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廿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师兄小时候的视角,回放着以前的经历。

  他待在躯体里保持安静,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何止是不上贡品和香火,有的人家盖房子还偷了寺庙里的几块儿砖。”

  “只能祈祷别传到咱们这儿,咱村里可没做过这种缺德事儿……”

  村民的声音吵闹嘈杂,他没去凑热闹,只是低头,继续静静的看着水面。

  水中清澈,河石上的青苔肉眼可见,他弯下腰,用小手拨弄了几下水。

  溪水清凉,缓解了盛夏的暑热。

  正玩着水,突然,背后传来焦急的呼唤。

  “竹儿,和你说了不要玩水,上次掉下去多危险啊。今天你爹回来,快别在外面耍了。”

  声音充满担忧,但到底还是温和,来了之后也没训斥他,只是“爹要回来?”听到这句话,他不禁欣喜。

  “是啊,信中说是复官的事情有着落了。”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拽着他的手往家的方向走,“这次回来,就是来接咱娘俩过去,到时候送你去私塾,你要好好读书,长大考取功名……”

  复官?

  他不太听得懂母亲在说什么,只能含糊的点点头。

  天色渐暗,他随着母亲回到昏暗的茅草屋,借着厨房里柴火的火光,看着母亲做饭。

  灶台下面的老鼠也闻见了香气,

  上次吃肉已经是好多个月之前的事儿了,闻到荤腥的味道,他不禁耸着鼻子多闻了几下。

  “好香。”

  “饿啦?今天刚去王嫂那儿用上次给你缝衣服剩下的布料换的肉,还换了些别的粮食,够改善一阵伙食,”妇人说着,从锅中捞出一小小块油渣,掰了些已经梆硬的杂面饼,“先吃这个垫垫肚子。”

  竹儿踮脚拿过馒头,捧在手上,怔怔的看着,也不吃。

  “娘不饿,你先吃。”妇人又补充了一句。

  他这才敢小口小口开始啃。

  即便沾了油渣的香气,馒头还是硬的硌牙。

  “娘,他们说隔壁村突然死了很多人,是怎么回事儿呀?”

  “你还小,这件事儿你不需要管。”听到这个问题,方才面色和善的妇人,突然严肃了起来,瞪了他一眼。

  “我都快四岁了!他们说,突然无缘无故死了好多人,好像是因为没给寺庙里进贡,落下的神罚。”

  “傻孩子,怎么会是神罚呢。你还小,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总之你爹一回来,咱们吃个团圆饭,明天一早就准备离开这儿了。”

  “这么快就要走吗?”听到这个,他顿时连馒头都不啃了。

  还没来得及和后山常喂的山雀告别……

  过年的时候在溪边埋下的坛子也没挖。

  好在村里的小朋友不喜欢和他玩,不用和他们告别。

  问完,他见着娘沉默的继续做饭,也没再追问。

  入夜,他在炕上打着哈欠,脑袋一栽一栽的。

  菜都放凉了,爹爹也没回来。

  到了深夜,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他才听见门外传来咳嗽声,和娘说话的声音。

  “咳咳咳咳咳咳——”

  “怎么了这是?可是路上贪凉,或是吹着夜风了?”

  “……”

  “竹儿已经睡着了,这团圆饭还没吃。诶呀,怎么还发着烧呢?不会是隔壁村的疫病……”

  “咳咳咳咳……怕传给竹儿,咱先去北屋再说……”

  听见爹爹的声音,他试图睁开眼睛。

  只是实在过于困倦,刚睁开眼睛,还没爬下炕,就一头又栽倒在被子里。

  一觉睡到天亮,连鸡鸣都鸣过两三轮,他才睁开眼睛。

  爹娘都不在屋。

  穿好鞋子下地,发现伙房里也没有娘的身影。以往这个时辰,娘已经起来开始烧火做饭。

  竹儿没多想,拿了瓢和小桶,便迈着小步子朝着溪水边走去,自顾自的开始洗漱。

  晨间溪流有些湍急,他尽量小心不掉下去。

  正洗着,突然,远处的岩石似乎挡住了什么。

  他抬头,定睛一看,是一个女人。

  通体发黑,身上满是疮子,身上还有尚未凝固的丝丝脓血。身上只穿了肚兜,头发散乱,眼珠子还在转,嘴巴大大的张着,似乎在求救。

  “娘——娘——!娘——”他哪儿见过这幅场面,顿时吓得腿脚发软,瓢盆水桶直接撒手扔出去,朝着家的方向撒腿就跑。

  还没跑回家,燃烧产生的刺鼻气味便从不远处飘来。

  抬头,只见从村头的地方冒出袅袅黑烟。

  不是炊烟……

  他怔了一会儿,赶忙大声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明明各家各户就在旁边,却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吼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不管怎么说,得先把爹娘喊起来。

