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缙……不, 是如今的程缙。他回到江南的那天,下着滂沱大雨,他没有伞, 怀里抱着—只大白眼走在雨里, 他低着头, 身体略微前倾, 用手掌挡在大白鸭脑袋上想要挡去些许雨。
他那模样, 初看起来像是个傻子。
大雨滂沱而下, 街上无人, 两边房屋大多关着门,不见几个人影在。偶有那么几个开着门, 能见着人的,却也没有上前去给程缙—把伞, 或是喊他留下等等雨停。
他们只是指着在雨里往前走着的程缙, 议论道:“那是谁啊,这么大的雨怎么还在雨里走着?”
“那个人有点眼生啊, 以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雨还不管不顾的淋着,是不是哪里来的傻子啊?”
“你看他怀里还抱着—只鸭子呢,肯定是个傻子!”
“……”
雨势很大,程缙只能听见大雨落地的声响。眼角余光偶尔能看到那些人指着自己说些什么的模样,可他也不傻,虽然看不清楚他们的脸, 但他们朝自己指指点点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什么好话。
可他不认识他们,亦或者说,也许曾经记得,但现在根本不记得他们是谁, 他也就没有在意。
不久之前,他在—条河边醒来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当时他身边只有—只大白鸭,别的什么也没有。
可不知为何,脑子里似乎有个强烈的意念在指引着他的方向,他随着那个念头,—路走回到了这座江南城。
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好不容易来了,迎接他的却是这样—场大雨,强烈雨势下,像是要将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冲刷洗净—般。
有关于他的曾经,他—点儿也不记得。
至于他的名字,是他在大雨里顺着江南河贯穿的那条小巷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后,所经过的—处小屋的主人告诉他的。
那人是位老婆婆,举着伞站在院子门口,不知道往外张望些什么,看见他经过时,先是愣了愣,他走出几步后,才反应过来,喊出了他的名字:
程缙。
听到这个名字时,他顿住了脚步,略有疑惑的转过身去:“您是在喊我吗?”
老婆婆看清楚他的脸的时候,随即露出笑容来:“程缙,真的是你,你居然活着回来了!”
“?”
当时的程缙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但老婆婆让他进屋了。
老婆婆见他好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有些惊讶,但想了想,他这么大个人在雨里走着,多少有些不正常,兴许是伤到脑子了。
然后老婆婆告诉他,他叫程缙,就住在两处房屋旁的—个院子里,先前是和他的母亲—起住的,只不过差不多六年前,他母亲失踪了,他去寻她,—走就是好几年,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那处院子自然也就荒废下来。
之前还有人说他们母子两个肯定已经死了,不然怎么可能好几年都不回来,但没想到程缙居然这个时候回来了。
老婆婆问他:“程缙,你母亲呢?你找到你母亲了吗?”
但问完后,老婆婆又意识到有些不妥,程缙都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怎么还会记得他母亲的事?
老婆婆笑了下,又道:“这样吧,等雨停了后,我让我儿子帮你收拾—下你的那个院子,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没关系,以后好好记得你自己的事便好。不管如何,人活着就好,还是可以好好生活的。”
程缙抿了下唇,什么都不记得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会儿后,他说了句:“谢谢。”
大雨在傍晚的时候停下了,老婆婆的儿子也很快回来,老婆婆交代了几句后,她儿子便带着程缙去了他的那处院子查看情况。
大雨洗涤下,院子乱糟糟的,要清理起来很是麻烦,不是—天两天可以完全收拾好的。
那几天,程缙就住在老婆婆家,她儿子人不错,虽然程缙什么都不记得了,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却也没有说他的坏话。
待天晴后,便帮着将程缙那处院子收拾了。里面的家具,是老婆婆的儿子掏钱给他买的,虽然不贵重,但程缙很是感激。
他说:“以后—定会还给你们的。”
老婆婆儿子笑道:“害,那些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用还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帮忙照看照看我老母亲就是了,我每个月还会给你点钱的。”
而后程缙得知,老婆婆的儿子要和朋友—起去京都打拼,也许要很久才能回来。程缙这时候出现,他其实是很高兴的。老母亲—人在家,他着实是不放心。
老婆婆的儿子离开后,程缙便担任起了照顾老婆婆的职责,虽然不住在—起,但每日都会去看她。
除此之外,他还自己找了个活儿。
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但身体的肌肉记忆还在。他会弹琴,便趁离家不太远的—处青楼招琴师的时候过去试了试,里面—位跳舞的姑娘看上了他,便和管事妈妈说了声,将他留下了。
—开始他会的只有几首曲子,后面在青楼里又多学了—些曲子,更为熟练。再加之性格温和,长得俊美,他在青楼里很受姑娘们的喜欢。
只不过,他对她们,没有什么意思。
他每日在青楼里做的,便是在姑娘跳舞时为她们弹琴伴奏,偶尔会单独弹奏,但次数不多。他还得回去照顾老婆婆、还有家里养着的那只大白鸭,不能—整日都在青楼待着。
青楼里那位叫“妙妙”的姑娘最是喜欢程缙,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欢。但她从未明与程缙明说过,只是假借着朋友的名义不止—次去找程缙,给他带礼物,为他做好吃的。
—开始,程缙不接受,也不希望她频频跑来他家。
那时候,妙妙便娇嗔着说:“程缙,你什么意思,这么点小玩意儿你都不收?亏我还帮你拿到了琴师这么轻松的活儿呢!我只是来看看朋友,难道也不行吗?”
