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季骁撑不下去了, 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苏慕已经听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多苏仪的往事,他之前虽然也听旁人提起过,苏仪与这位皇上的情谊深厚, 却没想, 季骁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念念不忘的, 竟然会是这些看上去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以,季骁把自己带出来,就是来怀念自己父亲的?

  苏慕眯着眼睛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还是压不下自己心头那股惴惴不安的心思。

  此时的京城, 又是什么模样呢?

  皇上离京,太子监国,想来应该所有人都已经能看出,季骁如今的身体已经撑不了许久了, 若是等待一切尘埃落定, 那么宁王就将失尽人心, 再无转圜的机会。

  所以, 此刻他必然是坐不住的吧。

  那京城,是不是马上就要变得腥风血雨了?

  他有太多在意的人都尚在京城之中了。

  但之后两日,都并未传来生变的消息,苏慕在行宫之内也很清闲,除了季骁清醒的时候总要被带过去叙旧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事。

  还好季骁聊起来的都是些自己还没出生时候的事情,这要是闻起来一些自己本该知道的事情, 那问题就大了。

  “侯爷, 皇上请您过去。”

  苏慕已经习惯了季骁天天都把自己叫过去的生活, 刚打算按照之前一般去对方的寝殿,那宦官就伸手往另一个方向一撇:“侯爷,请往这里来。”

  不是寝殿的方向?

  苏慕虽然不知所以,但知晓也只能跟着宦官走,而等到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后,一片宽阔的场地使得他的视野豁然开朗。

  “陛下,侯爷到了。”

  苏慕走近之后才发现,今日季骁的气色格外好,且换上了戎装,正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喻之,来,和朕来赛一场。”

  虽说苏慕是学会了骑马不假,但是这仿佛和领导比赛的场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季骁前几日已经是……那般模样,今日的精神头如此之好——难不成是……

  “皇上,这……”

  “与你父亲的约定已经是不可能实现了,你既是他的孩子,想来,也能成全朕的这个夙愿。”季骁的模样神采飞扬,似乎真的找回了曾经那股驰骋疆场的意气分发。

  这让苏慕根本就不忍心拒绝。

  “是。”

  宦官将早已准备好的白马牵了上来,苏慕翻身上马,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一声长啸,季骁已经冲了出去。

  嘿,这就不讲武德了!

  苏慕勒紧了缰绳,夹紧了马肚,随即,他也飞奔了出去。

  从前骑马都是为了赶路,还从未如此单纯地与别人赛过马,寒风呼啸着刮过他的脸,但这种天地辽阔的感觉,却让他心中的那些担忧和阴郁都似乎随风而散了。

  怪不得这古人常喜欢纵马驰骋,这样的感觉确实不赖。

  他追逐着季骁的身影,很快便在终点前超过了季骁,此时此刻倒也没想着需要给皇帝留面子,他总觉得若是苏仪在这里,也应当是不会让步的。

  “好!好啊!畅快!哈哈哈哈……咳咳!”

  苏慕刚下马,就听到人群一片惊呼,紧接着便是一堆宦官冲上了前,接住了从马背上摔落下来的季骁。

  “皇上?”

  是夜,随行的太医们行色匆匆地出入于季骁的寝殿,而苏慕和其余一干随行的大臣,则都候在门外,虽然没有人敢妄议季骁如今的身体状况,但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怕就是回光返照了。

  虽然苏慕并未入朝,但安定侯的身份使得他在诸位大臣中间依旧是最尊贵的一人,季骁的随侍宦官也是径直走向了苏慕,随即双膝跪地,伏首在地,瑟瑟缩缩地道:“侯爷,还请入内。”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苏慕皱着眉轻咳一声后,这些声音便又都小了下去。随即苏慕便拍了拍袖子,进入了寝殿之内。

  太医正伏首跪在地上,见苏慕进来了之后,立刻磕了头,瑟瑟缩缩道:“侯爷,皇上怕是……怕是最多只能再撑上三四日了。”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乍然听到太医如此说,苏慕还是觉得心下难过不已。

  明明刚刚还是那样有精神的模样,怎么会只剩下了三四日呢?

