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丛洲的眸子本就黑, 像一弯不见底的幽泉。
陌影注视他眼,如同被吸入深邃的黑洞中,完全动不了。
风不动了, 景消失了, 对方掌心的热度愈发鲜明。
又发热了吗?怎会这样烫。
陌影脑子有些短路,在易丛洲手背轻轻摩挲。
手先是被握得更紧, 继而被极快地放开了。
他这才回过神,不自在地微微偏头。
在族里见过关系很好的同性魅魔,他们好像不会拉手。
不过, 刚才是自己主动, 情急之下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元皎炎走了,不需急着离开。陌影大跨步走到桌边, 挑了几颗葡萄, 剥开一粒,送到易丛洲嘴边。
“尝尝,这葡萄可甜了。”
易丛洲盯着他看了会儿,摇摇头。
怎么回事, 之前看他吃过葡萄啊,今天怎么不吃, 没胃口吗?
陌影也没了兴致, 将葡萄扔给子夕。
易丛洲表情向来很淡, 但这种淡和蔺如尘不一样。蔺如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高绝, 易丛洲更多的是不在意,好似一潭死水, 什么在他心中都掀不起波澜。
但陌影有种直觉, 对方的心情不太好。
猜测今天小魅魔办事不太顺利, 他思索片刻, 拉着易丛洲的手来到御花园后方的竹林中。
林中的凉亭摆着一架秋千,他推着易丛洲的腰走过去,让对方坐下,扶着秋千绳索摇起来。
“丛洲,你还没来过此处吧,这里阴凉又有风,适合夏天过来摸鱼偷懒,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易丛洲脊背笔直,神情严肃,和秋千格格不入。陌影看得好笑,在他腰侧挠了下痒痒,“这里不是军营,也不是上朝,怎么这么正经呀,放松点。”
铺垫了几句,陌影见他神色有所缓和,说:“要是遇到了烦心事,可以和我讲。”
“不曾烦心。”易丛洲抬眸,“你呢?今日可遇到什么事?”
“有!”陌影将昨日送蟾蜍给蔺雪,她今日过来道谢被元皎炎杀了条蛇的事倒豆子般说了,再次强调:“所以摄政王真的很危险,你千万别靠近他。”
易丛洲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小模样看起来特别机灵,嘴抿了抿,道:“听少主的。”
这话太顺耳,陌影眉开眼笑,在易丛洲面前蹲下来,拍了拍他的头,“真乖,这才对。”
四目相对,距离极近。陌影发现对方的黑色瞳孔中竟有细细的丝线,冷不防一看,格外惊悚。
他并不后退,反而更近了些,忧心忡忡道:“丛洲,你眼睛怎么回事?我叫太医来给你看看。”
易丛洲拉住他的衣袖,“没用。”
“太医也没办法吗?”陌影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越看对方瞳孔中的丝丝缕缕便越密,他试探道:“这不止是病,你中了毒对不对?谁干的?”
易丛洲摇头。
身世那么凄惨,家破人亡,不知多少人敌视易家,也不知谁动的手脚。
陌影心疼极了,“生灵皆有能量,只是人类无法掌控。我传些能量给你,说不定能压住你的病痛。你的事我会叫魅影彻查,一定会将你治好的。”
吩咐过子夕和侍卫在林外等待,可宫中眼线太多,玄衣卫无处不在。陌影不想露出马脚,坐到易丛洲旁边。
秋千同时坐两个人有点儿挤,正方便陌影传输能量。
把手伸入易丛洲衣袖中,将他的中衣往上卷了卷,轻握住他的手腕。
源源不断的能量从二人皮肤接触处传至易丛洲身上。
陌影怕他太弱接受不了,格外小心细致,全神贯注。秋千没有靠背,坐着有些累,不经意间,他脊背微弯,靠在了易丛洲手臂上。
这一幕,被一双藏在竹林之后的眼睛看到了。
那双眼睛充满嫉恨,好久好久,眼睛的主人才不甘地转身,露出一点点绿色衣角。
最爱穿绿色的,只有璇妃一人。
易丛洲早知道她过来,也知道她在偷看,可浑不在意。
陌影在他身边,偏凉的手触碰着他,他连动一下都不愿,怕破坏了夏日竹林中的平静。
身体的蛊虫偃旗息鼓,他更有种久违的力量感。
可这些比不上陌影身上散发的清香,比不过陌影靠过来时,心跳骤然升高的紧张。
身体沉淀了,安宁了,内心深处却叫嚣着,蠢蠢欲动。
这时候,谁还顾得上一个完全不重要的女人?