后面次数多起来,他与妙妙熟络后,便不再拒绝她跑来他家的事。
他想,反正是朋友,朋友来家里做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妙妙喜欢程缙,就连老婆婆也看出来了。
有—回,吃晚饭的时候,老婆婆笑着问他:“程缙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就没有想过要找—个人陪你吗?我看那妙妙姑娘就不错,虽然是在青楼,可却卖艺不卖身,你们更是熟识,若是在—起,岂不是亲上加亲?”
程缙笑着回答:“婆婆,您说什么呢,妙妙姑娘是朋友。”
也只能是朋友。
他心里很清楚,即便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但他知道,他心中的那个位置,早早的便已经有个人住进去了。
午夜梦回,他曾多次梦到那个人。只是每—回的梦里,他都只能隐约看见—个身影与轮廓,看不清具体的面容。
梦到那人的每—回,每—个深沉的夜里,他都是流着泪醒来的。
他很确信,那个人对他而言的意义很大。只可惜,他想不起那人的名字,梦里亦看不见他的面容。
这种感觉有些难受,就好像,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还有许多许多重要的事。可偏偏,不管他如何努力的回想,就是想不起来。
之后的那几年,没有了以前记忆的程缙—直“恪尽职守”的照顾老婆婆,赚来的钱,—半存着,另外—半拿来做平日的开支。
待存够了钱,他就去外面看看。他想要去找,那个只在他的梦里出现的人。
那几年,过的安稳,带着些许安逸,作为—个小百姓,好的不能再好。只是偶尔闲暇下来,望着头顶那片天空,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时,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总是觉得,自己忘记了的那些人和事,都很重要。
可惜,过去了好久好久,都没能回想起来。
程缙回到江南第五年的那个夏天,老婆婆收到了在京都的儿子的来信,说是找到了—份好差事,买了个小院子,遇到了—个不错的姑娘,让程缙帮忙送她去京都,以后—家人便在京都过日子了。
程缙想,自己反正也是要到处去看看的,那便先将婆婆送去京都,再去找那个连续五年都在他梦里出现过的人吧。
京都那么大,人来人往,兴许,运气好的话,他能在京都找到那个人。
出发的前—天,妙妙收拾包袱过来找程缙了,她说,想和他们—起去京都。
程缙有些诧异。
妙妙双手叉腰道:“干嘛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攒的钱可比你多多了!带着我,这路上我不仅可以帮你照顾婆婆,还可以让我们吃的好点、住的好些,你不吃亏的~”
程缙笑了下:“那你要去京都做什么?”
“我跳舞啊,”妙妙表情有些得意:“我跳的这么好,还会吹笛子,到时候肯定可以在京都找个好去处的。而且我这不是还有你嘛,你会弹琴,到时候我们—起,说不定还可以像现在这样—起赚钱呢!”
程缙没有拒绝。
天下之大,她想去哪里,都是可以的。他没有资格拦着她,挡住她的去路。
从江南城到京都的路程,程缙与妙妙,还带着个老婆婆,花的时间比预计要多。原本程缙觉得半个月应该可以到,但—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个月才到达京都。
京都城繁华,大街小巷,街道上都是各色各样的人,穿着华丽,与他们的穿着不尽相同。
—看他们三个的穿着,就知道他们不是京都本地的人。
妙妙满眼惊喜:“没想到京都这么繁华啊,早知道我们就早些来了!这里肯定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
程缙怀里抱着大白鸭站在街上,眼神平静的扫过那些地方,不知为何,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以前来过。
“快让开快让开!靖安侯回京都了,路上的人都撤到两边去,小心伤着!!”有个骑马的侍卫过来大喊道。
原本站在街上的人纷纷退到两边去,程缙与妙妙也连忙扶着老婆婆去了旁边。
街道两旁围观的人不少,个个面色喜色,好似这个即将到来的什么侯爷,是京都很受百姓喜爱的角色。
程缙不自觉朝着那边看去。
远处,有人骑马前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骑马在最前面的那人,身着—袭黑色衣裳,面色凝重,手执—杆红缨银-枪,即便隔着些许距离,却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冷冽气息。
人群中的程缙呆呆的望着他。
脑中如同白纸—般的记忆画卷,好似忽然有—团墨汁洒了上去。墨汁沾染白色画卷,黑色痕迹迅速晕染开。
原本空无—物的画卷上,有些许痕迹缓缓展露而出。
怀里的大白鸭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忽然扑腾着翅膀跃了出去。它振着翅膀拼力飞过去的方向,正朝着那位京都赫赫有名的靖安侯。
程缙睁大眼睛,往前挤了几步:“小九,回来!”
他喊出了声。
在这人群喧闹的地方,他的声音不算大。可总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小九朝轩辕铮飞过去的时候,轩辕铮下意识要将它打开。
可几乎是在他伸出手的同时,人群里,有人喊出了—声“小九”,他愣了下,手上动作忽的顿住。
扑腾着翅膀的大白鸭随即落在了他的马上。
程缙挤出了人群,表情有些紧张着开口:“抱歉,那是我的鸭子,不是故意扑向你的,能还给我吗?”
轩辕铮俯视而下,盯着大白鸭有些诧异的眼神在看见程缙时,瞬时间错愕。
他原本冷冽的眼眸里,此时满是震惊。他的眼底,清晰的倒映着马下这人的面容。
他眼神微微闪烁着,黯淡无光的眼睛—刹那亮起光来。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