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威

  五路大军的统帅先后走进了大帐, 一个个面露微微不悦的冲苏扬舲施了个礼,其中一人面色沉黑,身材魁梧,名叫霍峻的扯扯嘴角, 先说道:“不知四皇子叫我们来所谓何事, 军中有疫情, 无事最好不要出各自营帐。”

  言下之意, 谁知道您这营帐内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万一传染给我们可怎么办。

  苏扬舲没说话, 掀了掀眼皮,看向最后进帐的江恒, 只见他身着轻甲, 脸颊上还流着汗水, 顺着鬓角一直落到了前襟上。

  看样子就是刚与士兵进行了操练, 收拾都顾得上, 直接就接了命令来到他的大帐。

  苏扬舲只是与江恒交换了个眼神, 他就提着步子走到了最前面, 单膝下跪, 施了个大礼,直到得到苏扬舲的命令才敢抬起头。

  江恒对着身后几个统帅冷声喝道:“殿下即为我大军统帅, 你们岂能见而不拜、见而不跪之礼?还不给殿下行礼!”

  苏扬舲漫不经心的走到地图前, 负手看着地图, 并未说话。

  几个将领相互看看,这才极不情愿的按照江恒的礼数给苏扬舲施了礼。

  苏扬舲这才走回案前坐下,拿起杯盏, 喝了口茶。

  桌案上堆放着各种军报和地图, 他忽然抬起眼睛, 看着一旁的甄荀,道:“各位将军应该很奇怪,本王为何要找诸位来此,是吗?”

  江恒上前半步,道:“殿下,可是前方有了什么新的军报?”

  他的眼睛里藏着的是只有苏扬舲才能看懂的焦虑,卫南寻已经回景国一月有余,现下江恒又出了盛京城,可以说是完全断了与景国的联系,他对于景国内部谋划那些事情是否能够成功,定然是十分着急想知道结果的。

  但是苏扬舲友善的冲着他摇了摇头,又瞬间换上冷冽的语气,道:“这位是盛京城来的甄大夫。”

  甄荀冲着几位军爷施了施礼,那几位将领一副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这大军中军医和太医已经有了那么多,依然看不出什么问题,这个一听就没什么名气的人,能有什么高见?

  “刚才,本王已经与甄大夫看过了染病的士兵,甄大夫基本已经确认这个病。”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仍然是不屑一顾,霍峻向上迈了半步,不善的冲甄荀笑问:“那请问甄大夫,他们染的是什么病?”

  甄荀清了清嗓子,他来之前从没想过四皇子在军中的处境竟然比他想得还要糟糕,现下身有体会,这几个身材魁梧的将领根本就没把瘦弱的苏扬舲放在眼里,看得出他的地位甚至还不如眼前这个高大的副统领。

  “他们染得是花柳病。”

  甄荀说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铿锵有力。

  一开始,几个将领还怔愣了一下,但是很快的他们就笑了,尤其是那个霍峻,笑的声音格外大,他道:“甄大夫可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军营中的那些个太医和军医都没诊出的病,反而被您诊出来了,您的医术还真是高明。”

  苏扬舲瞳孔狠狠收缩,他知道到自己立威信的时候了。

  “放肆!”

  帐子中的人们猜不出四皇子的心思,只觉得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冷寒之气压迫而来。

  下一刻,帐中黑影一闪,一柄闪亮的长剑刚好擦在霍峻的咽喉处,只要再深一分就会让他瞬间喉断血飞。

  可怕的是根本没人看见那个执剑人是何时拔剑的。

  苏扬舲看着江恒,问道:“若是有人对主帅不敬,该怎么治罪?”