然而,他有心放过璇妃,璇妃却偏往刀口撞。
下午,廷尉求见,陌影前往勤政殿议事。他前脚刚走,后脚璇妃就带着五六个女子进了寝殿。
“皇后娘娘。”璇妃娇俏道,“娘娘,妹妹们特意来给娘娘请安!”
“娘娘”二字着重说,充满了故作天真的讽刺。
“天气炎热,咱们姐妹一起去湖边亭乘凉,聊聊天可好?”
易丛洲翻过一页兵书,视线没分给她们一丁点,“我虽为后,却是男子,理应避嫌,你们回吧。”
璇妃给旁边穿靛青色纱衣的宜昭仪使了个眼色。
“娘娘这就是不给姐妹们面子啦。”宜昭仪语气无礼得多,有些耍小性子般的傲慢,“皇上一定想看咱们姐妹和和睦睦的,若让他知道皇后娘娘话也不愿和妹妹们说,后宫也不愿管,不知会不会龙颜大怒。”
易丛洲将书一放。
他不怒而威,其他女子一时不敢说话。
“咳咳……”他咳嗽两声,面色苍白了些,“那便走吧。”
璇妃过来打算搀扶他,被他轻飘飘一看,手一个哆嗦,放了下去。
她面子上挂不住,却很快将情绪掩盖下去,“娘娘请,步辇已在外候着了。”说着,她摸了摸头上的步摇。
易丛洲仅用余光一瞥,通过成色和工艺判断,这步摇价值不菲。
到了亭中,璇妃抬手,宫女们送上几盘新鲜的葡萄。
“呀,璇妃姐姐竟能得到如此多的葡萄,皇上真是宠姐姐。”月份尚早,承国大部分地方的葡萄还未成熟,能早早吃上的全是贡品,都很珍贵。
几个女子将葡萄分着吃了,易丛洲未动。
宫女又送上一坛香气扑鼻的梅子酒。
璇妃亲手给易丛洲取杯倒酒,“皇后娘娘,葡萄您吃得多,看不上也是应当的。不过妹妹母家特酿的梅子酒,您可以一定要尝尝,不仅好喝,还能消暑。”
她涂满豆蔻的手指捧着酒杯,酒液因她微颤的手指而起伏。
易丛洲不动声色扫过在场几人,接过酒杯,迅速用袖子一挡,极快地喝完酒,将杯子放回。
“身体不适,只喝一杯。”
璇妃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坐回桌边,“娘娘病重,一杯就够啦,多谢娘娘赏脸。”
左一个娘娘,右一个娘娘,她以为这样就能膈应人,可易丛洲表情从始至终不变,置若罔闻。
璇妃心中一狠,暗想,不就是靠一张脸迷惑了皇上,再等几刻钟,看他还如何嚣张!
几个女子酒量浅,嘻嘻哈哈喝完一坛酒,脸上都爬上了红晕,露出醉态。
她们借醉往易丛洲身边挤,封住他的前后左右,让他不能脱身。
不久后,璇妃又惊又怒的叫声响彻亭子上方,“本宫的步摇呢!”
其他妃嫔你一眼我一语,“是不是落在哪里了,姐姐找找?”
“那可是昆仑羊脂玉点金步摇,一年才能得到一小块玉石的进贡,价值连城!”
“哪里都找不到,该不会……被人拿了吧?”
