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泉阁内部就布置有传送法阵, 在九层宝塔后的一片广场上,大几十的魔修在那把守。见他们来,纷纷低头行礼, 姿态十分谦卑。
方轻鸿心道这身外化身做戏还挺全套,就跟着黎公子一起,消失在法阵内。
背靠大树好乘凉,到达中央魔域后,黎公子又说要一尽地主之谊, 带着方轻鸿在繁华的魔宫主城转悠。
不少从城外而来,驾驭着各类魔兽的显要车驾在高空飞驰,见到他们这座四头獬兽拉的豪华车驾后, 又纷纷避退。
还有些胆大的,想靠上来搭搭讪、攀攀交情,都被淳于嫣打发了。
此行除了他和师妹何恬恬,黎公子及手下几名亲卫, 淳于嫣也在同行之列。
当被方轻鸿问及这边的生意由谁看管时,后者笑笑说本来各分部,就有自己的主管会打理, 他只是刚好陪主上到此巡游。
语毕, 淳于嫣向方轻鸿展示了请柬, 他是受到赫连珏单独邀请的贵宾。显然,赫连家对他的定义, 并不单单只是黎公子的随从。
上回方轻鸿来去匆匆,除了血拼赫连无赦,就是一路直奔魔宫跟赫连珏拉拉扯扯半宿。后面急着善后,立即跑出城跟大部队汇合了。
毕竟这么大规模的道魔冲突,就算群龙无首, 被逼到狗急跳墙的魔修们的临死反扑,仍十分麻烦。
今时不同往日,方轻鸿反倒有心情靠着窗棂,欣赏起城内的风光来。他手肘架在窗台上,支着脑袋侧过脸,一副懒洋洋的相貌。
没有了阳光,白皙的肌肤依旧莹莹生光彩,细腻饱满,带着生机勃勃的红润。以至于看到这样富有温度的皮囊时,会产生出一种对主人容貌的探究,和悠然的向往。
直到视线落在对方脸上,才陡然惊醒。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方轻鸿微微眯起眼,一览众山小的俯瞰风景瞧得差不多了,便回头对一直注视着他的黎公子道:“下去跑会儿吧,黎公子以为如何?”
黎公子微微一笑,道:“主随客便。”
不需他开口,淳于嫣先动了,指使门外驾车的魔修落地后,绕着城区逛两圈。
方轻鸿主动向猫着腰,折返回来的淳于嫣搭话:“淳于公子,冒昧问一个问题,你可是出自上古淳于家?”
淳于嫣浑身一僵,下意识看了眼自家主上,见对方微微颔首,才开始自由发挥:“不错,您如何看出来的?”
方轻鸿偏过头来,仍懒洋洋地支着脸颊说:“其实很简单,你的名字。”
淳于嫣茫然:“我的名字??”
上古的族制不可废,女娲该供奉还是要供奉。
淳于是蚩尤的仆姓,姓就动不了了,但他们还可以在名字上下功夫。所以这些部族的人,会把“女”字加在自己的名里。
譬如淳于嫣的这个嫣。
时至今日,也只有血脉未断绝的上古家族,还会坚持曾经的习俗。毕竟在他们看来,过往的种种,是流光幻影,倒映出曾经部族的荣光和辉煌。
所以在一种追忆和恋旧的情怀下,他们会拼了命的、近乎顽固地抓住过往的碎片。
时光洪流何其残酷,再大再深的创口也能痊愈、再无上的荣耀也能湮灭,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朝新人换旧人。
而唯一不让自己迷失在历史苍茫感,荒芜的心杂草丛生的方法,也就只有牢牢抓住自己的根了。
黎公子接过话茬,笑着为下属解惑:“你的嫣字,是叔父为迎合族制而定下的。”
淳于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方轻鸿好奇道:“怎么,淳于公子没接受这方面的传承吗?”
