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帝国研究院已经是晚上七点。

  外面漆黑一片, 稀疏的星光泛着冰冷的寒意,如同一双双眼睛在与他遥遥相望。

  大门前的树木下铺了一地金黄色的叶片,连空气都带着凉意, 林野这才意识到已经快要入冬。

  帝星的冬天总是格外的阴冷,风吹在身上遍体生凉, 林野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 带着微弱暖意的军服外套不期然落在他肩头, 林野脊背一僵,对上封淮视线的刹那, 单薄的唇抿紧了几分,突然觉得和他之间无话可说, 却又没有什么真正需要开口。

  “天凉, 衣服穿上。”封淮垂眸注视着他, 一本正经地伸手替他将领口的纽扣扣上, 冰蓝色眸子被夜色映染成深沉的墨色。

  林野一个人穿了两件军服外套,模样看上去有些好笑,封淮却只穿了一件军服衬衣,领带系得一丝不苟,锁骨下轻浅的伤疤隔着衣服若隐若现。

  替他系好衣领之后,封淮从军服口袋拿了一样东西, 然后握住他的手,将他手指掰开, 不由分说将交到了他的掌心。

  “这个拿着。”只字不提刚才发生的事。

  林野垂下眼睛, 看见上面写着“抑制剂”三个字, 突然觉得四处散落的微弱星光很刺眼。抑制剂。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在从季未眠口中得知曾经发生的事后, 他忽然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分化不算什么了。

  “我让红鸟匹配了最适合你的抑制剂, 不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封淮解释道,“剂量足够帮你度过接下来的发情期。”

  林野握着抑制剂的注射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白皙的皮肤被冰寒空气冻得发红。

  片刻后,他才微微松开手,像是松脱了命运的风筝线一样,任由那些不想发生的事在他的生命里潜逃乱窜。

  抑制剂,重要吗?

  如果他愿意,接受一个人的标记又何妨。

  如果他不愿意,就算是毁掉腺体也没有人能强迫他。

  他不想因为分化成Omega就遭遇同情,也不愿因为体质的改变就被当做温室的花朵一样呵护。

  “封淮,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无论什么样的身份,他都是林野,都能驾驶机甲在浩瀚宇宙中率领军队歼灭敌人,他永远能打败曾经战胜过的对手。

  他可以做到。

  永远都可以。

  “那么就收下,”封淮宽大的手掌覆盖上他的手背,就这么包裹着他的手,替他重新将那支注射剂握住,“在我不允许你伤害身体的情况下,至少它能保证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你狼狈的样子。”

  “你……”林野脸色微微变了。

  封淮知道他在想什么。

  封淮也不打算和他讲这个道理。

  他要求他——不准伤害自己的身体。

  封淮注视向他:“我去元帅府,还是你跟我回家,你选一个,我不强迫你。”

  分明是很正经的语气,甚至还宽宏大量给了他选择的余地,听在林野耳中却堪比无赖一样让人没辙。

  林野:……草。

  林野在心里把封淮骂了百八十遍。

  无耻、不要脸。

  封淮是狗皮膏药吗?

  非要黏在他身上才痛快?

  他突然想起叶思明的那个形容。

  不择手段的纠缠。

  封淮现在的行为,就很像是不择手段的纠缠。

  这算什么?

  这个选择他做不了,但封淮代他做了选择。

  回元帅府,还有陆善和季未眠。去封淮家里,就只有他和封淮。

  封淮自然不怕元帅府的人看出点什么,如果有季未眠从旁帮衬,他甚至可以自由进出元帅府,毕竟季未眠是他的直属上级。

  但他知道林野不想。

  “跟我回家。”封淮扯过林野手腕,不问他是否愿意,就这么带他朝回家的方向走。

  林野没有激烈反抗,却同样走得不那么情愿,几步一踉跄,就这么在大街上被封淮强行扣住手腕拽到了家门口。

  封淮的私人别墅位于元帅府对面,毗邻江畔,风格相较于海蓝星的公寓更加庄重和严肃,一直只有封淮一个人住。

  尽管林野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却依旧熟悉。

  黑色的铁门开启,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长的玉阶走廊,连接着客厅和副楼,透明石板间隐隐能窥见水流流动。两侧的草坪铺满了三色堇,还有尚未盛开的梅花。

  客厅比元帅府还要宽敞,却显得过于冷清了。

  封淮将别墅的钥匙丢给他:“房间已经让机械管家清扫过了。抑制剂记得打。我去浴室冲澡。”

  言下之意,他不会看着他。

  林野接过钥匙,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备用品,而是封淮随身保管的、仅有一把的钥匙。

  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对封淮来说,他同样是这个别墅的主人,和封淮本人没有什么区别。

