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影醒来时, 第一时间看身上的衣服。
昨日的红衣不在,今日又换了件新的,花纹与样式有微弱差别。
自从被带走, 蔺如尘每日都给他换外衣, 清一色都是红衣。
鼻尖闻到特殊的熏香气味,但比平时弱。
扫了一眼, 蔺如尘竟不在,车也是停的,看来队伍正在修整。
陌影心中一喜, 正欲下马车, 一双拖着茶水的手伸了进来。
“我不想吃喝,心情闷, 想下去看看。”
陌影不知出了什么毛病, 嗜睡得厉害,昼夜都已颠倒。刚开始还能记得日子,时间一长,过了多少天都无法精准确定。
蔺如尘不在, 正是他的机会。哪怕看到一点标志性地貌,确定自己在哪里也是好的。
蔺如尘叫来伺候他的是一位哑女, 做事沉稳, 从不出错。陌影观察过她走路的姿势, 断定她有功夫在身, 不敢轻举妄动。
哑女搀扶他下了马车,陌影环顾四周, 丛林青绿, 没有积雪。
呼吸间还是有白气, 气温较低, 但已不是先前那种冻入骨髓的冷。
地貌与气候差别太大,陌影判断,他们已到了南方。
蔺如尘暗地里支持元镇北,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很可能是西南。
“我想走走,活动一下。”
哑女从不忤逆陌影,递了个手炉过来,安静地跟在后面。
他极少下马车,蔺如尘偶尔陪他下来,怕他受冷,总给他戴着大大的帽子,很少露脸。
许多侍从不知他的相貌,好奇地往这边打量,看清陌影的脸后,全部呆愣在原地。
随后受惊地低头,不敢再看。
有几个傻傻不愿收回目光的,立刻被同伴低声提醒,“大胆!公子是什么人,你也敢看?忘了王喜吗,你想和他有同样结局吗?”
陌影一怔。
听他们的说法,王喜跟他们是一伙的。
但是,王喜不是子夕的人吗?
稍微思索,陌影恍然大悟。
王喜大概同时被蔺如尘与子夕收买,拿着两边的钱。这样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刚开始时,王喜要给原主献计毒杀元皎炎。
若王喜只是子夕的人,根本说不通。子夕并不希望与元皎炎撕破脸,在羽翼未丰之前让他这个傀儡坐在皇位上吸引火力才是最好选择,没必要让他去杀元皎炎。
若是蔺如尘在背后推动,一切便合理起来。
王喜表面是子夕的人,王喜让皇帝毒杀元皎炎,元皎炎一定会把帐算在子夕头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两虎相争。
王喜、池霖的心腹、掌控西北局势的烫伤男,这些人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陌影终于明白了易丛洲说那句话的深意。
祭师府表面上没有实权,可蔺如尘掌控第一世家,有这么多深入各地的人脉,说他是朝堂的幕后推手一点都不为过。
他的心思与城府,更甚元皎炎与子夕。
落在他手上,还有逃脱的可能吗?特别是现在身体掉链子,又不知得了什么病,任人宰割。
陌影深深觉得前途灰暗,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再一次想起易丛洲。
他在干什么?一定在找自己吧。
丛洲的蛊毒没完全解,要是再为了他的事情奔走,恐怕伤身伤心。
“在想什么?”冷淡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陌影抬眸一瞥,一身白衣的蔺如尘牵着马从后方走出,胡子比之前长了些,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
没有与他说话的兴趣,陌影就当没看见。
蔺如尘的视线落在哑女身上。
陌影的余光清晰地看到哑女一抖,他心头一跳,瞧见蔺如尘五指成爪,完全是发动攻击的前兆。
人已到了哑女面前,陌影生怕再有无辜者丧命,轻唤道:“如尘!”
蔺如尘倏地转头。
偏头看地的陌影将目光转向他,“是我要出来的,与她无关。”
蔺如尘不发一语,只是看他。
先前没感觉,知道他的真面目后,每次被他这样看,陌影都紧张得快要痉挛。
太冷了,仿佛连吹来的冷风都藏着冰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收割性命。
蔺如尘垂眸扫过他抖动的衣袖,嘴唇抿了抿,“冷不冷?”
