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半个时辰,雨渐渐变小,直至不再滴落。她离开了,留给这座山的是湿意,留给虞尘隐的是凉意。他轻轻地颤抖,幅度低弱,在湿淋淋的衣裳下并不明显。颤意从胳膊上一闪而过,流连在脊背。他低下头,想用面颊蹭蹭手臂,可面具挡住了热意,传递过去的只有金属僵硬的质感。没有柔软与细腻,只有青铜一如既往的冰凉。

  余光瞧见马头的斗笠有些歪了,扶正后虞尘隐对赫连怀愚说:“有些冷,能否生火烤干衣服了再走。”

  赫连怀愚停下脚步,环眺四周,乱石嶙峋。见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便将斗笠从马头取下,扔给爻谷魁:“帮忙收着。”随即跨上马背,扯住缰绳让马疾奔起来。

  “此处不方便休憩,寻个山洞再生火。”赫连怀愚说得很镇定,就像没有感觉到胸前靠着小药人。没有另一具躯体隔着湿漉漉的衣裳与他紧贴。他真心想骗过自己。

  他拉紧缰绳甩动马鞭,让马跑得十分迅疾。虞尘隐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衣裳:“太快了。”

  风擦过他的耳,虞尘隐的声音像是从风里诞生。裹挟了南北、流窜了西东的风,在他耳边变得安静而多情,吐出一句低低的——太快了。

  不算快。如果这真算快,他的身体应该飞速向前,独独把心搁置在路边。失去情绪的身体不会像此刻一般浮起余热。

  赫连怀愚竟有些近乡情怯。这里根本就没有他的家乡,可怀中的躯体浅淡的热意,隔着布料相接,让他不住地胆怯。他只能甩动手中马鞭,让马跑得更急,让速度与疾风掩盖此刻不明不白的怯意。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沦陷。或许意识到了,只是不想弄明白刻意装着糊涂。毕竟这样对谁都好。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将黑。赫连怀愚瞧见不远处有一山洞,可以过夜。他拉停了马,而后迫不及待地跳下,近乎刻意地不去看虞尘隐:“到了,就在那边山洞过夜吧。谷魁,把马系在这里,带上布囊去山洞歇一晚。”

  赫连怀愚取下包袱就往前走。爻谷魁叫住他:“药人呢?”

  “你系好了带他来,我先去探探。”

  爻谷魁三下五除二系好马,走到虞尘隐面前,有些脸红:“那个……嗯……需要我扶吗?”

  虞尘隐摇摇头,自个儿下了马。

  爻谷魁将赫连怀愚的黑马系好后,不知所措站在一旁,想找个话茬跟小药人说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纠结半晌,冒出句:“你好,那个……那个,我叫爻谷魁,谷子的谷,魁梧的魁。”

  虞尘隐回了句:“你好。”便没了下文。

  爻谷魁满脸通红,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山洞口,看见赫连怀愚正在清理石块。原来这山洞竟是被堵住了。一块石头落下来,险些砸了虞尘隐的脚。

  赫连怀愚丢了剑柄赶上前去,蹲下来试探着按了下虞尘隐的鞋履,见没有痛呼,松了口气。

  虞尘隐蹙着眉后退两步,赫连怀愚的动作太快,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山洞清理所需时间不少,赫连怀愚望向爻谷魁:“这里危险,你先带他去其他地方,生点火烤烤。”

  “好!”回得太快太猛,爻谷魁慌了下,连忙找补,“确实太危险了,碎石容易砸到人。我这就去寻个平地。”他望向虞尘隐,虞尘隐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一番折腾,天色黑了。夜凉如酒。轻悄的冷躲在寂静之中,只有薄薄一层。

  夜路不好走,虞尘隐方才摔了一跤,没有大碍,但并不好受。因此他没拒绝爻谷魁的好意。

  爻谷魁抱着虞尘隐走在山林之间,脚下踩实草叶与泥土的声音,在夜里远比白日清晰。不知是什么虫在叫,离他们很近又似乎很远。

  虞尘隐抬头望见的是一小点一小点的星,那星辰太多太多,令他有种错觉,天幕上的不再是遥远时空的星星,只是他手里洒落的一把盐。

  可盐没有光,而星辰有光。夜是天上泥,星是无根的浮萍。没有水,所以它们不能动。

  多少年过去,多少风风雨雨,代代的人死去又诞生,最后都付作尘灰。王朝会变,人世会变,不变的只有它们,永远高高垂挂,永远置身事外。人类的悲欢离合,它们毫不在意,人类的生死兴亡,它们甚至不愿低头凝望一眼。

