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今日还我出来,所谓何事?”小廿收到书信,书信上说,十九师兄喊他出来,说是约在酒楼许久,他便趁夜,偷偷前来赴约。

  深秋夜寒,酒楼里除了他们,只有几个半昏半醒的醉鬼。

  桌上的油灯昏暗,傅十九看了一眼阔别已久的师弟。面色比离开遥月门的时候康健了不少,声音也不那么沙哑。

  他约师弟出来之前,在王府踩过点。

  一直以来木讷的师弟,练刀法的时候眼神一直停留在不远处衣着华贵的男人身上,想必就是这座王府的主人。眼底的欢喜怎么也藏不住,甚至刀谱打错了也没注意。最后,不知怎么的,师弟就手把手开始教那王爷使用短刀,脸凑的极近。

  “师兄?”小廿见傅十九不说话,又唤了一声。

  傅十九这才从思绪中回神。

  他的手藏在桌下,悄悄握上剑柄。

  顿了很久,傅十九才开口,“你为那狗贼王爷隐瞒起兵之事,欺君犯上,整个遥月门因你大受牵连……”

  “上次重阳节归门,已与傅氏划清关系,我所作所为一人承担,谈不上给遥月门蒙羞——”小廿还没说完,忽然察觉到了傅十九手中紧握的剑柄,顿时明白了什么,“是那个男人让师兄来取我性命的?”

  说完,小廿垂眸,自顾自的又接道,“也是,他眼里容不得他的弟子心中有比他更重要的人,所以派师兄来,也算是试探师兄的忠心。想必师兄早已取代了大师兄的地位,为那个男人卖命,也是情理之中。”

  “总比你给姓楚的当狗好。”

  傅十九说完,手还是握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他的狗。”

  傅十九:“……”

  “我虽不再认他为师父。但师兄从小对我的好,我都——”

  傅十九没等他说完,抽剑起身。

  几乎是同时,小廿也站起来,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格挡。

  但也仅仅是见招拆招,并未主动出击。

  数十招过后,二人于酒馆外的巷内对峙僵持。

  傅十九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

  一路上,师弟的招式全是破绽,只要他有心去刺,师弟早应倒在血泊之中。

  犹豫之时,傅十九感觉到手上搭上来了一隅冰凉。

  紧接着,还听见了一丝轻松的小声。

  “入秋了,师兄记得多添衣。再生了冻疮难免受罪。叛门之事……是我和傅氏之间有过节,也算有所苦衷,不求师兄理解。我知师兄师命难违,不会为难师兄,但现下尚未辅助王爷完成——”

  傅十九没听师弟说完。

  这一剑便刺了下去。

  霎时,鲜血从心口飞溅,暗淡的猩红模糊了视线,除了师弟竭力发出的喘息,什么也听不见。

  “十九师兄,十九师兄,刚才师父讲的招式能示范一遍吗?”

  听见小师妹稚嫩的声音,傅十九依旧神游在外。

  他记得,捅了师弟那一剑后,他就后悔了。

  可回过神,没等他弥补,就见一行人追了过来。其中一个身着锦缎,气质不凡的男人先一步横抱起来了血流不止师弟,神色焦急的离开。剩下的人追杀了他半个城,他才甩掉。

  “十——九——师——兄——!”小师妹见傅十九不理她,又加大声音。

  “听见了。”傅十九被吵得无法陷入回忆,淡淡的应答道。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他捡起长剑,放慢动作,在小师妹面前示范了一遍。

  “看懂了?”

  “没看懂,十九师兄再来一遍!”

  傅十九:……

  他看得出师妹粘他的那点小心思,没戳穿,又耐心的掩饰了一遍。

  这次,剑法还没打完一整套,傅十九就看见信使火急火燎的跑进院内。

  他拎着剑,也顾不得师妹,赶忙迎了上去,“什么信件这么着急?”

  “在外出行任务弟子得到消息,说是之前叛门的傅二十……”

  傅十九赶忙附耳过去,听信使说话。

  每多听一句,瞪得溜圆的眼睛中的红血丝就会多加一分。

  “骗人的吧?”听完,傅十九麻木的小声道。

  “哐啷”一声,手里的长剑也落在地上。

  愣了许久,他才像是发疯似的,抓住信使的肩膀,“那那头老狐狸呢?他怎么没死?小廿体内的蛊是子母蛊,母蛊宿主死亡,母蛊就必定会死,子蛊宿主也必死无疑,当时我怕那个老狐狸反悔,对小廿痛下杀手,特意留下的连带关系!他怎么没事?”