  江恒冷笑一声,看看霍峻已经吓得发白的脸色,道:“杖五十,降为百夫长。”

  “好。”

  江恒很快就叫了两个士兵进来,将霍峻拖到了帐外,霍峻身子僵直抖着声音哀求:“殿下饶命,下官不敢了,下官错了。”

  苏扬舲根本没看他,挥了挥手便让士兵将人拖了出去。

  剩余的四个人相互看着,直到外面木杖打到肉上的声音以及霍峻的惨叫声音响起,他们才面色惨白的抖着腿跪了下来。

  霍峻是几个人中声望最盛的,苏扬舲能饶他一命,已然是开恩。

  “甄大夫,你继续说吧,是本王治军不严,让你看笑话了。”苏扬舲换了杯茶,抬手放在嘴边,抿了一口。

  “殿下说笑了。”甄荀浅浅一笑,继续说道:“小人已经查看了染病士兵的症状,确认是花柳病,但是小人目前还不能确认是具体哪一种病,只能先开些药稳定下来病人的病情,只是这些病人所穿过的衣衫,所盖过的被褥,都要全部烧毁,一点不留,他们已经不适合继续行军,还望殿下能将他们留下来。”

  “就按照甄大夫说的做。”

  江恒领了命就走出去吩咐下面的军官去照办。

  过了一会,他又再次走了进来,道:“殿下,末将已经安排好相关事宜的处理,甄大夫以后有任何吩咐,也可直接找末将。”

  苏扬舲冲着江恒点点头。

  他又道:“臣还有一事,既然病因查了出来,那么是不是要查查这个病是如何传进军营的?”

  他声音洪亮,说话的时候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将剩下的四哥将领吓得身子一凛。

  苏扬舲道:“本王也有此意。”

  他又冲着四个将领笑了笑,缓步站了起来,走下来凑近了些,道:“你们说呢?应该怎么查?”

  四个人低着头不语。

  苏扬舲看看江恒,问道:“第一个染病的士兵,出自哪个营?”

  还没等到江恒回复,便有一人战战兢兢的站了出来,道:“是在下的营队中。”

  每个人都在等着苏扬舲能说什么,可他却十分沉静,沉静的就像仿佛在听什么有趣的故事,然而越是这样的沉静,就让周围的人害怕不已。

  近些日子以来,关于四皇子的那些霹雳手段,已经隐隐在军队中传散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动摇从前对四皇子的那些传闻印象。

  他可以不动声色的让盛京城两大虎将心甘情愿臣服,但就这一点就不可小觑。

  就在这份沉默难捱的气氛里,站在那里心惊胆战的崔姓将领终于听到四皇子开口:“自去领罚,给你们一日严查自己的营队之中,凡是曾在大军出征后偷偷去过烟花之地的,一律杖杀。”

  崔姓将领一愣,“杖杀?”

  士兵在军队驻扎时偷偷溜去附近城镇的青楼,这在军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要不耽误大军的行程,没有人会真的去追究,可是现在四皇子上来就是杖杀,不留一丝生机。

  “怎么,与军礼不合吗?”

  苏扬舲淡淡笑了笑。

  崔姓将领感觉小腿一软,「哐当」声跪了下去,颤着声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是质疑本王的军令吗?”苏扬舲不动声色叩打着桌案,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凉薄而让人生寒。

  在炎热的六月天里,如坠冰窖。

  崔姓将领头磕在地上,应声道:“臣领命。”

  苏扬舲抬起手,让他们统统下去。

  最后,他叫江恒留了下来。

  甄荀也跟着允乐去了自己的营帐,苏扬舲专门让人给他和甄荀幼子单独备了一个营帐,就在他的营帐旁边,可见地位尊崇。

  直到大帐之内只剩下苏扬舲和江恒二人,他才松了口气,疲惫的靠在椅背上,问道:“凉州到嘉陵关还有多久的路程。”

  “最少还要一两个月。”

  江恒张了张嘴,想问却又没有问出口。

  但是苏扬舲知道他想问什么,道:“我不会跟景国开战的,你放心吧。”

  江恒怔愣一瞬,又很快回神,依旧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只有这一个办法才能去找南寻,所以才会同意带领大军去嘉陵关。”

  他也想去看看,那个让他策马飞驰的草原是什么样子,想去看看他成长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殿下……”江恒一开口,鼻子不免一酸,差点老泪都滚落下来。

  “我现在也没有南寻的消息,但是应该快了吧。”

  前几日,他将灰儿放了出去,希望这只鸟儿能给他带来一些好的消息。

  江恒道:“臣出了盛京城就断了跟景国的联系,现下也是着急却不得章法。”

  苏扬舲向着帐外望了望,笑道:“江大统领,你说要是南寻突然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他会不会很高兴呢?”

