚼才能分解的美食,用逐渐变硬的腿好好走路。

  所以他不得不使用剧情漏洞,化身为巨兽摧毁了十几座沿海城市,又以人的身份参与到积极对抗中,倾心研究出足以毁灭图鲁苏种族的鳐式战舰。

  而后虚晃一招,带着不计其数的小水母机器人与配备精良的战舰,从书中世界一纵出逃,自此逍遥法外。

  三千本书籍。

  索兰芬铎每进入一本书籍都会换新的身份牌,汲取养分的槲寄生似的,赢得某些人的信赖,从他们身上获得最大的利益。

  他骗了那么多的人,收敛了那么多的财富,他以自己随意切换人设融入剧情为骄傲,找他报复的人数逐年递增。

  他肆意横行,因为无所顾忌,更是无所收敛。

  直到小美鱼的出现又陨没。

  最终一无所有。

  .

  明城墙内的宫灯多是镂铜编造,蒙一层剔透的牛角片,绘制栩栩如生的花草虫鸟,笼起氤氲如霭的烛火。

  华贵的建筑内充斥着浓重的中草药味道,重重叠叠的帷幔深处,苍老的身影横卧在龙榻之上,断断续续的声音里除却了病态,还有一丝不符合身份的哀求。

  “国师,朕的身体每况愈下,唯有爱卿炼的仙丹能保朕岁岁无忧,如今爱卿也来请辞还乡……”

  立在病榻一旁的高大男子则弹了弹凝夜紫长袍衣角,语态冷鸷道,“约定好的时间到了,陛下您的心愿已了,但微臣的心愿尚未能足,如何还要在这深宫内院搭起丹炉?”

  “朕的心愿是万寿无疆!!咳咳咳!!”久病的帝王或是急切,连尊卑有序的概念瞬间遗忘,不顾龙体抱恙,伸出手去扯国师的袖角。

  国师冷漠嫌弃,避犹不及地闪了修长身躯,令病恹恹的帝王扑了个空。

  “说好的三年,我保您三年痊愈无灾,陛下帮微臣寻三年的妻子。”

  “可陛下的言而无信,着实叫人心寒。”

  国师一袭华裳,白发流光,淡看来的目光如粹了毒的刀,“所以说好的三年为期,陛下也该言而有信。”

  躺在病榻的老皇帝急切道,“爱卿说要寻妻,可是普天之大,哪里去找金发的男性鲛人?况且艾姓极其稀少,派遣去的暗卫们走访茶坊酒肆,深宅浅巷,极难听闻哪家曾见过国师描述的珍稀异种啊!!”

  国师听罢,原本便火烧肺腑,尤其听见某人毫无进展的暗示,怒从中来,扫起长袖推翻了长桌间的香炉,几乎咆哮说,“那就去死!别说多余的废话!”

  老皇帝从未被任何人如此忤逆,气抖着手指大口喘气,“你!!你!!”

  一口淤血噗出口外。

  国师并未理睬,无视对方性命堪忧,趁宫中的侍仆守卫尚未冲进皇帝的寝殿保驾护航,横穿进虚拟的墙体内走进了另外一个空间。

  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呢?肯定是吃了我的延寿药剂心存贪念,想吊着我好继续多活几年。

  愚蠢的人类!

  国师边走边扯掉身上金线绣制的华服,露出索兰芬铎强健精壮的体魄。

  小水母机器人们簇拥而上,卸掉束发的金冠,替主人的长发挽上玉钗,又扯了一件青绿色的纱衣,里外裹了几圈,再用精致的长带束紧腰际。

  一只小水母机器人取来蛇鳞眼罩,遮盖了主人的左眼。

  伪装完成后,索兰芬铎马不停蹄地在书籍提示板前横扫几眼,进入了同时间流的另一本师尊文中。

  眼前的皇宫立刻转换成巍峨仙阙,霞光普照,雾霭渺渺,成群的仙鹤与白鹭在殿群间悠闲穿梭。

  索兰芬铎稍一显身,许多空中练习御剑飞行的小孩们都眼尖地叫唤起来。

  “大师兄回来啦!”

  “大师兄回来啦!!”