陌影松了口气,这就是放过哑女的意思了。
“不冷。”怕他再度发难,陌影不得不多说几句,“一直睡着,人该傻了。”
“再忍一下,地方就快到了,到时我找庞理给你看病。”
果然。
魅影查到庞理在元镇北手里,蔺如尘这样说,等于间接承认了与西南的关系。
“还想去哪里吗?我同你一起去。”
这样的陪伴陌影消受不起,当下摇头,“差不多了,旅行奔波劳累,还是赶路吧。”
蔺如尘没有勉强,弯腰朝马车的方向示意。
陌影上了马车,坐在他身边,假装闭目养神,心中忐忑不安。
蔺如尘从头到尾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如果非要说一件的话,就是给他换外衣。
平时彬彬有礼,从不和他有任何肢体接触,说话做事如同以前一样,高冷少话。
不像子夕那样,喜欢嗅他的味道,早上夜晚都要给他梳头。
也不像元皎炎,总爱靠近他说话。
太正常,也最让他害怕。
蔺如尘能不声不响地将他掳走,也能悄无声息地在朝中安插眼线。
他与子夕一样,瞄准的一定是皇位。
这种人,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击必中。
现在规规矩矩,不代表一直这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手,而他动手,一定是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的。
不可能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知道炸药在哪儿,却不知什么时候会炸开,这感觉才最可怕。
庆幸的是,在马车上蔺如尘并未表现其它的意思。
两日之后,地方终于到了。
迎面一座极大的府邸,门口摆着两座石狮,两侧的楹联龙飞凤舞。
进入之后更能感受到大气与豪华,花树、亭湖、假山的排布相得益彰,府中还有瀑布与精巧的竹筒引泉。
面积不比比池厚德的宅院小,但品味超过池家数倍。
陌影虽然没有发出赞叹,可欣赏的表情藏不住。
惊讶又赞赏的脸被蔺如尘捕捉到,他的唇极快上翘,又很快恢复如常。
将陌影带入府邸深处的小院,陈设与布置更具巧思,叫人一眼就喜欢上。
蔺如尘的眼光太好了,审美超出一般人许多。
“可以吗?如不行,再换一个小院。”
“不用了,已经很好了,很漂亮。”陌影由衷地感叹,“舟车劳顿,祭师大人也去休息吧。”
蔺如尘忽然看向他。
陌影后脑勺一凉,改口道:“如尘,去歇息一下吧。”
“好。”
蔺如尘一走,陌影心中的石头稍微落地。
西南没有下雪,一天到晚下着雨,刺骨的湿冷。
雨天水汽重,不宜待在室外,陌影偏偏喜爱坐在凉亭中,不愿进入房间。
哪怕房里的摆设华美精贵,但牢笼就是牢笼,就算是金子做的,也改不了它囚禁人的本质。
不可避免的,他想起普乐城的小院。
院子不大但干净,床铺极舒服,松松软软的,陷在其中便不想出来。
更别说易丛洲躺在他身边,除了与他厮混什么都想不起来做。
房间再好,少了最重要的人,便只是留宿的住所。
四下无人,陌影尝试着调动能量,还是没有。
没有功夫,也不能用魅瞳,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没办法传出消息,也收不到外界的讯息。原来没有魅影的身份,在古代世界寸步难行,完全抓瞎。
易丛洲知道他来西南了吗?会不会还在京城苦苦搜寻?