  “林野。”封淮在浴室门前停下,他的声音很沉,听得林野的心也是一沉。

  林野抬起头。

  隔着一步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有那么一瞬间,他错觉空气都在燃烧。

  落地窗帘随风轻轻晃动着,地面被光影切割成两半,他站在影子里,看见星光聚落在封淮肩头,一如他们初见时一样耀眼。

  “我依然很喜欢你。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封淮说。

  他喜欢林野,从林野还是Beta时就喜欢。

  这种喜欢和林野的性别无关。

  就算有一天林野坏了烂了,变成被帝国视作无用的废品,都是他最无价的珍宝。

  他这一辈子,经历大大小小的战争,受过的伤数不胜数,也从没放在心上过。唯独林野两个字,能在他心头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疤。

  如果不能让林野自由快乐地生活在世界上,他宁愿陪伴他一起在痛苦里挣扎。

  “早点休息。”

  封淮留下话,关上浴室的门,把宽敞的客厅留给了他。

  -

  只剩一个人的客厅顿时显得更加空旷。

  林野就这么在浴室外站了很久,一直到手指都僵硬到了无法弯曲的姿态,才想起身上还有一支抑制剂。

  他低头看向注射管背面印着的文字。

  S级抑制剂,与血液中和后能控制七天以上的发情,基本上能让所有Omega安全度过发情期,是最高强度的抑制剂。

  林野深吸一口气,拔了针管头,将注射液一点一点推进自己的血管。

  深埋在血液里的冲动呜咽着、沸腾着,统统都被涌入的冰凉液体给冲散。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场漫长的折磨,起先让人感到到鼓动的风,紧接着,倦意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袭来,几乎要吞没他的意识,直到浪潮渐渐退去,露出赤.裸的痛苦,海面重新归于平静。

  只是完成一次注射,林野就已经大汗淋漓。

  他狠狠拔了针头,像是报复自己似的将针管扔进了一旁的智能垃圾桶,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

  同一时间,浴室。

  封淮手指撑着洗手池,重重喘着气,汗水沿着半湿的发丝滴入领口,身体冷热交替,仿佛有一团火在炙烤着寒冰。

  镜子里倒映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冰蓝色的眸子深深陷入眼窝之中,脖颈上凸显着青筋,整个人像是经历过一场痛苦绝伦的换血。

  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狼狈时刻。

  胸腔仿佛被撕裂,疲惫感几乎要将全身的肌肉都溶解。

  这就是完全共感的后果。

  外界施加在林野身上的痛苦会减轻一半,加倍施加在他身上。

  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静待这场堪比劫难的痛苦过去。

  既然不曾后悔,那就永不后悔。

  ……

  不知道过去多久,封淮终于感觉到那股虚浮的疲惫感从身体内消退,意识也渐渐恢复到清醒的状态。

  他手指抵住额头,狭长的眼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眼底有着掩饰不住的倦意。

  直到呼吸渐渐平复,他才缓缓放下手指,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面色苍白如同死灰,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和平时游刃有余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是伤害过心爱之人的代价吗?

  要这样才能够偿还,才能获得他原谅自己的一个可能。

  等到不适感完全消退,封淮才在浴室里冲了个澡。

  拉开浴室的门,客厅里早已没了人。

  封淮用浴巾擦拭着发丝,正要回房,便听见林野房间里传出熟悉的说话声。

  “我?我已经到帝星了。”

  “在……元帅府。”

  “没事,就是港口发生了爆.炸,不过暂时没有伤亡。听元帅说,这次的爆.炸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的信号,目前帝星加强了戒备,海蓝军区应该也已经接到通知了。”

  “是啊,温学长也在,他是为了协助暗潮研制出的新型虫液提取物。”

  “我回来有一会儿了,现在在我自己房间。你有什么事,直说就行。”

  封淮擦拭头发的手顿住,攥着毛巾边缘的手指无意识间捏紧。

  房间里的说话声还在继续,丝毫没有避讳他的存在。

  “直播?今晚?”

  “你说Arno上线了?”

  “需要我登录吗?”

  “稍等会儿,我马上上线。”

  听见房间里的声音,封淮心脏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子,眼神渐渐变得讳莫如深。

  在为林野分担一部分痛苦的同时,他同样能够察觉到林野心底微妙的感情变化——当情绪的动摇不是为了他时,对他来说便是叠加起层层痛苦。

  他突然很想冲进林野房间,制止林野打那一则通讯。

  想让林野不要和叶思明联系,只听他一个人说话。

  甚至有一瞬间,他冲动地想将这一切告诉他。

  然而最终是没有。

  “砰”的一声,封淮重重关上了卧室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封淮:生气,吃醋

  林野:封淮有毛病,关门那么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