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舟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大片的血雾还未散去,反反复复地出现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场景。

  白衣墨发的男子神色冷凝,凝霜的手指紧紧握住青色剑柄,而剑身正没入他的身体。

  “单明修。”

  殷离舟笑着开口,鲜血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叫得这般生疏。

  “你明知……”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单明修神色一变,突然松了手,接着一掌击在他胸口。

  彻骨的痛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他本已被逼至悬崖,退无可退。

  如今更是一脚踩空,随着落石自丈高千仞的鸣山重重摔下。

  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单明修决绝转身离去的背影。

  埋在他体内的剑身与地面相撞,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身体支离破碎,染了一地鲜红。

  “明知……我……最怕……”

  殷离舟仰面躺在地上,眼神昏暗死寂,明知无人倾听,却还是遥遥望着山顶,艰难地扯动嘴角。

  断断续续的话终是没有说完,很快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回忆散去,痛意从胸口传来,让他眉心一皱。

  殷离舟下意识抬手摸上自己的胸口,有力的心跳隔着掌心传来,柔软温热,没有冰冷铁器的阻隔。

  他诧异地低头,只见自己穿着雪白的里衣,身体完好,哪里还见暗红的鲜血和青冥剑的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不是死了吗?

  鸣山之上,被单明修一剑穿心。

  魔族没有轮回,一旦身死便是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世间,这心跳又是怎么回事儿?

  殷离舟坐起身来,扯开里衣再三查看,别说胸口的剑伤,连片青印子都没有。

  心中的疑惑不断扩大。

  殷离舟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然而似乎被什么压制,灵台一片沉寂,只能感受到几丝极为微弱的灵力,勉强够保命。

  眼前的情况难得让他觉得有些失控。

  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殷离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这是一双少年的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手腕处系着一根红绳,尾端坠着一颗赤金色的小铃铛,一动就会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不是他的手。

  他的手遍经沧桑,多年习武,掌心磨了一层的茧,更何况,他怎么可能戴这种娘兮兮的东西。

  殷离舟伸手想把铃铛扯下,但它就像是长在他手腕上一样,怎么也扯不下来。

  殷离舟干脆由它,抬头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入眼处是一个有些眼熟的房间。

  偌大的房间内,只放了一床一桌一椅一镜和一个梨花木的博古架。

  那博古架材料昂贵,做工精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但上面放的却不是什么名贵的玉器,而是一个个精巧的面人,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正对着椅子的墙上挂着一副画,但上面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看到墙角的镜子,殷离舟赤着脚下了床,走到镜子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里面的人果然不是他,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不高,但挺拔修长。一双凤目生得极美,唇红齿白,面颊微圆,仍带着一点还未褪去的婴儿肥。

  别说,还挺可爱的。

  殷离舟想着,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

  毕竟也是统治了魔域百余年的人,殷离舟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开始思考眼前的处境。

  想来想去,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魔族没有往生,但还有一种情况可以重回世间,那便是夺舍或献舍。

  他自然不会干夺舍那么没品的事儿,那便只剩下献舍了。

  殷离舟再次看向镜中的少年。

  被将养得娇嫩白净,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也不知有什么仇怨需要将他唤出来。

  一般献舍之人身体上往往会留下一些痕迹作为线索,殷离舟撩开衣服,里外看了三遍都没发现。

  刚弯下腰准备把裤子也脱下来看看,房门却突然被打开,一道尖利的声音传来,“你在干什么!”

  殷无舟闻声直起身来,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少年端着碗药走了进来。

  少年看起来不大,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身穿却隐山茶白色的弟子服,一头黑发束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肉乎乎的圆脸,倒有几分可爱。只是一见他眉头便皱了起来,显得凶巴巴的。

  少年的目光落在殷离舟赤/裸的脚上,声音瞬间又尖了几分,“傻子,谁让你赤脚下床的!”

  殷离舟眼角微挑,一时竟没有分清他是在说这具身体的主人是傻子?还是只是一句单纯的辱骂。

  他没有接受到原主的任何记忆,弄不清现在的情况,干脆顺着他的话坐回床上,准备打探一些情况。

  刚坐下,那少年便走过来,将碗递过来,不耐烦道:“既然你醒了,我就不喂了,快点儿喝!”

  殷无舟看着面前黑乎乎且散发着不明味道的药,嘴角微微抽动。

  他才不喝。

  于是佯装要伸手接过,待少年松了手,却将手一撤。果青色的瓷碗应声碎裂,深褐色的药汁撒了满地,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很快便盈满了整个屋子。

  少年低头望着自己原本干净的衣摆瞬间变得泼墨山水一般,手不受控制地按在了身侧的剑柄上。

  “你你你!”

  少年一副气得要晕过去的模样,用手指着他,连话也说不完整。

  殷无舟脸上做出一副抱歉的神情,语气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紧不慢道:“手滑了。”

  “放屁,你就是故意的。”少年气急败坏地骂道,落在身侧的拳头蜷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只是恨恨地剜了他一眼,然后将一张帕子垫在手上,蹲下身将地上的碎瓷片捡起。

  一边捡一边安慰自己,“我跟傻子较什么劲。”

  殷无舟这下算是彻底弄清了傻子的含义。

  想了想,故意口齿不清地反驳道:“我,我不是,傻子。”

  少年将碎片包好,站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神满是厌恶,“闭嘴,乖乖给我坐着,我再去熬一碗药,这次我亲自给你灌下去,再敢乱来,我打断你的腿,别以为你是掌门的徒弟我就不敢动你。”

  殷无舟闻言,身体微微直起。

  没想到这幅身体的主人居然是掌门的徒弟。

  看这少年身上的衣服,这里应该是却隐山无疑。

  却隐山的掌门是扶黎那老头,自己是他的徒弟,那不就是那个人的师弟。

  想到这儿,殷无舟的眼神立刻冷了下来。

  他整理好表情,摆出一副抗拒的表情,“不喝,为什么要喝药?”