思念让人心焦,陌影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关注当下。
哑女不能说话,守卫也不和陌影交谈,他只能找蔺如尘。
直觉告诉他来到西南大本营后,蔺如尘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但连续几日,对方没有任何表示。
只与他坐在亭中看雨,或是打着伞带他在院中散步,与他一起吃饭。
日子一天天过,陌影越来越按捺不住,想逃走的心情空前强烈。
趁蔺如尘不在,他来到前院。不说别的,至少先把这里的地形记下来再说。
可身体不中用,活动了没一会儿他就觉得疲累,坐在假山之后的亭子里休息。
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与交谈声。
“蔺如尘花重金造了这座府邸,就为了金屋藏娇,没想到防卫如此松散,浪费本王带高手来。”
这么久第一次听到外人的声音,陌影欣喜的同时,心中也起了十二分的戒备。
本王?这样自称,声音又如此年轻,大概率是元镇北的小儿子。
元镇北妻妾成群,却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聪慧却体弱多病,他偏宠小儿子,在原主面前求了好几次,早早给小儿子元尔朝求了个郡王的封号。
元尔朝的名声差,标准的纨绔子弟,这次找来,恐怕不是好事。
陌影给哑女递了个眼色,起身藏在假山之中。
护卫道:“听闻蔺大人藏的可是绝世美人。”
“什么蔺大人,不过父王养的一条狗,真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要不是西南人视蛊虫为圣物,蔺如尘能帮我们笼络民心,过去又帮我们在朝堂中铲除异己、安插势力,父王怎会对他客客气气,将他奉为座上宾。”元尔朝啐了一口,“本王还当蔺如尘不食人间烟火,还不是为美人折腰,不过如此。”
护卫道:“这座府邸紧赶慢赶修了好几个月,每一根木头都是取自深山的上好木材,不知花了多少银子。”
元尔朝嘲讽道:“都靠我们,要不然他祭师府坑蒙拐骗,能有这么多钱吗?别废话,快给本王找人,蔺如尘那边被拖住了,短时间回不来。本王倒要看看,是什么绝色,才能让蔺如尘那个冰块丢了魂。”
陌影心中一凛,将身形藏得更里。
元尔朝带的人不少,众人分头往内院而去。
很快,他的护卫将府邸的守卫绑了出来。
“人呢?”元尔朝踩住其中一个守卫的手掌,使劲碾了碾,“美人呢?说!”
守卫闭口不答,元尔朝阴狠一笑,“给本王搜!”
陌影以假山为遮挡往外看了一眼,门口守着两个彪形大汉,他与哑女战斗力都不行,很难突围。
怪只怪府中守卫太少,大概蔺如尘以为西南是自己的地盘,没有人敢乱来,才疏于防备。
谁知元尔朝窝里反,给他们来了个措手不及。
“王爷,看到假山之后有衣角。”
正思考对策,之前说话的护卫发声。
陌影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元尔朝有功夫在身,纵身飞来,落在陌影身前。
“哪里来的美人儿,本王……”
陌影抬头的一刻,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眼前人一袭红衣,衬得面色白皙无暇。双唇饱满欲滴,桃花眼勾人心魂。
是妖精降世,还是仙子坠入凡尘?
仅一个照面,一个动作,就美得让人无法呼吸,心尖传来酥麻与极致的心痒。
元尔朝面露傻笑,眸中岂止是惊艳。
好一会儿,被凉风一吹,细细的雨丝落地头上,他如梦初醒地擦了擦嘴角,“美人儿,别怕,本王知道一处特别漂亮的地方,带你去看。”
他说着上前一步,想来拉陌影的手。
陌影灵巧地避过,以袖遮面,轻咳一声,“在下身体不适,多谢王爷好意。”
原主之前一直戴面具,元镇北见过他的样貌,极少进京的元尔朝却不认得。
“有什么不适的,庞理就在父王那,本王请他过来给你看。”元尔朝笑得十分邪气,手臂伸长,挡住了他的去路。
陌影敲打道:“祭师大人让我在此处等他,若不告而别,我怕祭师大人生气。”
谁知元尔朝不把蔺如尘放在眼里,“他不过世家子弟,本王是王族,他不敢和本王叫板。”
元尔朝说了几句不耐烦了,猛冲上前,想抱陌影。
哑女挡在他面前,一把袖中剑滚出,直刺元尔朝。
元尔朝吓得脸色大变,他身后的侍卫迅速上前,出手毫不含糊。哑女寡不敌众,腹部和手臂都被刺伤,短剑握不住,叮咚一声掉在地上。
无人碍事,元尔朝下流一笑,“将美人扛走!”