璇妃抽抽噎噎,梨花带雨,“若是旁的什么,不见便不见了,可这是皇上去年生辰送本宫的贺礼,丢不得。哪位妹妹有成见,可直接与姐姐说,何必做这种偷鸡摸狗之事?不管是谁拿了步摇,现在拿出来,本宫便不再追究,只当是迷途知返。”
易丛洲置身事外,不置一词。
璇妃跪在他面前道:“求皇后娘娘为妹妹做主。”
“你想让我如何做主?”
“搜身!”
“若我不应允呢?”
“那、那便叫皇上来为本宫主持公道!”
陌影正听廷尉鬼扯「池大人都是被冤枉的,是周添荣故意设陷阱」,听到一半,子夕上前,匆匆在他耳边道:“皇上,璇妃娘娘的步摇不见了,遣人来寻皇上。”
“不去。”
“皇后也在。”
“什么?”
陌影稍微一寻思便明白了,一拍桌子站起,“走,去看看。”
易丛洲身体不好,最好不要去外面受热,特意在寝殿弄了冰想让他舒服点儿,璇妃就来搞事。
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这肯定是璇妃设的圈套,经典的诬陷别人偷东西桥段,太老套了。
自家的小魅魔,捧在手心还来不及,她凭什么?池霖还没彻底送走,她这么等不及要跟上?
陌影一路上弄了一肚子火,来到亭中,见易丛洲被莺莺燕燕团团包围,更是眼皮一跳。
他知道易丛洲喜欢清净,生病本身也需要静养。
谁给璇妃的胆,敢这样对他的皇后?
心中有气,陌影的神情难得一见的肃穆,冲上前将易丛洲拉出来,挡在他身前,冷声道:“怎么回事?”
璇妃冲过来,扑进陌影怀里,“皇上,臣妾的步摇被偷了!”
陌影一个不查,被她抱个满怀。想把人拉开,璇妃章鱼似的黏在他身上,怎么也扯不开。
易丛洲眸中划过狠戾。
“把她给朕弄下去!”
陌影勃然大怒,子夕赶紧上来拉人,将璇妃拉到一边坐着。又阻挡在他们中间,防止璇妃再扑。
“你说步摇被偷,被谁偷了?”
“臣妾不知,在场的就只有这几个姐妹,皇上下令一搜身便知。”
岂有此理,要不是他到场,璇妃难道想让侍从按着易丛洲搜他的身吗?易丛洲为人本分,虽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但肯定不屑与妇人一般见识,估计不会反抗。
陌影扫过他苍白的脸颊,想到上午含辛茹苦传输能量才让脸色好了点儿,这么一会儿没看见,又变得唇色如纸,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区区一支步摇,就给你搞得鸡飞狗跳,你……”
“皇上。”易丛洲拉了拉他的衣袖。
“怎么了?”陌影面对璇妃像喷火的龙,对着易丛洲却轻言细语。
“璇妃既然想搜,那便搜吧。那可是皇上送她的生辰贺礼,意义非同一般,咳咳……”
“丛洲,你快坐着!”陌影一边给他顺气,一边拿折扇给他扇风。
一系列操作将其他嫔妃看得目瞪口呆,皇上何等尊贵,什么时候这么伺候过她们?
易丛洲既说可以搜身,必定有应对办法,陌影放心了点,道:“那便搜吧。”
宫女上前,一一为嫔妃搜身,都没有。眼看只剩下宜昭仪与易丛洲二人,陌影神色一凛。
璇妃该不会在易丛洲没注意的时候把步摇塞到他身上了吧?傻乎乎的小魅魔可能自己都没发现,还想着帮忙找回璇妃的步摇。
“找到了!”一声惊呼打断了陌影的联想,宫女从宜昭仪的青色腰带处,找到了那支熠熠生辉的步摇。
宜昭仪脸色大变,惊恐跪倒,“皇,皇上,璇妃娘娘,这不是我干的!”