  索兰芬铎形色匆忙,他在这本书里的角色属于不苟言笑。

  事实上,他也许久不曾有过真正的微笑,一张被毁的死人脸写满刻薄。

  修炼的徒子们对他又敬又畏,看见索兰芬铎归来的第一眼是惊奇。但见大师兄常年面如寒冰,立刻又作鸟兽散尽。



  所有人只以为索兰芬铎面冷心硬,并不知晓他的内心时刻正烈火烹油。

  刚才那本书没用的老皇帝完全没有打听出任何消息,索兰芬铎的希望又全部寄托在这一本中。

  这本修仙类小说的仙尊手底,豢养一头谛听般的百耳兽镇山,每隔五年苏醒一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六界所有隐秘之事。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能靠近百耳兽,只有师尊认可的徒弟,在今年的这个时辰可以有幸见上一面。

  为了此次机缘。

  索兰芬铎曾失去了一颗眼珠,在与魔尊百万雄狮对阵的关键时刻,他硬生生替所谓的师尊挨了一剑,被悍敌一剑贯穿左眼。

  虽说他的身体不到一个时辰能生长出新的眼珠。然而长剑刺入眼眶的一刹那,剧痛使浑浑噩噩的男人清醒的意识到。

  他得活着,必须活着,要努力得活,好好地活。

  因为……

  艾希礼不知道会在哪本书里等着他。

  他必须找到小美鱼和孩子。

  为此,索兰芬铎利用许多书存在着不同的时间流差,每天穿梭于不同的故事之中。

  索兰芬铎利用剧情漏洞,帮助那些位高权重神通广大的角色,以便更快打听出小美鱼的下落。

  可惜每次都得到同一种结果。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仿佛真的藏起来似的,怎么找也找不到。

  索兰芬铎每天必须孤独地经历无数次的打击,从满怀希望进入一本书,到彻底失望走出来,连气都顾不得喘,紧接着又满怀希望进入接下来的一本。

  循环往复,不止不休。

  时至今日,索兰芬铎究竟进入了多少本书?

  连他自己也难以数清楚。

  索兰芬铎只知道,属于他的时间,已经在小美鱼最后演唱的那一首绝唱中归于停滞。

  他要找,不停地找,使劲找。

  他只要小美鱼和孩子能回来。

  他只想对他们说一句。

  对不起……

  百耳兽的苏醒期异常暴躁,时常藏身于恐怖的石林深处,石林底隐藏成千上万条通道。而灵敏的巨兽借助极佳的听觉在通道里穿行。

  能寻到它自然是缘分。

  师尊准许元婴期的徒子徒孙进山去碰碰自己的机缘。

  索兰芬铎则背着他的长须剑,浸泡在恶臭的泥沼之中不吃不睡坚持三天。直到百耳兽被其他人逼得饿了肚子,慌不择路地跑到泥塘来饮水。

  索兰芬铎适才瞄准机会,背剑而跃,利索的动作尽显英姿飒爽,翻身跃在百耳兽的后脊,一剑刺入巨兽背脊上的脊椎骨。

  巨兽剧痛中穷凶极恶,疯狂在无数锋利的石窟隧道里拖着索兰芬铎流窜,直到背脊的神骨被钉狠了,再不能动。

  拖拽中的索兰芬铎更是伤痕累累,右臂右腿骨折,全身多处擦伤,包括身前背后也布满深邃的伤口,汩汩淌着森人的血液。

  百耳兽趴在地上嘶嘶哀嚎,索兰芬铎则从血泊中一点一点匍匐到巨兽众多耳朵中的一个,狠厉无比问它。

  “我好好问你一个问题,回答完,我会用自己的血恢复你的伤口。”

  “有一个人,虽是个男孩子却长得很美,金色的长发,蔚蓝色的人鱼尾巴,很会唱歌也很爱撒娇。

  但他笑起来十分好看,能让人肮脏的灵魂瞬间感到颤动,讲话轻言软语得总是令人温馨,打从心底忍不住疼他,不想叫他哭却又忍不住总想弄哭他,哭起小珍珠来总是一捧一捧的,哭完了又说好痛呢下次再不哭了。”

  “他是我的老婆,是我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存在……”

  索兰芬铎的额角汩汩流着血珠,将纯白的眼珠蛰得通红,如同滴淌出忏悔的血泪。

  百耳兽被他击中要害又纠缠半个多时辰,巨兽也是有脾气的,拧着所有耳朵偏不替他打听世间琐事,奈何只要百耳兽五年苏醒一次,必然要倾听六界的各种声音。

  索兰芬铎的追问喋喋不休。

  繁冗又缠绵。

  百耳兽似乎做摇头状。

  没有……

  世间绝无此人。

  许是索兰芬铎看出它要拒绝的势头,忐忑的心情终于崩溃,抱住百耳兽巨大的头颅,从不曾湿润的眼鸿内淌出了真正的眼泪。

  “不不不,有可能他也不是金发,也不是那种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每次想到此,索兰芬铎都恨不能撕碎当初那个蠢货,一刀刀活刮了自己。