块头极大的侍卫扛陌影轻松得如同扛一袋米,任凭陌影挣扎,岿然不动。
“本王喜欢识时务的美人,带刺的……”元尔朝瞥了瞥在反抗中仍不失美貌,更让人挪不开目光的陌影,改口道:“带刺的也很好。”
他的手朝陌影的脸伸来。
陌影一阵恶心,胃中翻滚,难受到了极点。
脸颊即将被触碰时,眼前亮光一闪,元尔朝尖叫一声,手猛地缩回。
一根针擦着他的手掌而过。
紧绷的心突然一松,他知道,蔺如尘回来了。
“王爷。”蔺如尘从回廊尽头的拱门走近。
扛陌影的汉子不等他走到跟前,便急急地将人放下,哆嗦着退到一边。
蔺如尘扫了眼他的手臂,冷冽的双眸转到元尔朝身上,“王爷趁我不在动我的人,是何缘故?”
背着人说话时有多么硬气,见到真人就多么怂。
元尔朝点头哈腰地赔笑,“祭师大人,都是误会,我来找祭师大人,见这位公子脸色苍白,便想带他去找庞理。”
“扛着去?”
元尔朝手捏了捏,似有不甘。
蔺如尘来到陌影身边,见他咳嗽不停,顺了顺他的背,眼中冰霜更厚。
“都是一场误会,既然祭师大人回来,那本王告辞了。”
元尔朝想溜,蔺如尘往旁边一步,站在了他面前。
忽然,他捏着针的左手冲元尔朝眼前一挥。
“啊!”
鲜血自元尔朝眼中流出,他惨叫不断,大吼道:“本王的眼睛!蔺如尘,你别欺人太甚!来人,快叫庞理,本王什么都看不到了!”
陌影没看到蔺如尘动手的模样,但触及地上一串血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胆寒。
“将他们处理了。”蔺如尘吩咐身后的黑衣人,扶着陌影往里走。
“蔺如尘,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敢动本王,本王回去就和父王说,让他收了你的命,为本王报仇!”
“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还敢大放厥词。”蔺如尘冷如冰山,“收了他的命,做干净点。”
元尔朝被拖行的哭喊叫声戛然而止。
陌影不想回头,也不敢回头。
蔺如尘胆子太大了,心中毫无道德观念,想杀人就杀人。
他敢杀元镇北的命根子,说明根本没把元镇北放在眼里。
如此狠毒之人,丛洲斗得过吗?丛洲看起来实力强,可人太老实,不会耍心眼,哪是蔺如尘的对手。
“对不住,让你受惊了。”
“没、没事。”
“见你喜欢在外散步,又喜欢看景,想在院中做一张玉床,看材料耽搁了点时间,来晚了。”
陌影摇摇头。
他不相信蔺如尘这套说辞。
蔺如尘心思缜密,做事极为小心,囚他这么久都未被其他势力发现就是最好的证据。
为了抓自己,他不惜自己受重伤,花了这么大力气,防守怎会如此差,最看重的大后方不可能如此空虚。
蔺如尘是故意的。
想除了元尔朝,更想在他面前挽回形象,让自己逐渐依赖,一石二鸟。
陌影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气都喘不过来。
太被动了,他在囚笼之中,所看的全是蔺如尘想给他看到的。
真真假假,无从分辨。
“皇上。”
久违的称呼让陌影愣了几秒,提心吊胆地抬头。
“你曾说过,要为我画眉。”
陌影心里不是滋味。
他一直把蔺如尘当朋友,答应给他画眉后,还特意找宫女学过。
事实上,对方根本不是他认为的小可怜。
“现在可以为我画吗?”