  “……”信使的脸色犯难。

  “他为什么没事?他怎么可能没死!”傅十九歇斯底里的吼道。

  一旁的小师妹见此,赶忙躲进屋内,也不吵着让傅十九教他剑法。

  “按理来说种子蛊的人会替他挡一命的!”

  “傅二十他……临死之前,把蛊虫从心口生剜出来,说是要保全替他种蛊的恩人性命,不愿连累无辜之人。那母蛊被剜出来的时候,的确还是活的。”

  傅十九放下抓在信使身上的手。

  怔怔的看着地面,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怎么会这样?

  他原打的主意,是让那个姓楚的给小廿承命,替小廿一死。

  没想到小廿竟然能生剜出来心头的蛊虫。

  他们以前杀人再残忍,也不会用活人剜心这种残暴的方式,没想到小廿竟然对自己下去狠手。

  在院内愣了不知道多久,傅十九才慢慢挪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除了他自己的物品,还留着小廿出师之前,没带走的小东西。

  都是些不打紧的陈年旧物,但物品上残留的记忆,包含了他们携手度过的无数春秋。

  傅十九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看着眼前的东西。

  有半根烧黑的木头还挂在墙上。

  那是义肢的一部分。

  当时他说着要帮小廿把第一幅义肢修好,结果修了很久,也没成功修复。又不舍得扔,便一直挂在这儿。

  死了?

  傅十九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但是夺眶而出的泪水,早就先一步相信了死讯。他没哭出声,只是垂着头,任由眼泪滴在身上,染深了一大块儿衣料。

  不知不觉,这么坐了大半天。

  院内,炊烟袅袅,饭食的香气顺着窗子钻了进来。傅十九不为所动,还是死气沉沉的坐在地上,双目无神。

  “吱呀”一声,门响了。

  傅十九缓了好久,才意识到有人进来,机械性的转头去看。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木讷的从口中蹦出两个字,“师父……”

  男人的脸上也没多少表情,一如既往冷冰冰的,不苟言笑。

  傅十九浑浑噩噩的被从地上拽起来,按在浴盆里,洗干净了身上的泪和泥。

  “我有办法让你的二十师弟回来,但是……”

  “小十九,别哭了。”

  “竹儿……”

  男人的声音宛若魔音灌耳,傅十九没听清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儿的应答。

  最后的目光,停留在身躯上覆着的师父脸上。

  汗涔涔的,呼吸也很重,身躯麻木的感受下,傅十九最终还是无力的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死灵香诡异的幽香逐渐减淡。

  傅廿动了动眼皮,视角渐渐回归本体,不再能透过傅十九的视线,经历傅十九以前的事情。

  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的香炉彻底燃烧殆尽,一点白烟也没,只有屋内,残留着死灵香焚烧留下的淡淡气息。

  傅廿看了看自己身上宽敞的衣服,和微微凸起的小腹。

  又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不过一炷香。

  一炷香时间,他便透过死灵香,经历过了傅十九的大半生。

  傅廿回想了一下,他好像的确没听过傅十九说明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看到傅十九刺完他一剑,懊悔至极,甚至暗暗在楚朝颐体内留下埋伏,在他死后看着满室回忆失声痛哭的时候,这份未出口的情谊,比说出口的还要苦涩。

  还有和师父纠葛不清的情感。

  傅廿怔了一会儿,起身下床。

  打开香炉,小心翼翼的把里面的香灰重新扫到小瓷盒中。

  正扫着香灰,傅廿突然回想起来一个细节。

  等等……大师兄当时,也给了傅十九一小盒死灵香,说是用阳寿换的。当时傅十九以为大师兄是说来唬人,也没多问,可不过几日,大师兄就……

  想到这儿,傅廿抓起瓷盒夺门而出。

  他不敢乱跑,只能尽可能快步的向前走。

  趁给他瓷盒的小厮还没走远,趁师兄还没出宫多久,还能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