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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来

  苏扬舲浑浑噩噩的回了桦雾府, 但是跨进门槛的那一刻,他表现的就像什么都发生过一样。

  他想,卫南寻已经够苦了,自己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卫南寻就坐在院落中的石桌旁, 尹川立在他的身边, 手里卷着一本书册, 兴趣索然却很认真的在给他读着。

  那些晦涩难懂的词语从他稚嫩的脸上说出来时, 苏扬舲却并未觉得违和。

  画面竟然看起来十分美好,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平淡吧。

  卫南寻依旧穿着那件玄色外衣, 垂落在石凳上的衣角,明显有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痕, 苏扬舲不免想入非非, 面上有几分薄红, 好似涂了一层清透的胭脂。

  “舲儿, 你回来了?”

  卫南寻戳了戳尹川捧着的书页, 转成严厉的语气,“这里读错了。”

  苏扬舲上前来, 笑道:“南寻, 我们不是说要上街去买衣裳吗?现在走吧?”

  卫南寻摸了摸自己的衣角,也觉得确实有这个必要, 笑道:“舲儿说得对, 或许我是该去买衣裳了。”

  傍晚将至, 苏扬舲和卫南寻带着尹川这个小尾巴一起出了王府。

  长街上十分热闹,快及端午,满街都是卖金缕延寿带和彩丝的小摊贩, 亭亭玉立的姑娘在摊位前流连选择, 放眼看去只觉得金翠耀眼, 环钗迷离。

  苏扬舲着了一身白衣,临走时又将发髻上玉冠拆下,簪了今晨插在髻上的那根树枝。

  简单朴实了点,但却是某人亲手做的。

  四下都是小商贩的吆喝声和喧闹声,苏扬舲与卫南寻并肩而行,夕阳将落未落,淡淡的橙黄色洒下来,斜斜压在他们的脸颊上。

  说是流光溢彩也不过分。

  苏扬舲好奇的一一看了过去,来了这么久他还没安安静静好好出来逛逛,视线慢慢划过那些摊位上的新奇玩意。

  再向前走,见到一群人围成个圈,走进了些,才看出来是人们兴致勃勃在摊位前投壶。

  那摊主吆喝:“奖品就是这个小倌儿。”

  苏扬舲好奇,向里面张望,竟然有人会明目张胆的在街上将人做成筹码。

  那个小倌儿带着黑色的薄面纱,眉眼清秀,身子消瘦,就是说不出哪里有几分熟悉。

  苏扬舲仰头去看卫南寻:“这个小倌儿好眼熟。”

  卫南寻兴致索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道:“说好去买衣衫,后悔了?”

  这句话的语气好像是在吃醋一样。

  苏扬舲索性不再去看,如雪般清透的脸上笑意阑珊,道:“好好,去买衣衫。”

  倒是尹川原本跟在他们身边的,这时候却立在那个投壶的摊位上良久。

  不一会追了上来,踮脚伏在卫南寻耳边叨叨什么,苏扬舲问,卫南寻也只说尹川贪玩想买小玩意。

  他不知道是,投壶摊位上很快就有人认出了那个小倌儿,“哟,这不是水云坊的红影吗?从前傲得很,我们这个身份怎么能跟他搭上话,现下怎么落得如此田地?”

  “听说是被四皇子从王府里给扔出来的。”

  “他怎么比得过景国质子……”

  乌压压的人群围了上来,指指点点之后大家又开始各干各的散了去。

  红影虽然以前确实是不错,但是现在水云坊里有更好的小倌儿,绿影橙影的数也数不清。

  苏扬舲没有听到这些,他专注的盯着路边的店铺,一家一家走过去,终于看见了顺眼的成衣铺子。

  “这家看着很好。”

  苏扬舲扯着卫南寻的衣袖往里走,举目四望下,这个铺子有三开间,门口靠右的地方是枫木打的柜台,柜台后面站着个女子,看打扮应该是个女掌柜。

  房间西面是一排成衣,北面则摆着巨大的货架,货架上堆满了一卷卷布料。

  往里面是一个硕大的屏风,屏风上绣着精巧的三幅花鸟。

  不落俗套,有此加持,也让成衣多了几分清贵质感。

  堂内安静,与外面的喧闹形成了几分对比之色。

  “爷想选些什么?”女子盈盈绕柜而出,上前施礼。

  好不容易有客上门,女子笑脸相迎,更何况这两个走进来的男子一看就气度不凡,非富即贵。

  苏扬舲走过去,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又在西面一整面墙上挑了挑翻来翻去之后,并不满意。

  他负手在身后,随口问道:“掌柜,就没有样式品质更好一点的吗?把最好的给我拿出来。”

  掌柜年纪不大,笑吟吟的应承着,揽袖往旁边一指,“贵客,您可是来对了地方,请您二位且坐一坐,待我去后堂挑些矜贵布料款式来。”

  说完,又怕他二人没有耐心,赶忙让呼伙计来招呼着,知他们讲究,怕嫌弃自家的茶不好,又让伙计泡了雪顶紫金。

  只这两小杯茶,便让她有些心疼,可是一想到是贵客,就又大大方方的给人端上去了。

  “二位爷且喝口热茶,待我去内堂取些好货出来。”

  说完,女掌柜就利落的走到了屏风背后。

  苏扬舲一双若雪水眸与卫南寻对望,对他笑道:“南寻喜欢什么颜色?”

  还未等卫南寻回答,他就自顾自说着:“我猜应该是玄色吧?”