蔺如尘这样要求,又是自己曾经许下的承诺,陌影没法拒绝。
到了蔺如尘的住处,出乎意料,此处并没有太多装饰,称得上简朴。
蔺如尘洗了脸坐在梳妆台边,陌影深吸一口气,拿上工具。
对方的眉毛有些淡,陌影先描出眉形,再慢慢填充。
画眉时,不可避免地凑近。
仔细看,陌影才发现蔺如尘的眸色是浅棕,眼睛很漂亮。
蔺如尘也看着他,视线在他的额头、眉毛、鼻梁上逡巡而过。
无形中,气氛有些暧昧。
陌影率先挪开眼睛,蹭了蹭发烫的耳朵。
蔺如尘扫过他的耳尖,缓缓闭上了眼睛。
压力骤减,陌影继续动作。
实在别扭,他不免胡思乱想。
他有画眉这手艺,可不能浪费,应该给易丛洲也画画。可对方眉毛好浓,似乎不用画。不管,到时候与他相聚,将他眉毛刮掉一些,再给他画,这样就有用武之地了。
想着那画面,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带上笑意。
蔺如尘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望着他的笑颜,也露出了几不可查的浅笑。
他们之间凝结的那一层无形的墙消融了。
陌影想到与他初见时,想到对方在塔顶与他敞开心扉时,心无端软了。
“如尘,你说幼时被家人下过蛊虫,现在好了吗?”
蔺如尘眼眶微微睁大了些,像是有些意外,他没回答问题,反问道:“为何不关心自己的病?”
陌影被噎了一下,“我身体素质很强,没什么精神,也没有别的症状,可能一时的吧。”想起易丛洲夸赞蔺如尘帝王心术修到家的话,他犹豫了会儿,道:“你想夺得王位吗?我可以帮你,只要……”
只要你不为难我和易丛洲。
剩下的半句话陌影没说出口,他察觉到,这是一个悖论。
先不说蔺如尘根本不会答应他,就算答应他了,到了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反悔想追杀他们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不如劝他改变心意。
“如尘,其实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蔺如尘淡淡道:“那不重要。”他抬头,寒凉的眸子看不到一丝玩味,全是认真,“我眼中你是什么样子,你就是什么样子。”
见陌影失语,他补充道:“哪怕不是人。”
陌影惊异地望着他,画眉的手忘了动作。
蔺如尘又问:“你想知道易丛洲的情况吗?”
陌影眼皮猛跳,到底忍不住,问:“他怎么样了?”
“子夕命人围剿他,易丛洲以一敌多,身受重伤。”
陌影手下一抖,一条黑线从易丛洲的眉峰延伸出去。
蔺如尘转身对着铜镜,擦去了那一条痕迹,左右看了看,“画得很好。”
陌影想追问,但蔺如尘明显不想再开口。
蔺如尘没有必要在他面前撒谎。
丛洲伤了吗?重伤是指伤到什么程度?有生命危险吗?
子夕为何突然对易丛洲动手,是因为西北大捷,他觉得留着易丛洲无用了吗?
蔺如尘任由陌影呆立原地,在屏风之后换了一身女装,以纱蒙面,款款走出。
“还有些事,我去处理一下。”
多半是去处理元尔朝的尸体,好歹元镇北肃王的名号在身,惹急了没有好处。
陌影目送他走到门边,在他抬脚出门槛的一刻,低声道:“咱俩当朋友不好吗?你知我无意,为什么非要弄到这一步?”