不等淳于嫣开口,黎公子率先插言:“小嫣叔父去得早,自小就被我收养。比起沉重的负担,我倒希望他活得轻松点。”
闻听此言,淳于嫣顿时眼泪汪汪,像只可爱的狗狗般望着自家主人摇尾巴:“多谢主上体恤之情,属下定不负主上的养育之恩!”
无奈地摸摸对方脑袋,黎公子对方轻鸿说:“别听他的,在下只将他当弟弟看待。跟他说过很多遍不需拘泥俗礼,就是不听,真是固执的孩子。”
方轻鸿:“瞧这说的,好像你很老一样。”
黎公子煞有介事:“若论年纪,恐怕在座里,的确是在下虚长些。”
“当真?”方轻鸿挑眉,眼波斜斜地飞来。明明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此刻却变得生动而富有魅力。
眸底揶揄的笑意像一阵料峭的春风,凭空在阴沉沉的世界,点亮三分春意。
只是这朵桃花开得骄傲又挑衅,出口便带着刺:“别不是想占我便宜吧?”
扎人,却不疼,反倒有些刺刺的痒意。
白衣公子身体一顿,慢慢舒缓下来,自喉间发出闷笑。
低沉磁性的声音震动着胸腔,他用一种教人腿软的声线说:“不敢,在下还想交您这个朋友,怎会做出自砸脚背的事?”
方轻鸿彻底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地盯视他,像是想要从这张面如冠玉的脸上,寻出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来。
后者八风不动,表情无辜。气氛还因他微翘的嘴角,而莫名在凝重的气氛里,掺杂了些许暧昧。
淳于嫣左看看右看看,莫名其妙。
而生来多话,到这里后,又全程怕言多必失的何恬恬则憋得很辛苦,深觉自己在三个男人间格格不入。
“黎公子,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我就开门见山了。”方轻鸿顿了顿,神情平静:“相信你特地请我来,也不是为单纯交我这一个朋友。说吧,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奇妙的氛围像泡泡,一戳就破。黎公子坐直身体,端正态度:“云先生智慧过人、一语中的,在下此番邀请您前来,的确有事请托。”
车驾停在明日就要举办盛典的广场前,白衣公子的视线越过方轻鸿肩膀,凝望被重兵把守清场,而空荡荡的高台。
片刻后,目光轻移,定格在青年脸上:“希望云先生明日,能助我夺取赫连珏手上的五杆魔兵。”
方轻鸿瞳孔一缩,半晌,笑出声来:“不知黎公子,又打算拿什么来换呢?”
无论水面下的争斗如何暗流汹涌,新任尊主的继任大典,依旧要如期举行。翌日晌午,位于尊主行宫正前方的中央广场外人头攒动。
而只有手持盖有尊主大印的邀请函,才够资格进入广场区域,在两旁高台的嘉宾席观礼。
黎公子的席位和淳于嫣分开了,位于东西两面,中间隔着个偌大的广场——可见赫连珏并非若无所觉,在安排座位时,提前将这一对主仆分而化之。
方轻鸿暗道,估计两侧的观礼席上,还埋伏了不少人。
他偷眼觑身旁的黎公子,后者面不改色,举止沉稳,还给犹豫着不肯离去的淳于嫣打眼色,要人保持冷静。
等淳于嫣走后,他笑吟吟地引着方轻鸿落坐,因为何恬恬“侍女”的身份,所以她只能侍立在方轻鸿身后。
何恬恬:……
方轻鸿悄悄给她传音:看开点,你不是修士吗,经得起这点风浪!
何恬恬咬牙切齿:闭嘴。
狠话放的有底气,但何恬恬心底,还是很紧张的。一来魔域就跟着人参与谋反大业,这也太刺激了吧!
方轻鸿坐在椅子上,面上泰然,心里也在犯嘀咕。
这姓黎的说要他帮忙,但被问及具体计划时,又不肯告诉他,只说届时和他一同行动即可。
那我也得知道是干什么才好啊!