  江恒被他问的丈二摸不到头脑,还以为苏扬舲在担心卫南寻会在景国有什么其他的人,赶紧上前安慰道:“太子殿下他从未有过任何其他人,您不必过分担心的。”

  苏扬舲没有解释,只是依旧望着帐外的蓝天,过了许久才说:“我想他了,我们三日后便启程吧,尽早去嘉陵关,也许就能尽早看见南寻。”

  傍晚时分,苏扬舲出了军帐。

  凉州境内,草原连成一片,他凭空远眺,向着北方遥看。

  他取出玉笛,在草原上吹起了悦耳又有些悲壮的曲调。

  笛声如同呜咽。

  在广袤的草原上越飘越远。

  同一时刻,长风吹过,桑干川上,尘土弥漫。

  卫南寻一身赤甲,身后的赤红色披风随着风儿猎猎作响。

  他策马疾驰,身后是一对玄甲士兵。

  行走于半荒漠之中,茫茫黄沙是他的背景,顶着耀眼的灼日,他不知疲惫的向着南方奔驰。

  桑干川这一场政/变,已经落下了帷幕,那个曾经在他面前将他的十万轻骑兵屠杀殆尽的皇弟,死在了册立太子的大典上。

  早已埋进祭坛的火/药,将他炸的面目全非,而那些踩在牺牲者血肉之上的人,也都被他无情的斩杀。

  他用了三天,就拿回了属于他的太子之位。

  而对于他那位已经年事已高、耳目不明的父皇,卫南寻将他安置在了皇宫的后殿里,好吃好喝的供养他,唯独没了他想要的自由。

  曾经他们从他这里拿走的所有东西,他一一夺了回来。

  卫南寻用了一个月清肃了朝中的朝臣,又将那些曾经因为变故而被贬职的老臣,重新启用,就在他紧锣旗鼓的整肃朝局时,却收到了一条来自姜国的消息。

  姜国筹集十万大军,已经向着嘉陵关开拔。

  而这十万大军的统帅,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爱人。

  卫南寻知道,这一切是姜帝的阴谋,他也知道姜帝心中的盘算到底是什么,可是他不懂为什么苏扬舲会真的领兵前来。

  他真的是想与自己为敌吗?

  卫南寻一刻也等不下去,这样的疑问几乎日日夜夜缠着他。

  舲儿,你到底为何要来?

  卫南寻向着嘉陵关的方向眺望,一往无前的策马而行,他的身影渐渐融于桑干川的无垠黄沙里。

  大军如期开拔,那几个染病的士兵被留在了凉州,苏扬舲留了个太医在凉州照顾那几个士兵。

  军中一共杖杀了三十六人,都是行军过程中偷偷溜出去逛烟花之地的士兵。

  苏扬舲说到做到,当着全军所有将士的面,将这三十六人行刑杖杀,场面血腥残酷,但是却重新整肃了军中纪律。

  自此以后,没有一个人敢在偷偷流出军营,所有未经允许报备私自出军营者,视为逃兵。

  越往北走,越荒凉,荒原之上,除了黄沙就只有岩石,就连生命的绿色都极少见到。

  可是苏扬舲却觉得越走心情越好。

  因为离景国又近了一步,离卫南寻又近了一步。

  灰儿终于在大军到达方洲的时候,传来了最新的消息。

  “殿下……他真的做到了?”