蔺如尘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声音冷极,“也许在你说的自由时代,可以做朋友。在这里,不争便死,不管是想要的权利,抑或是人。”
人走了,陌影坐在凳子上,久久回不过神。
思念如同风暴,在他这座孤岛上肆虐,他毫无还手之力。
想易丛洲,想知道他的动向,想确认他的安全。
哑女受了伤,惨白着脸过来提醒他用膳。
理智告诉陌影该多吃点,这样才能早日恢复。况且,易丛洲定然也挂念着他,自己更该好好保重。
可他实在没有胃口,食不知味。
院外响起开凿石头的声音,大概是在装蔺如尘所说的玉床。
陌影脑袋昏沉,只好躺上床,这才稍微缓解头昏脑胀。
同在西南滇城,另一头的肃王府内,噼噼啪啪的碎裂声响了足足一盏茶时间。
元尔朝的尸体被蔺如尘送到肃王府时,已不成样子。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元镇北却因少不了蔺如尘的支持,还要听他那一套打发人的说辞,更要感谢他出手相助。
等人走了,元镇北走到肃王府深处的暗室,这才放开胆子大砸特砸。
“蔺如尘做得太过火,说我儿被仇家所伤,没错,尔朝性格张扬,是有不少仇家,可谁敢在滇城对他动手?就算不是蔺如尘亲自所为,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心腹道:“今日少爷提过要去蔺如尘新建的府邸看那美人。”
元镇北弥勒佛般的脸上闪过杀意,“不管如何,蔺如尘留不得。平日高高在上本王忍了,可他把毒手伸到我家来,岂能容他。他毁我儿,本王也要毁去他最心爱的东西。”
心腹献计道:“花了那么大功夫金屋藏娇,想来是绝世美人。古来就有为博美人一笑引发朝堂动荡之先例,中原有那么多啃不下的硬骨头,若将美人送给他们,岂不是一箭双雕。”
“好主意。你暗中找人散布消息,就说蔺如尘手上有一倾城美人,此时就在西南滇城。务必将美人之姿夸大数倍,引人垂涎。”
“王爷英明,西南局势已稳,借他人之手除去蔺如尘,将蔺家收入囊中,实乃上策。”
蔺如尘藏了绝色美人之事插上翅膀飞入高官与强大世家的家里。
哪怕是在高级的小圈子中流通的消息,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消息网捕捉到。
还在京城中的三人前后脚知道了这条线索。
“绝色美人?”子夕抚摸着断眉,“蔺如尘身边的绝色美人,定是皇上无疑。”
玄衣卫统领道:“主人可要出手?”
“要出手,但要在最后出手。易丛洲虽受了伤,却还没死,让他与元皎炎两个人斗去。把皇上的去向告诉他们二人,快!”
元皎炎在宫中静坐吹风,闻言腾地站起,用力抚摸着怀中的白猫。
“蔺如尘,敢关小竹子这么久,这次便让你死个痛快。”他遥望着西面,露出招牌笑容,“小竹子,这一次,我不会让你轻易逃走了。”
易丛洲听到消息时,正是深夜。
暗影跪在他面前,劝道:“祭师府机关重重,易守难攻,蔺如尘在滇城的住处恐怕都是陷阱。”
易丛洲的声音很轻,“无需多嘴,我亲自去。”
他们知道蔺如尘的动向,京城中的变动,蔺如尘同样知道。
他陪陌影在院中散步,看到陌影发丝上沾了一滴水珠,他抬手抹去。
“元镇北透露了消息,他们三人知道我们在滇城了。”蔺如尘说话的口吻与神态没有一点改变,比机器人的声音还冷。
陌影回头,一时摸不准他这话的意思,想了想,他说:“你伤还没好。”
在祭师府被子夕打伤那一夜,蔺如尘受的伤是真伤。就算有传说中能保命的蛊虫在,也绝对不可能这么快痊愈。
“迟早有这一天,晚来不如早来。”蔺如尘的冰霜退却了一点,“全部来了正好。”
陌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全部到齐,他便可以一网打尽。
蔺如尘毫无畏惧,肯定有后手。要么这庭院有古怪,要么他能以蛊虫制敌,不论是哪种,他都有对付三人的本钱。
丛洲会来吗?