  感情屏蔽器。

  他从始至终都戴着感情屏蔽器,那眼镜改变了艾希礼的容貌。

  他看到的,有可能并非他所真正看到的。

  是他亲手把唾手可得的幸福,推向了深渊,一次又一次。

  活该翻越了无数本书,总也找不到那个最对的人。

  “他怀了孩子,他怀了我的孩子!!”索兰芬铎顾不得骨折剧痛的身躯,捧着百耳兽不断躲避的兽首,一意孤行地发出悲怆之声。

  “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太该死了,如果我知道这件事,肯定会留在他的身边,怎么会决心离开那里?!更不会打算把他关在漆黑的海沟里叫他心生害怕!”

  “我只知道他叫艾希礼,我只确定他怀着我的孩子,我这样混账的一个人,他却要拼命护着我!”

  索兰芬铎想起那掀起惊涛骇浪的歌声,仿佛在诉说着永远的离别,最终戛然而止。

  不是再见,而是再也不见般的决然。

  小希一定很痛苦,当时一定痛苦至极。

  所以才会躲起来了,让他怎么也找不到。

  索兰芬铎再也找不到那个爱他如生命的男孩子了。

  他又重新变成一只没头的苍蝇,在无数本书中窜来窜去。

  索兰芬铎又重新变成了一个人。

  那个世界上唯一说爱他的人。

  再也没有了。

  .

  索兰芬铎驾驶着残破的战舰,漂浮于书外的虚无世界中。

  为了躲避主脑的追捕,他总是能在最危险的地方藏身,敏捷地避开书籍世界法则,轻松地从一本书滑入另一本书。

  假如他不曾爱过,可能他的一生真的能称之为伟大的冒险。

  一个敢于挑战法则的异类,一个钻在利益钱眼里的投机者。

  可他现在爱上了,很爱了,他用有生以来唯一一次产生的感情,去爱上另一个人。

  他拥有了一个固定的目标,被套上无形的禁锢,不能在自由地为非作歹了。

  索兰芬铎面朝虚无的空间,曾经他以自己的智慧来挑战对方,如今只能破声大吼,用最野蛮的方式发出呐喊。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如果你想叫我跪下认错,好,我会如你的愿跪下直到跪烂这双腿!!”

  “如果你恨我不该冲破书籍的界限,那么好,我愿意再回到原来的那本书里,继续让实验员解剖我的身体!!”

  “但是我求求你了!我从没求过谁!!”

  “让我再见一眼艾希礼!!”

  “或者,求求你让他在哪本书里活过来!!”

  “我用我的命换他的,换孩子的!!”

  “我会永远用黑暗与痛苦忏悔我犯下的罪,自以为是的罪!!”

  “放过他,放过他和孩子!!”

  索兰芬铎的伤口不断地复原,可在他激动的情绪中又重新被撕裂,以至于浑身狼狈得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犬,犾犾犬吠。

  “如果要我死!!”

  索兰芬铎拿出一柄短刀,打开战舰的全部仓口,使得舱内像一个正在等待行刑的屠场。

  那刀毫无疑惑,笔直地划在脖颈侧,锋利的刀刃直接切割出一道深邃的伤口,血管奔腾的血液在刀面喷洒。

  “把他还给我,即使只还给我三秒钟也好,我拿命换他,把小希还给我!!求求你了……”

  索兰芬铎倒在血泊中,不再嚣张,不再逃避。

  认真地向书外世界做着忏悔,以他那并不值钱的破烂性命。

  虚无的书外世界宛若宇宙空间,静谧且辽远无垠,无数的环形磁暴隐藏期间,任凭哪一个法外之徒都不可随意穿梭其间。

  索兰芬铎闭上眼睛,他的心中已然绝望至极,若是不能再见到小美鱼。

  或许还有一个地方。

  他们一家能最终团聚。

  死亡……

  索兰芬铎的出生伴随着极致的死亡,他的前半生也与死亡同行。若是能再死亡的末端见到永恒的未来,哪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

  主脑无处不在。

  大概也故意折磨谁到满意的程度,最终应笑问。

  【看来你对自己的配偶也并非完全了解,他并不是书籍世界的人物。】

  【现实世界里的艾希礼已经死了,所以……】

  【你这样聪明,觉得他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