  无论人类宣称多么挚爱它们,它们也不能感同身受。

  而唯一回应的星,会从天幕中跌落。来不及停留人世,倏忽间就砸在了陆地上。它在半空中燃着的亮眼白光,是它回应的见证。

  可等到它摔在地上,身躯四分五裂,光芒不再时。人们不再惦念。他们极轻地叹了口气,似是怜悯,不忍多看。

  于是他们转身,转眼就将它忘却。

  一颗流星的死亡不会被铭记。

  人类再次抬头,仰望着空中可望不可即的星星。遥远造就了妄念,他们期待着下一场相遇,而神情是那样的真挚。

  于是又有一颗动了凡心。

  虞尘隐垂下头来,靠在爻谷魁胸膛上。明明是凉夜,爻谷魁身上的温度却似红泥小火炉。没有柴火,是他跳得迅疾的心给了虞尘隐烧灼的错觉。

  “谢谢你。”虞尘隐向他道谢。

  “没……没有。我应该的。”爻谷魁心跳得厉害,手臂也开始轻轻颤抖。

  感受到那双胳膊的微颤,虞尘隐有几分不解:“你怕我?”

  “不……不是。”

  虞尘隐不置可否:“找个地方放我下来。生点儿火。”

  爻谷魁加快了脚步,寻得一平地,蹲下来仔细摩挲一遍,确定没有会伤人的尖锐碎石子。他蹲下来时,抱着的虞尘隐滑到他大腿上,双手挂着他脖颈,脚已经沾了地。他贴得他好近,近到爻谷魁感受到他浅浅的呼吸。

  摩挲的手抓住一把野草,爻谷魁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其他。他该放他下来了。这里的泥土松软,没有碎石,不会伤着他的肌肤,不会让他流血痛苦。可他的呼吸离得好近,像烧红的烙铁,已经烧焦了自己的皮肉。爻谷魁感到自己被打下了烙印,失掉了所有权。

  成了奴隶后,就更离不开他了。他的肌肤有些凉,像泉水,他的呼吸里有遥远森林的清芬,是雨后雪后的草木,有一种清幽的勾人。爻谷魁想靠近,靠得更近,近到能摸到雨,抚到雪,尝到泉水。

  明白这不对不好不能够的爻谷魁,竭力在心里不停不停地默念爻族、爻族、爻族……

  他将虞尘隐稳稳地放在地上:“你先坐会儿,我去砍些柴火。”

  虞尘隐抓住他衣角:“记得快些。”

  爻谷魁回答“好”,却低头不敢看他。

  虞尘隐松开手,任爻谷魁逃离似的跑走。

  那姿态绝算不上潇洒,却也够不着狼狈。介于理智与放纵之间,纠结得只能逃离。

  爻谷魁躲到土丘后,确定虞尘隐看不见他半点身影了,他才猛地蹲下,然后是颓疲地坐下,躺下。今晚月亮太淡,太淡,淡得看不清。只有满天的星子,存在感太强烈,让爻谷魁想忽视都不成。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在意,在意了一路,已经快无法克制。小药人不是作为人被喜欢,是更遥远的更高高在上的,就跟他眼前的星一样。因为太过遥远,太过不可能,连这份喜欢都变得可笑而肤浅。而他还得克制住自己,不要表现出半分。

  他该起来了,夜太深,小药人会害怕的。他得砍下柴火,钻木取火,生起篝火。他要让火焰温暖到他。要隔着红焰凝望他。

  牢牢记住,而后忘却。送他到京城,从此再也不见。

  从南到北万万里,他不是候鸟,便再无归期。

  火堆哔剥哗响起来,由于下过雨,柴火烧起来黑烟很重。隔着黑烟,爻谷魁望不见虞尘隐神情。他坐在他对面,只能看清身形,像孤零零的灰影。

  好似要融化在夜色里。

  爻谷魁站起来,走到对面,擦着虞尘隐坐下。

  他的余光只能看到虞尘隐垂下的手,被焰火照成凝固的蜜:“你还好吗?要不要睡一觉。”

  “不。我不困。”

  “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虞尘隐侧过头,与爻谷魁对视:“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