陌影希望他来营救,可自己如今一点儿能量都没有,纯纯是个拖后腿的,要救走不是容易的事。
而且易丛洲受了伤,更不好行动。
希望他来,更希望他别来。至少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等其他几人斗得差不多,再用最省力的办法出场。
可这只是他的奢望。
无法传递消息,他想什么易丛洲不可能知道。
易丛洲也断然想不到,自己的身体会差到这一步。
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只要错算一点点,局势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愿易丛洲不要鲁莽,不要草率,不要来滇城。
蔺如尘走后,陌影脱了鞋坐在玉床之上。
一整块玉石打磨,不知造价有多昂贵。不仅如此,不知蔺如尘在下头弄了什么,或许打通了地底一直在下头烧火,不论什么时候坐上去,玉床都是暖的。
倒春寒时,这里暖和,还能随时看天地看草木,成了陌影最爱的去处。
蔺如尘在府邸中的时间变多,除了在书房或是药房,其他的时间都陪着陌影。
他从不上圆形玉床,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偶尔透过床上的青纱打量陌影,大多数时候相安无事。
平心而论,只要蔺如尘不随便杀人,不将他禁锢在此处,陌影喜欢这样安静的朋友。
但事已至此,哪有什么如果。
“你叫什么名字?”蔺如尘抬眸问他。
与陌影在一起的日子多,他穿女装的次数倒是减少了。
“陌影。”
“好名字。”蔺如尘似在心底默念,看了眼天色,道:“若此战我赢,今夜,我会叫你的名字。”
这句话透露着一股不详的感觉,陌影正思忖「今夜」这两个字背后的深意,蔺如尘手腕一翻,剑被他握在掌心。
“来了。”
话音刚落,无数个黑影从院外飞上天空,以包围之势将他们围拢。
院中的侍卫与死士比先前多了数倍,上前迎战。
惊慌的陌影忽然感觉到一束视线,他转头一看,一眼发现了穿紫色华服的元皎炎。
好久不见到真人,元皎炎瘦了太多。
与陌影四目相对的一刻,元皎炎眼睛一下亮了。
没有任何夸张比喻的成分,好像有一盏灯打在他脸上,他整个人容光焕发。
“小竹子,你找得我好苦。”元皎炎一声叹息被吹散在风中,他抽出长剑,将剑鞘一扔。
“蔺如尘,你重伤未愈,不是本王的对手。立刻交人,让你死个痛快。”
蔺如尘压根不看他,伸出手,将陌影肩头滑落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这一举动把元皎炎看得怒发冲冠,剑往前一指,“务必攻下他!”
藏在暗处的弓箭手露出头,围墙上一排排脑袋。
蔺如尘却一动不动,听着两方交手的刀剑相撞声,无畏地看着元皎炎:“你不上吗?”
元皎炎置若罔闻。
哪怕是陌影,都知道蔺如尘不可能没有防备,不会贸然出手,更何况在先帝刀下存活下来的摄政王。
气氛紧绷凝滞到了极点,陌影的心又乱又急,一个劲抬眸望围墙之外。
丛洲,千万不要来。
二人隔空对峙,余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陌影身上。
“小竹子,最近可好?”
陌影没想到元皎炎忽然问候,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以对。
谁料元皎炎勃然大怒,“蔺如尘,谁给你的胆,让你把小竹子变成这样的?”
他的手往上一举,弓箭手就位。
“弄死蔺如尘,不许伤皇上一根汗毛!”
只等一声令下,就会箭雨纷飞。
蔺如尘还是没动。
连陌影都为他着急起来,虽然知道自己的着急毫无必要。
“既然来了,何必藏着掖着?一起吧。”
蔺如尘对着虚空喊道,声冷如冰,“你们以为,为何他坐在这里不敢妄动?皇上的身体里已被我下了蛊虫,若不想他受折磨,现在就出来。”
陌影的心高高悬起。
蔺如尘果然给他下了蛊,之前是骗他的。
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他关注的是蔺如尘说的未露面的人。
难道是易丛洲?
肯定是易丛洲,他还是来了,一头钻入了蔺如尘的圈套!
从他的位置曝光到元皎炎找上门,中间隔得时间太短,没时间调兵遣将,他们就算带兵,带的也不多。
蔺如尘不同,西南是他的地盘,这处府邸极有可能被士兵包围了。
到时候,哪怕一只鸟,也插翅难飞。
蔺如尘见还是没有动静,长剑对准了陌影的脖子,极迅速地划了一道,鲜血顺着脖子流下。
陌影吃惊得顾不上伤口,元皎炎更是暴喝一句,“你敢伤他!”
蔺如尘脸上看不到一点犹豫与迟疑,冷漠无边,“还不出来?”