这么跟着瞎跑,不就等于被耍得团团转了吗?
古老威严的号角吹响,远方传来一阵群马奔驰般的蹄声,众人转头,朝声源处望去,是魔尊的车驾。
由八头形似狴犴的猛兽拉着车驾,扬起头颅,发出震天的大吼。车驾在广场中心停下,车门自动打开,从中走出一位身穿黑色冕服,头戴冠冕的女子。
她走到台阶前,停顿了片刻,而后一步一步,踏上魔域权利的巅峰。
位于正中心,高高耸立的祭祀天坛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身影。
从高挑挺拔的身形来看,可判断黑袍人为男性。此时,他正面对着台阶,像在注视缓步而上的赫连珏。
号角声不绝,像将人拉回了远古时代。往昔的画面一幕幕闪现于众人脑海,不由心潮起伏。
赫连珏的心情同样不平静,虽然她面上,是如此的严苛和冷漠。
当年,她阴谋叛变的母亲就是在这座高台上,被父亲当众以极刑处死。
今朝,她的女儿将踩着她曾经流血的石阶,成就她终其一生心心念念,又求而不得的至高尊位。
忆及过往,她心底却没有柔软的怜悯之情,更多的是一种厌恶和倦懒。
真是愚蠢的女人啊。赫连珏在心底这么说着。
自私又虚荣,被哄骗她的叛军头领花言巧语几句,说会在事成之时赐封她为尊后,便义无反顾的跳进了火坑。
甚至到死,都不知道她耐不住寂寞,与人暗通款曲的偷情,早已被赫连无赦了如指掌。而那个曾经甜言蜜语的人,为换取不被赫连无赦更惨痛的折磨,而将她的母亲出卖得一干二净。
下场可想而知,赫连无赦在听取完那人惊恐的求饶后,依旧以酷刑折磨他。
对于魔尊来说,临死前的投诚毫无价值。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默许的,他故意对母亲露出破绽,再经由母亲将消息传递出去,让原本躲在暗处心怀不轨的人纷纷跳上舞台,表演了个尽兴。
从始至终,赫连无赦根本不把她当人,也没人把她当人。
没有权利,没有力量,本来就是个活在底层的低阶修士,一朝被尊主选中,而成为魔尊继承人的宿体。
天真的女人却不趁此机会,博取更多东西来为自己加码。
成日笙歌燕舞,乘着魔尊的车驾出游挥掷千金、耀武扬威。荒废修为,到死都只是个元婴,夜夜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殊不知在魔域,从来只有自己变凤凰这一路途。
雏鸡再美丽,也只会被人当盘中餐肆意取用。
赫连珏在高台上站定,任由黑袍人走至近前,向自己弯下脊梁。
——“你是魔域未来之主,更是我的女儿!魔域是你的,而你是我的!”
妇人临死前,歇斯底里的吼叫言犹在耳,赫连珏面无表情,心中嗤笑:我不是你的,我也不是任何人的。
——“他要害死你的母亲,他是你的仇人,快过去,替我杀了他。”
凭什么?
从未关注、教养过我的人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赫连珏的面色愈发沉冷。她当然知道她父亲是个没有心的人,自己的出生,不过是为延续赫连家的统治地位。
比起喜爱,不如称之为重用。
而之所以昔年,能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都是她通过无数坎坷磨难,在将自己变得“更有价值”时,争取来的。
和母亲半点关系都没有。
——“那我就诅咒你们,诅咒你们一辈子求而不得!”
——“无论想要什么,最终都将失去!”
我永永远远,都不会活成像你这样的人。
赫连珏缓缓抬手,朝黑袍人伸去。什么诅咒,她都不放在眼里。
权利、自由,她将站在高峰,一手主宰自己的人生。而所有阻碍她前行的存在……
赫连珏抬眸,余光扫过观礼台。就在她看到人群中一道身影时,不由顿住了。
心绪翻涌起伏,干涩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念出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