  漆黑的夜色之下,苏扬舲和江恒站在荒漠原野里,向着北方遥望。

  星空是如此清澈而明亮,洒下了温柔的光芒。

  江恒手里捏着那张由灰儿带来的蝇头小楷,喜极而泣。

  七尺男儿最后竟然跪在砂砾之上,双眼满含热泪,他对着景国的方向不住地磕头,不住地落泪,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南寻做到了,他又是景国的太子了。”

  “他报了仇!他给十万将士报了血海深仇!江执,你听见了吗?太子殿下为你报了仇!你可以瞑目了……”

  呜咽着说完这些话,江恒又在地上磕了数不清的头,等到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星光之下,苏扬舲看见他的额头早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了个样子。

  “江执……”苏扬舲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他蹲下身子低声问着。

  “是我的弟弟,他从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近身侍卫,是他的副将,他比我勇猛多了,他可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江恒一边说,一边流下眼泪,手里捏着的信笺,已经褶皱不堪。

  “好了,江大统领你现在再哭下去,我可怎么跟这十万将士交代呢?现在在军中你和星熠的威望比我高多了,到时候,你哭哭啼啼的回去,大家还以为我偷偷趁着黑欺负你了。”

  苏扬舲笑着递给他了一张手帕,让他将脸上的泪擦干净。

  江恒站起来,将自己的眼泪擦净,又望了望远处的营寨,有些忧虑问道:“殿下是如何安排的?我们到了嘉陵关之后该怎么办?这么多将士,总不能就在嘉陵关扎营不动了吧?”

  星光洒在苏扬舲的脸庞上,敷了一层温柔的光晕,他侧目笑道:“有何不可?”

  江恒:“殿下难道一开始就打算将大军囤积在嘉陵关附近?”

  “我猜,南寻一定回来找我的,你说是吗?”

  “我啊,给南寻备了好大的一份礼物,等他来找我呢。”

  苏扬舲抬头望着灿烂的星河。

  这一夜,星汉迢迢,银河之光流淌在荒漠的砂砾之间。

  江恒看了一眼天色,又道:“殿下,不早了,臣送您回帐子里休息吧,明早还要继续赶路,您身子还撑得住吗?”

  苏扬舲笑得比星光还要耀眼,“当然,南寻还在等着我,我一定会撑下去的。”

  甄荀来了之后,他及时调整了给苏扬舲的药丸,把其中对胎儿不好的药用更加缓和的其他药所替代,重新制成了蜜丸,并且每日都盯着苏扬舲服药。

  幸好,苏扬舲体内的毒素已经清理的只剩了一两分,之前是因为有孕而增加了气血的瘀滞,才会时常咳血,现下在甄荀的调理之下,他的身子骨肉眼可见的强健了许多。

  他的幼子甄楠,自从前起就非常喜欢苏扬舲,现下更甚,每日都要去苏扬舲的帐子里找他讲故事,大军行进时,还非要与他共乘一骑。

  过了方洲之后,逐渐水草肥美起来,又多了几分鲜活之气,苏扬舲一开始还觉得嘉陵关也应是淹没在黄沙之中的荒芜之地,哪知离得越近,才发现自己错得越离谱。

  走过了最难捱的荒漠地带之后,将士们终于又看见了生机盎然的绿色,瞬间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一边走还一边唱起了军歌。

  苏星熠从后面策马追上苏扬舲的时候,却看见他的四哥眼眶通红,几乎就要哭了。

  就连身前那个有些心智不全的甄楠,似乎都感受到了苏扬舲的伤心,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就这样,两个人一大一小骑在马背上,竟然相继都成了泪人。

  苏星熠吓坏了,赶紧让大军就地停歇,把苏扬舲从马背上搀扶下来,不解的问道:“四哥,你怎么还哭了呢?这军歌多好听,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听着就让人热血沸腾。”

  苏扬舲抹抹眼泪,道:“南寻也给我唱过这首歌,我现在控制不住,好想他……”

  苏星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