  但李太医是太医院之首,医术超绝,自是不必多说,他所诊断出来的,多半也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苏慕镇定下来,伸手扶起了太医,沉声吩咐其余人道:“今日所见,都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若有违者——”

  他并未说后果,但眼神之中冷意乍现,当即所有的宦官与侍女都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是。”

  “李太医。”

  “臣在。”

  “还望这几日你多费心。”

  李太医叩首答道:“此乃臣之本分。”

  随后,苏慕跟着太医们走到了门外,对着已然有了猜测的百官,朗声道:“皇上只是感染了风寒,身体有些不适,本侯此后会留在这里侍疾,大人们也不必太过担心。”

  “若是有任何风言风语,想必各位大人也知晓后果。”苏慕双手作揖,下了逐客令,“现下皇上需要休息,诸位大人请回。”

  等到乌泱泱的人群都散去,苏慕又重新回到了屋里,这才有时间来细细思索之后的事情。

  这边若是传出了季骁身体已经撑不住的消息,那边的京城势必会失去平衡,到时候一旦人心大乱,那么京城便可能岌岌可危,但如今季骁的身体也必然撑不到回到京城……

  需要尽快告知季允澈。

  行宫离京城有两日的路程,还需要是一个会骑马的人,否则光是路上耽误的时间便已经注定了结局,而且,必须要是一个不会泄露信息,至少是太子阵营的人。

  若是宁王提前知道了,那么只怕行宫就会成为宁王第一个下手的目标。

  那么谁能够做这个传递消息的人呢?

  苏慕只觉得头疼得很,此番突然被拉来了行宫,自己身边亲近的人是一个都不在,而这群面上恭恭敬敬的文武百官,谁晓得背地里有多少心眼了,都并不值得信任,也难担这样的大任。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身影,当时将他请去太子所在殿宇的那个宦官,似乎也在这次随行的人员当中,他甚至在季骁的寝殿还见到了这人好几次。

  他皱着眉,思索了片刻之后,便起身打开了门。

  “你,过来。”

  那人似乎并不奇怪苏慕要找自己,没有流露出半分慌张,恭恭敬敬行了礼之后,比苏慕先一步开了口。

  “侯爷可是想要找人递消息给太子殿下?”

  苏慕在心中暗道了一声果然,但面上依旧很是平静。

  “哦?”

  “太子殿下是特意让奴随行的,侯爷还请放心。”那人伸手从胸口摸出了一封信,递给苏慕之后,又继续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季允澈果然是个狐狸中的狐狸,在自家老爹决定要去行宫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会有这样一天,为此特意安插了一个不起眼的人在随行人员之中,比起百官来说,久居内宫的宦官即便消失,也不会有多少人注意,而这人又是当时接引苏慕之人,他已经算准了苏慕认得出此人。

  苏慕不仅又为这个人的八百个心眼而感到敬佩。

  明明事事都思虑周全,这人是怎么会被别人觉得是个草包的?

  既然季允澈都已经安排好了人选,那苏慕也就不必再费这个心,拨了匹快马,便将人连夜送出了行宫。

  做完这所有事后,他便回到了季骁的寝殿。

  年迈的帝王依旧在昏睡之中,但比起前几日,季骁今日的心情似乎真的很好,即便是昏睡之时都带着笑意。

  他应当是真的很想自在一回吧。

  苏慕如同他与百官所说一般,留在了这里侍疾,而太医们也是绞尽脑汁,用尽办法吊着季骁最后的几天日子,即便苏慕已经处处小心,不断压下风言风语,但远在京城的宁王,依旧听到了风声。

  “苏慕……他当真,是非要挡着本王的路。”

  酒杯应声而碎,沾染上了血渍的碎片,被另一双手轻轻地捡了起来。

  “可怜这小侯爷,明明是被人拉进局中的,却还要在这里被殿下埋怨。”

  季景宸的目光霎时变得更为冷漠,他毫不怜惜地掐住了来人的脖颈,厉声问道:“你在替他说话?”

  颜慧对于这样的威胁早就习以为常,他笑了笑,被扼住的咽喉只能发出几个脆弱的气音。

  “殿下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

  季景宸倏然放开了手,颜慧便被重重地甩在了地面上。

  “既然你如此在意这个苏慕,那么等到本王功成之时,一定赏他个五马分尸的归宿,到时便将他的头颅赏给你,如何?”

  颜慧莞尔一笑,轻轻将自己被扯乱的衣服整理干净,冷漠得仿佛没有听懂季景宸的话

  他站起身,继续将碎片捡起来握在手心里。

  “那便要先谢过殿下隆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