  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家,他大喊道,“爹!娘!快醒醒!出事儿了!”

  可是根本没人理他。

  他跑进伙房,发现菜还是昨天的样子,放在灶台上,一点都没动。

  主屋也没人。

  他又想起来,昨夜爹爹好像说过,去北屋睡去了,这才跌跌撞撞的朝着北屋跑去。

  推开门。

  只见地上的草席上躺着一双人,两个人通体发黑,面部狰狞,张着大嘴,明显是在竭力呼吸。

  身上的脓血散发着恶臭,身边聚集着许多老鼠,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什么,似乎是在商议如何处置这两个巨大的食物。

  和方才在溪流中见到的女人,几乎如出一辙。

  昨天明明娘还好好的……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父母,双手僵硬的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竹儿……”

  听到娘沙哑的声音,他赶忙想靠近。

  “别过来……快离开。”地上的女人嘶声力竭的试图吼道,每说一句话,呼吸都很重,“竹儿,快跑。”

  说完,女人的手无力垂下,粗重的呼吸也戛然而止。身边围着的老鼠瞬间四散奔逃。

  父母都躺在这儿,他哪儿肯跑,一时间除了怔怔的站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

  “娘……”

  僵持间,他嗅见背后火焰燃烧的味道越来越近。

  呛得他直想咳嗽。

  突然,身后毫无征兆的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伴随着磨刀的金属声,步步走近,“想不到这儿还有活人。”

  紧接着,是火石摩擦的声音。

  他回头,只见一个高挑的男人,身着黑衣,面部遮挡的严严实实,从容将火种扔向他家的稻草屋。

  顷刻,屋子就从房顶上燃烧了起来。

  “你做什么!烧我家——”他还没吼完,直接被男人一把拎起。

  被拎起来的时候,他才看见,男人手上握着的长剑,全是黑红交杂的脓血。血的味道和常见的家禽一点都不像。

  是人血。

  他怔了一下,吓得马上大喊,“娘!娘!”

  “你还有爹娘?他们死了吗?”

  “关你什么事儿!放我下来!他们还在屋里,你休想碰他们!”

  “在屋里啊……”男人听到这儿,不紧不慢一手提着剑,一手提着豆丁大的话筒,朝着北屋走去。

  “爹!娘!快跑!有坏人!”

  男人没有理会他的吼叫,用剑劈开了屋门,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那双男女。

  打量几秒,才小声开口道,“死了啊。已经跑不了没救了,不用再补刀了。”

  说完,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即将逼近的火焰。

  “放我下来!爹!娘!”他感觉到男人沉默的提着他往反方向走,不禁大吼道。

  吼了半天,他才被允许双脚着地,但还是被固定在原地,完全走不了。

  还没大声吼叫,只见男人先一步开口,“小朋友,村子里的人都死完啦。”

  男人看了看他清澈的眼睛,慢悠悠的说道。

  都,都死完了……

  也就是说,爹,娘,都死了。村子里其他所有人,都死了。

  听到这句话,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吼叫都忘了。

  “我可不是什么坏人,我只是帮他们了结痛苦。按理来说,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不过你看你长得好看,烧死在这儿可惜了。我决定给你开个特例,待会儿我会找个风清水秀的地方再杀了你,尽量不会让你太痛苦。不过现在,你还可以再多活一小会儿。”