  少年将碎瓷片包好,直起身来,咬牙切齿道:“为什么?因为你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连金丹都结不出来,随意就能被人推下水的废物,还不喝药?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殷无舟消化了半天仍是有些不信。

  扶黎座下原来只有一个徒弟,那人十二结金丹,十五战魔域,不满二十便已至元婴后期,真正的天资艳艳。

  而这幅身体的主人不仅是个傻的,灵力弱得等同于无,扶黎为什么要收他为徒?

  收着玩吗?

  殷无舟摆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我不傻,不然掌门为什么要收我?”

  少年将碎片收好,直起身来,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你当我不想知道吗?”

  殷无舟:“……”

  套了半天的话,殷无舟终于了解到了一些大致的情况。

  他确实死了,而且现在已经是百年以后。

  这幅身体的主人是却隐山掌门有一年参加仙剑大会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回来的。

  带回却隐山时不过十三岁。

  不仅在修炼上没有任何天赋,整个人看起来还呆呆傻傻的,一副缺心眼的模样。

  但不知为何,掌门却拿他当个宝,不仅走到哪都带着,还收了当徒弟,放在身边亲自教养。

  此令一出,整个修真界一片哗然。

  修真界分上仙门和下仙门。

  上仙门只有三家,皆以却隐山为首,其地位可见一斑。

  而掌门首徒几乎便是内定的下一任掌门。

  这么重要的位置让一个傻子占着,简直是全天下的笑谈。

  可想而知,有多少人看不惯他。

  这么说来出点什么意外倒也不稀奇。

  不过据说他的师尊看得好,因此这幅身体的主人一直平平安安地长到了现在。

  唯一一次意外便是前几日掌门入定时,这幅身体的主人估计是嫌无聊偷跑了出去,再被发现时是在后山的水塘里,被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

  没有人肯承认推了他,所有人口供一致,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了下去。

  向来赏罚分明,秉持公正的却隐山掌门,那日却失了分寸。凡是去过后山的弟子,皆被用了真言锁,最后硬生生逼问出了推他入水的三人。

  殷无舟听得津津有味。

  没想到扶黎那老古板一生循规蹈矩,临老了突然来这么一出。

  殷无舟想起刚刚镜子中看到的自己。

  虽然在他们口中又傻又废,但有一点却无可否认,这幅身体的主人确实长得极美。

  虽然如今年纪尚轻,但不难看出将来长大后会是怎样的姿容。

  想到这儿,殷无舟觉得自己很难不龌龊一把。

  不然,连他自己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让扶黎收他为徒的理由。

  听了半天的热闹,殷无舟这才想到,既然扶黎那么宠爱自己,怎么醒来半天怎么也没见他的人影。

  于是问道:“师尊去哪了?”

  少年被他搅扰一通,这才想起来还得再熬一碗药,正准备出去,便听他这么问道。

  少年闻言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中也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明晃晃的厌烦,也有几分艳羡的妒意。

  “你身子骨太弱,又在冬日落水伤了根本,掌门听说药王谷有火玉可养身,去为你求了……啧,真不知道你到底何德何能?”

  说完,他指了指门外,殷无舟这才发现那里有一层薄薄的结界。

  “掌门临走时设的,除了我没人进得来,所以你给我安安分分地待着,再乱跑出去,就不一定有上次的好运了。”

  “我不乱跑。”殷无舟敷衍道。

  说着,他望向外面的那道结界。

  结界易设,控制人进出却极难且十分耗费灵力。

  思及此,殷无舟心中的感慨又多了几分。饶是他,也觉得这偏爱着实过了些。

  少年看着他又是一脸愣神的模样,冷哼一声,语气不善道:“你最好说到做到,让掌门省点心吧,他现在……”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剩下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殷无舟懒得去探究他的欲言又止,点了点头,敷衍道:“放心,师尊年纪大了,我不气他。”

  “嗯?”少年因这句话硬生生止住了脚步,转身望向他,气得声音都有些变调。

  “你年纪才大!掌门今年不过一百二十五岁,是却隐山历来最年轻的掌门,你烧傻了吧!”

  殷无舟闻言比他更加惊讶。

  一百二十五岁?!

  一百年前扶黎就已经四百多岁了,怎么可能过了一百年反而年轻了?

  那便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却隐山的掌门换人了。

  而扶黎座下又只有一个徒弟。

  那现在的掌门是……

  殷无舟抬起头来,声音中不自觉带了一丝哑,“现在的掌门是谁?”

  少年给他翻了一个白眼,“你不愧是个傻的,连自己师尊的名号都记不得。”

  “快说!”殷无舟的声音沉了下去。

  少年吓了一跳,刚想骂人,但不知为何,看着殷无舟突然正经起来的神色,突然感觉到一阵压力,莫名觉得自己矮了几分。

  “说就说。”少年撇了撇嘴,道:“那你听好了,就说这一遍,再忘了可别问我。”

  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不自觉的尊敬。

  “却隐山现任掌门,清挽仙尊,单明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