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深人静。

  养心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皇帝靠在床上,面容枯槁,嘴角不断溢出涎水,他的两只眼睛上都已经结了一层膜,像死人一样混沌。

  卫英站在一边,低头弯腰,心惊胆战地准备聆听训示。

  越是年老,皇帝对生的执念就越是深重,卫英越发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三十多年的老友。

  龙榻旁放着太一宫送上来的仙丹,如今只剩下零星的两三颗。

  这些仙丹不能说没用,却也不能说有太大的用处。修仙者吃了或许可以更进一层修为,但对没有灵根的凡人而言,或许只是昂贵的安慰剂。

  “朕喊你来,不为别的,只是想听听你的一些看法。”皇帝指了指一边的凳子,让卫英坐下。

  卫英刚坐下,就听皇帝说:“朕这些个儿子,你觉得哪个可堪重用?能做皇帝?”

  如此一来,这椅子便成了针毡,让卫英坐着难受。

  “各个皇子均有所长。”卫英把每个皇子都表扬了一遍。

  他是粗人,却粗中有细。

  每个人都夸奖,就是每个人都没夸。

  卫英心里清楚,皇帝的这几个儿子都不是栋梁之材,没有做皇帝的能力。

  皇帝明白卫英的意思,但他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怎么不说老七?”

  卫英一怔。

  那个小孩生母不详,没有外力支撑,而且天生有病,最关键的是,燕无忌如今不过三四岁,又不像他儿子一样是神童,自然看不出什么来。

  皇帝见卫英沉默,心中暗然,“是朕放浪形骸,年少时造的孽,合该老了遭报应。”

  他长叹口气,对卫英说起了燕无忌的身世。

  卫英才听了开头几句,就心道不妙,他一个臣子,哪儿能听皇帝的私隐?急道:“陛下正值壮年,又有太一宫道长炼就的仙丹,不必为了子嗣如此苛责自己。”他不识什么字,也没念过什么书,只想着让皇帝闭嘴,就语无伦次了。

  皇帝没有责怪,反而自嘲,“朕喊你来,为的就是你为人公正,不说假话。你倒好,学那些酸腐,说起场面话来了。朕时间不多了,有些事压在心里难受,你就让朕说完,也算了了一桩心愿吧。”

  卫英不敢多言,坐在一边,静静听着。

  “朕还是太子的时候,看了许多志异话本,一腔热血不息,终日只想着行侠仗义。父皇说朕是本末倒置,从来只有救苍生的皇帝,救一人的大侠。哪里有救苍生的大侠,救一人的皇帝?”

  “朕那时太年轻,哪里懂这其中厉害区别?某天趁着文武百官不注意,拿了绣花剑,骑着胭脂马,就逃出了长安,暗自发誓,做不成英雄,便不再回来。”

  “啊……这?”卫英一脸惊讶,皇帝也释然一笑,“英雄自然是做不成的,朕当时沿着官道一路南下,打尖住店都是上等酒楼客栈,压根遇不到书里写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卫英点点头,又听皇帝说道:“朕当时只觉得,大晋子民人心淳朴、夜不闭户。却不料有朝一日,盘缠用尽,原先那些和善可亲的掌柜小二,却都露出了另一幅嘴脸。朕被殴打送官,还被送去南海一带当苦力,帮修仙门派修筑护派阵法。”

  “那些阵法需要需要挖走大量的泥土,在地面做出沟壑一样的通道,然后用灵石填埋。那些修仙者就站在高处看着我们,哪个苦力动作慢,就引一道天雷砸过去。”

  “朕当时不敢暴露身份,却又不知该如何逃跑,有一天实在饿极了,就晕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扔在了乱葬岗上,四周黑漆漆的,却有十几个幽幽的绿点慢慢靠近。乌云移开,月光洒落,那十几个绿点竟是野狼的眼睛,足足有七八只!”

  卫英有些惊讶,当年太子失踪时,消息被秘密封锁。他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太子,却不料一年之后,太子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只是原本天真活泼的太子,变成了喜怒皆不行于色的君王。

  原来竟是有这般变故。

  “那后来呢?”卫英忍不住问道。

  皇帝咳嗽两声,抬起右手用帕子捂嘴,褶皱的皮肤仿佛只包裹着骨头和经络。

  “后来我就遇到了她。”

  卫英不知道这个“她”是谁,只看到皇帝原本病倦的面容,亮起了一丝血色。

  “朕被狼群逼迫,逃到了瀑布边,脚下是万丈悬崖,朕当时心想,宁可做个水鬼,也不能没了全尸。遂一跃而下。瀑布连通大海,朕被卷到了海底。是她救了朕。”

  卫英霎时色变,脑海中满是“海底”两个字。

  皇帝轻笑,“你猜的不错,她不是人,而是蛟。你知道吗,人里头会有聋子哑巴,其实妖怪精灵也一样,也有不能说话的和听不见的。她就是蛟族中不会说话的,被同类驱逐,赶到了海底漩涡居住。”

  皇帝的面容越发柔和,“她只会发一个音,那个音调听起来,就像‘别怕’。”

  卫英想到燕无忌背上的鳞片,顿时大骇,省悟道:“她就是七皇子的生母?”