  “杀,杀……”他被吓得已经不会说话。

  他虽年幼,但对死也有了基本的概念。

  不到两岁的时候,他就记得南村的一个爷爷病死了,当时他们家人哭了好久。

  怎么会有人把死说的这么轻松。

  “嗯。防止疫病传播,哪怕暂时看起来是健康的,也要杀死在这儿。尤其是你的父母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死了,是疫病杀死了他们,不是我要害他们,”男人好声好气的解释道,“你也是,身上带着疫病,所以不能让你活下去。我也是拿钱做事,不好意思喔。官府找我杀了你们整个村子,顺便一把火烧干净,以防传播。”

  官府下令……

  他听的发怔。

  他记得,县里官府的那些老爷,的确对他们爱答不理的,甚至来收税的时候也是态度恶劣。

  “我,我没病。”他慌乱的辩解道。

  可男人根本没听他的辩解,又一次单手提起他,大步朝着村外的方向走去。

  走到镇子上,他见着男人拎着他直直朝着官府的方向走去。

  这才意识到死期将至,慌忙挣扎道,“放我下来!我不——”

  还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

  “保持安静,你还可以多活一会儿。要是不安静,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一动不动,眼里全是恐惧。

  “我就是吃的杀人换钱这条财路,”男人低声说完,用手指头在他脖颈上轻轻的划了一下,“今天难得心情好,多让你活一会儿,要是你不领情,那就算了。”

  正训斥着,突然,街边眼尖的小贩发现了他们。

  “客官,你儿子生的真好看。这么好看的儿子,怎么能忍心骂他,快给他买个玩具哄哄吧。”

  男人这才站起来,眉眼里尽是笑意,“这是我家幺弟,的确是人见人爱。”

  “原来是幺弟……失礼失礼。”商贩笑道。

  男人没计较,接过商贩手里的拨浪鼓,付了钱。

  他静静的看着这个人模狗样的男人变脸比翻书都快,刚才还对他恶语相逼,瞬间对别人温和有礼,睁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发着呆,突然,一个拨浪鼓出现他面前。

  他怔了一下,没敢伸手接。

  “拿着啊。我这么大人又不玩这种东西,你们小孩子喜欢吧?”

  他这才伸手接过。

  拨浪鼓很精致。他从小的玩具都是破破烂烂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崭新的玩意儿。

  “不闹了吧?不闹了就走。”

  他没说话,摆弄着手里新收到的拨浪鼓。

  明明这个男人待会儿就要杀了他,这会儿还给他买新的玩具。

  对死亡的恐惧似乎减少了一点。

  走到官府门前,他还在晃着手里的拨浪鼓。

  直到男人发话让他安静,这才乖乖收了声。

  不一会儿,只见紧闭的门内跑出来一个身着轻甲,贼眉鼠眼的男人,“傅爷。”

  “钱。”男人伸出还带着血迹的手,不屑的说道。

  原来他姓傅。

  这么年轻能被人喊“爷”,说明的确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他抬眼,看着这个方才说要杀他的男人。

  “给,傅爷拿好。”贼眉鼠眼的男人笑着弯腰,递了一袋钱。

  男人颠了颠,顿时,仅露的眉目蹙起,“怎么不够数?”

  “这……老爷说了,这是扣除赋税,扣除您在路上耽误的时间的银两,扣除您做事不隐蔽——”

  男人没等他说完,直接把钱袋摔在了对方脸上。

  “傅爷,您——”

  “早知道官府这幅狗得性,就应该让疫病散发出来,让你们老爷尝尝全家丧命,乌纱帽落地的滋味。”

  “可是您已经处理完了。要怪就怪傅爷自己做事太利索——”

  “还有一个,”男人说着,扬了扬手里拿着拨浪鼓的孩童,“知道这幅嘴脸,从疫病村里带来了一个活口。要是钱不拿够,这孩子我就放出去了。他在集市里跑上一天,你猜有多少人会染病而亡?”说完,男人轻蔑的笑了两声,令人不寒而栗。

  竹儿拿着拨浪鼓,也不敢吭声,眼巴巴的看着面前的两个大人,努力的把眼泪鼻涕往回憋。

  突然,嗓子被鼻涕呛了一下。

  他止不住的开始咳嗽。

  “这才几个时辰。我捡到他的时候还没发病,”男人慢悠悠的说道,眼神怜惜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拨浪鼓,“去报告你们老爷吧,让他半个时辰内给够钱。不然这个孩子,待会儿就会出现在你们院子里,和你家的少爷小姐一起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