璇妃同样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她趁酒醉混乱,将步摇放在了易丛洲衣衫中,怎会在宜昭仪处?
而且,怕有功夫的易丛洲察觉,她在杯中下了软筋散,让易丛洲混着梅子酒喝下。
他应该浑身乏力,绝无可能将步摇神不知鬼不觉转移到别处,事情应该万无一失才对,怎么会!
她脸色煞白,勉强救场道:“宜昭仪,竟然是你,枉本宫与你多年姐妹情谊。”
宜昭仪想辩解,被她一瞪,不敢再说,含泪磕头,“璇妃娘娘,求你饶妹妹一次,妹妹只是鬼迷心窍,现在知错了。”
有了台阶,璇妃赶忙上去扶人,“那便算……”
好烂的一出戏。
后宫乌烟瘴气,还将易丛洲卷进去,陌影怒发冲冠,社恐都克服了。
他接过璇妃的话,“那便将宜昭仪禁足一年。”
宜昭仪与璇妃惊惶道:“皇上!”
不给璇妃求情的机会,他冷然道:“蔺如烟,今日之事,前因后果究竟为何,你比朕更清楚。丛洲是朕的皇后,谁对他不好,便是对朕不好。你之德行,已不配这支步摇,朕要将之收回。”
陌影本想砸了它,可想着它能卖不少钱,何必和银子过不去。
璇妃哆哆嗦嗦,面无人色。
皇上竟直呼她名,而且听皇上的意思,他已知道了一切。
或许她会得到比宜昭仪更重的惩罚!
“皇上,臣妾再也不敢了,臣妾愿在宫中为皇后娘娘祈福,再也不打扰皇后娘娘。”她肠子悔青,妆也哭花了,尤其狼狈。
“最好如此。若还有下次,朕直接将后宫遣散,将你们贬为庶人,嫁入寻常百姓家,宫中只留皇后一人!”
其他嫔妃闻言,各个抖如筛糠,跪了一片。
若不是她们的家族在朝中都有根基,贸然遣散会给平定水患带来麻烦,陌影根本不会等到下次。
廷尉还在等他,陌影不能耽搁,叫人护送易丛洲回房,自己则带着子夕赶回勤政殿。
他一走,刚刚还花枝招展的女子们乌云罩顶,颓然无神,灰溜溜地离开了。
宜昭仪哭得最大声,被侍卫拖了下去。
只余失魂落魄的璇妃与易丛洲二人。
易丛洲抬脚往外走,璇妃忽然冲上前,挡住他,狠狠道:“皇后,别以为你有几分姿色便了不起,你想抢走皇上,抢走本该属于我的宠爱,没门!”
易丛洲眼皮都不抬。
“我是蔺家人,皇上的江山离不开蔺家的扶持,皇上更不可能舍弃我!你别得意得太早,周添荣一倒,西北军费军粮定会落入我哥哥手中,等你手中无粮,有你跪着求我的那天!”
易丛洲这才抬了抬嘴角,意味不明道:“就是你那鱼肉百姓,强抢民女逼死了一家五口人的哥哥?”
“胡说八道,我大哥岂容你污蔑!我家虽是蔺家旁支,可一向得祭师大人青眼,只要他想,一根手指头都能让你……”
“我等着。”
易丛洲懒得听她多言,无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场闹剧下来,璇妃一无所得,损失了一支最爱的珍贵步摇,还遭致皇上的冷待。
朝中因水患的事儿弄得人心惶惶,她不敢这时大张旗鼓地回蔺家,排解无法,一个人在院中喝闷酒,酩酊大醉。
夜深了,她回到房间,摸到床上躺下。
总感觉身边有什么,她不太清醒地转身,和一双血洞洞的眼对个正着。
那具尸体被剥了一半的皮,眼珠子也被挖了,剩下的半张脸沾满血,却还能辨认出容貌。
正是她说要接替周添荣之位的亲哥哥。
“啊!”尖叫响彻皇宫,惊飞了栖息在树上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