与元皎炎对应的西面,亦有无数黑影上飞,最前方的人一身黑衣,眉头紧蹙,赫然是子夕。
陌影重重呼出一口气,还好,不是丛洲。
“你们俩若想保全他的性命,现在便决一死战。”蔺如尘的剑又架在陌影脖子上。
兵不厌诈,现场无人开口。
子夕抬手抚了抚断眉,“要杀他,杀便是。”
“既然如此,何必从京城跑来?”蔺如尘拿捏住把柄,“若他死了,再好闻的气味都没有了。”
蔺如尘的剑刺得更深了些,陌影锐痛难当,面上浮现痛苦之色,难以遏制地低吟一声。
子夕当即变色,与元皎炎不约而同飞至上空,极快地交手!
陌影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两大股票会因他自相残杀。
若是如此,旁人哪有胜算?蔺如尘只需拿捏了他,其他人便不敢乱来。
正这么想着,过了几招的元皎炎子夕齐齐转下,一同往蔺如尘的方向刺来。
蔺如尘极为沉着,手掌一伸,无数细针飞出,封住二人前进之路。
针的攻势极猛,若用剑阻挡极有可能将针挡回,陌影就在蔺如尘的方向,若他中了针,必死无疑。
束手束脚,元皎炎与子夕只能小心闪避,双双往下落。
几乎在他们触地的同时,石板路轰隆一声打开,从下飞出两条铁索,瞬间缠住了他们的脚。
这装置陌影熟悉极了,此前胡月国刺客与子夕抓他的时候都用过,锁环里有铁齿,一旦乱动铁齿就会刺入皮肉,越刺越深。
不同的是,蔺如尘设置的铁索极粗,难以轻易扯断。
陌影甚至猜测,想置人于死地的锁环极有可能是死扣,无法从外面打开。
哪怕二人反应极快地掷下剑踩在上头,没掉入一排排剑刃往上的剑坑,想挣脱锁环也晚了。
蔺如尘不疾不徐地收了剑,从衣袖里拿出纱布与药粉,给陌影包扎。
“值得吗?”他偏头问被机关擒住的二人,“一个狸猫换太子之人,值得吗?”
陌影惊讶抬眸。
狸猫换太子,也就是说,原主皇帝根本不是皇室血脉,鸠占鹊巢了这么多年。
难怪元皎炎与子夕二人从没怀疑过他的身份,他对元皎炎使用过魅瞳,元皎炎也看出端倪,可从未质疑他。
原来根本无所谓,本来就是一个假货,再怎么换都是假的。
也没有所谓的骨科,原主与元皎炎与子夕,没有血缘关系。
脖子刺痛难安,蔺如尘扫过陌影轻咬在一起的嘴唇,“忍着点。”
元皎炎与子夕带来的人马仍在与蔺如尘的人交战,不分上下,都有死伤。
药很快上完,陌影脖子上馋了一圈纱布,极为醒目。
“过几日便好了。”
蔺如尘说完,坐在玉床边,抓住陌影的发尾。
元皎炎眼里迸发出仇恨的光芒,子夕的脸色也阴沉到极点。
他们所处的剑坑中,忽而传来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无数颜色鲜艳的毒蛇从坑中爬出。
元皎炎二人没有武器,这么多蛇一拥而上,难以阻挡。
许多蛇挤在一起时,场面特别瘆人,蔺如尘挪了挪身体,挡住陌影的视线。
元皎炎与子夕的手下见主人有难,都想飞过来救人,可三方混战,谁都脱不开身。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井然有序的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陌影在蔺如尘背后,清晰地看到他肩膀一僵。
元皎炎和子夕二人也是一愣。
陌影的心再度提起,如同站在悬崖边缘,狂风呼啸,一不小心就会坠落。
元皎炎的弓箭手全部遭到攻击,有的死在围墙上,更多的掉落下去,血斜着往天上溅,围墙上全是红色,梯子倒地的闷声此起彼伏。
而后被更密的声音盖过,架梯子,上梯子的脚步,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
更多的人头冒出墙面,全部戴着头盔,尖端的红穗被风吹得左右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