  “我……我感受到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或许是焰火太热,爻谷魁变得直白,没有遮遮掩掩,亦或许是因为夜色,潜藏在黑暗里,人就要大胆许多。

  “有啊。”或许是见他献殷勤太鲁莽,不够委婉,虞尘隐生起几分逗弄兴致。他扯住爻谷魁胸前的衣裳,将这个魁梧的男人拉低凑近,“把我的怪物还回来。”

  太近了,近得爻谷魁能看清他的长睫,看到他瞳孔里的倒影。望着爻谷魁怔住的模样,虞尘隐轻嗤一声,抚上他侧颊:“嗨,回神了。”

  爻谷魁猛地后退一步,带得抓住他衣裳的虞尘隐扑进他怀里。

  “你在干什么?冒冒失失的。”虞尘隐微恼,松开手坐直。

  爻谷魁英俊勇武的面容泛起两团红晕,完全不搭调的羞意,竟让人有些心痒痒想耍弄一番。

  “脸红什么?”

  爻谷魁闻言立马垂下了头,颇有些无地自容想找洞钻钻的意味。虞尘隐生起几分兴味,歪着头从下面望他,爻谷魁一惊又立马抬头,虞尘隐跟着抬头,就是要让他无地可藏。

  爻谷魁往后倒去,虞尘隐就爬到他身上去:“你躲我干什么?我有那么可怕?”

  “不,不是。只是我,我,我……”

  “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谷魁兄,是不是这黑烟太浓熏着了你的嗓子?”虞尘隐凑近他颈项,“让我瞧瞧,到底是哪里受了伤。”

  “不,不用,别,不要,我……我没事。”

  “没事就证明给我看。别支支吾吾的了,我听得耳朵疼。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得为我想想,可怜可怜我的耳,要在这里受你吞吞吐吐的折磨。”

  爻谷魁这下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闭上眼不言不语,好好当个床榻,只求小药人失了兴致赶快放过他。

  “哎呀,怕我?难道我真是洪水猛兽,看我一眼就要把你杀掉,把你挫骨扬灰,让你下辈子沦落畜道,连人也做不成。哎,可真叫人伤心。”

  “不,不是的。”爻谷魁猛地睁开双眼,“不是。”

  “不是就不是咯,说一遍就好。”

  “好。你不是,你很好,是我太卑劣。是我不好。”

  爻谷魁说得很认真,焰火照亮他半张脸,却不如他的眼里的光烁亮:“我是说真的。你是药人,是我族代代培育的圣物。那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成功过。只有你诞生了,你是奇迹。你不是植物,也不是草药,不是人类,亦不是妖精,你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你,你独特到让人嫉妒,这嫉妒就像欲望一样,让人分不清是爱是恨。

  “所以怀愚不敢看你。所以他要遮住你面堵住你唇。可事实上,他只是怕你。怕你毁了他的理智毁了他的骄傲。赖许前车之鉴,他不得不防。

  “我也够卑劣,我不能说自己没有半点私心。你摔了一跤我却高兴于能够拥抱你。小药人,你知道吗,你在不清醒的人面前变成符号了,欲望的符号,爱恨的代名词。

  “你不再是你本身,你成了一种幻象,是无法得到的虚妄。于是人们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

  “你开始和权力等同,和理智较量,你到底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了,我只是不得不承认我在乎你。

  “你心里其实也明白吧。所以才会那么肆无忌惮,那么张扬甚至是狂妄。

  “可你连狂妄时的样子也那样那样美。不,不是狂妄,对你来说,一切都轻而易举不是吗?

  “小药人,可你为何还是不开心?”

  虞尘隐望着爻谷魁,他面上的红消退了,眼里的光却更亮。虞尘隐目光移到那张说了太多话的唇上,笑意淡淡:“你仿佛喝醉了。这夜是凉如酒,可毕竟不是真的酒,你怎么就醉了,醉到满口胡言,没个停歇。”

  “或许我是醉了。你靠我这么近,我的思绪已经无法运转,往日的人情世故都被抛到脑后,连羞耻也无,自尊心退得更快。只有本能驱使我,天性让我说出如此多的言语。我是醉了,醉得足够狼狈。”

  虞尘隐一直用手撑着自己,避免直接砸在爻谷魁身上,说了这么久撑久了难免手软,浅笑一下准备退开,却被找上来的赫连怀愚抓个正着。

  “你们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