  “不错。”

  “哎呀皇上!你糊涂啊!”卫英连拍大腿。

  “她对我情深意重,当时我全身的骨头都断了不知多少,全靠她用法术替我疗伤,甚至还将自己的内丹给了我,替我生下了孩子。老七其实是老大,他生下来的时候,只是一个蛋。我当时还没有孩子,我原本应该高兴的……”

  皇帝沉浸在往昔回忆之中,眼中神光却逐渐黯淡,“后来我骗了她,让她带我离开海底,跟我一起去陆地生活。她素来爱我,很快就答应。于是在途经太一宫的时候,我暗中吩咐掌教真人,让他将蛟女收入锁妖塔内。”

  卫英还来不及为他们的爱情称道,惋惜和心寒就涌上心头。

  这蛟女做错何事?竟落得如此下场?

  皇帝辩解道:“朕也是为她好,朕身份特殊,皇宫内外又怎么容得下她?进了锁妖塔不过是没了自由,进了长安,却可能失掉性命。”

  卫英不敢多言。

  蛟女被关进锁妖塔后,皇帝将蛟蛋带回了宫里,虽然是异类,但好歹是自己的骨血。虎毒不食子,蛋蛋就留了下来,却不料一孵就是二十多年。

  蛟的寿命长久,人的寿命与之相比,不过白驹过隙。等蛟蛋孵化,皇帝都已垂垂老矣。

  “当时,朕看着蛟蛋破壳,看着朕最大也是最小的儿子走出来,看着他身上覆盖了一半的鳞片,知道这是上天给朕的报应。但朕依然希望他能平安长大,所以替他取名无忌。”

  卫英听后,如鲠在喉,却不敢说话。心想:“你给他取名无忌,却给他起了个小字唤作‘鸩奴’?”

  小字是燕家的传统,如今天下有四大家族,分别是塞上飞燕、京中司马、蜀中云骆、江南丹锦。每个家族都有各自不成文的规定,以示高人一等。

  燕是皇姓,塞上飞燕指的就是皇室,所有的皇室子弟都要以取一个带鸟字偏旁的小字。

  以鸟作部首的字那么多,偏生用了“饮鸩止渴”的鸩字。

  卫英悄悄叹了口气,心中顿时更加怜惜那个孩子。

  离开宫廷,回到家中。王夫人点着灯,为卫英守夜,卫英把外衣脱了,才发现里衬的衣服全湿了,不由连连叹气。

  王夫人见状,知道丈夫遇到难事,到了一杯热水,“本来嘛,三更半夜喊你进宫,能有什么好事。”

  卫英喝了茶,换上家中的衣服,“我去看看孩子。”王夫人一把拉住,“把裤子也穿上!”

  卫星湖的卧房里漆黑一片,卫英推开门,奶妈听到动静起了身,卫英把食指放在唇间。

  奶妈会意,点了一盏油灯站在一边。

  摇篮床里,卫星湖正睡得香甜,整个人呈一个扭曲的大字,被子被踢开,成了一个三角形。

  再看隔壁的摇篮床,那个沈府来的小玩伴睡得规规矩矩,整个被子宛如一个信封,把人套着。

  卫英替儿子盖好被子,低头用胡渣子蹭了蹭儿子的小脸。

  睡梦中的卫星湖一巴掌打在卫英脸上,呼哧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卫英哈哈大笑,离开了屋子。奶妈熄了灯,回到床上去睡了。

  过了一会,等奶妈的鼾声响起,卫星湖一个轱辘爬了起来,小手穿过摇篮床的栏杆,“飞舟飞舟,我爹今天有点反常,是不是要出大事了?”

  顾飞舟眼睛都懒得睁开,“我知道了,原来我在你心里,是神仙,什么都知道。”

  “你在我心里,本来就是什么都知道的呀。”

  “我谢谢你啊。”

  顾飞舟把被子一拉,蒙住脑袋,像信封的被子仿佛被封了口。

  第二天一早,两人收拾了许多小玩具,放进了小背包里。

  卫英正在晨练,看见两个小豆丁背着包裹,问道:“背着什么?去哪儿呀?”

  卫星湖打开包裹给父亲看,“我们进宫陪鸩奴玩。”

  卫英神情凝重,过了好一会才郑重道:“小朋友玩玩具要谦让,你们要多让着皇子殿下,明白吗?”

  卫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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