  尹川在一旁插嘴道:“我家主子从前喜欢穿赤红色,那是胜利的颜色!就是…”

  他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卫南寻,发现自己嘴快了。

  “继续?怎么不说了?”苏扬舲对着他们浅浅一笑,“现下你家主子喜欢什么颜色?”

  尹川撇撇嘴,转过头就往店铺门口走,扔下一句「不好玩」,径直出了门口。

  下一刻,女掌柜就从屏风背后绕了出来,跟着的小厮手里捧着个红漆盘子,里面摞了几件衫子。

  “爷,您试试这件?刚到的杭绸缎面,湛青色衬人贵气,样式也是时下盛京里公子间最流行的。”

  掌柜捏起了衣服角,抖了抖衫子,笑着给苏扬舲展示。

  苏扬舲瞅瞅衣衫,上了手摸摸绣脚,点头道:“这颜色好看,衬你更好看!”

  听了这话,女掌柜赶紧让伙计过去帮卫南寻换上。

  原本的衣衫被脱下,换上了湛青色的新衣,那衣襟大大敞开,女掌柜不好意思的红着脸转过头去,吩咐伙计:“快给爷整理好。”

  夕阳下的卫南寻雪肤红唇,眼眸漆黑,身材颀长而有肌肉,仿若雪色逢春,冰雪融化,在眉宇间也隐隐透着笑意。

  苏扬舲满意道:“南寻这样打扮,还真是好看。”

  后来苏扬舲索性将同种款式的衣衫每种颜色都买了一件让掌柜统统包起来带走,女子满是笑意高兴的应着他。

  所有人都很满意,除了尹川。

  他们这次出来,只带了尹川一个护卫,所以拎东西这样的活计自然也就要他来做了,尹川撅了嘴,气鼓鼓的抱起了那一大包东西,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苏扬舲和卫南寻继续并肩往前走。

  一路上,行人如织,灯火如长龙,亦有各种杂耍卖艺,卖首饰鲜花,以及各种小食之类的。

  苏扬舲边走边笑,好像是黑夜里的焰火一般明媚璀璨。

  一会儿,迎面走来几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虽是穿了便服,但也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股军人铁血的风骨,加之他们个子高大,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有些胆小的百姓,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也会小心翼翼的闪避。

  苏扬舲经过他们时,闻到了阵阵铁锈的腥气味,又勾起了他心里的那种不舒服,只得扶着腰往一旁的柏树边走。

  他立在树下,克制着自己想要作呕的冲动。

  卫南寻听到不远处有小贩在吆喝卖糖葫芦,便循着声音走了过去,递上铜钱。

  那小贩得了铜板,握在手心里,顿时笑逐颜开,随即递给卫南寻一串,嘴上还讨了甜道:“公子慢走,我陈二的糖葫芦夫人一定爱吃。”

  卫南寻侧开身子,回到柏树下,将糖葫芦递给苏扬舲,道:“这果子我以前吃过一次,酸口的味道还行,你尝一口,压一下胃里的翻滚。”

  那串红艳艳裹着糖浆的果子就被送到了苏扬舲的檀口边。

  苏扬舲伸手接了过来,轻轻咬了口,酸裹着甜的两重味道就在口腔里化开了。

  诚然如他所言,这酸味确实能压制他的反胃作呕,两个果子吃下去后,苏扬舲觉得舒服了许多。

  那边的小贩们相互交谈着,是不是看向他们二人。

  苏扬舲知道,他们确实过分惹眼,出来时又忘记戴幕离,怕有心人认出他们的身份。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反正也是别人惧怕他多一些,卫南寻就不一样了。

  他身份特殊,若是被人认了出来,理智的还好,就怕那些没有脑子的反而容易被人带着走,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南寻,要不我们先回去?”

  他推着卫南寻的胳膊,从旁边用余光去观察附近人的反应。

  “刚才那个掌柜不是说一会在桥边有焰火吗?不看吗?”

  卫南寻看了一眼手里的糖葫芦,“这个你不爱吃吗?”

  幸好,那些小贩似乎也就是对他们二人的容貌颇为震撼,惊为天人,讨论一会之后有了新的客人,就渐渐不再看他们这边了。

  “说不上爱吃,就觉得这东西女子喜欢,我不爱吃甜。”

  “原来如此。”卫南寻将那串糖葫芦放在自己嘴边,一点点咬掉外面裹着的糖皮,露出里面红彤彤的酸果,直到所有的糖浆都被他咬了下去吃干净之后,卫南寻又把那串酸果儿递给苏扬舲,道:“现在不甜了,吃了吧。”

  苏扬舲接过山楂果子,看向卫南寻。

  他的面庞秀美冷峻,下颌线有些棱角让他看起来多了些疏离寒漠。

  但此时他的眼角却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温柔的。

  苏扬舲将去了糖浆的酸果送进口中,咬了几下。

  新鲜果子的酸汁在口中四散,丝丝入舌,刺激的口腔里也多分泌了些口汁。苏扬舲看着眼前这个男子,眼眸里仿若含着山川星辰,儒雅高贵只从举手投足间就会不经意的流露出来。

  也许在世人眼里的景国质子,是如神仙一般的人物,玉璋华姿,一旦他入了凡尘,便成了杀人不眨眼的罗刹。

  是杀神,亦是战神。

  就是这样的人,谁又知他身上背负了多少仇恨和血泪,哪怕是每一个不经意间的笑容,大约都是他久久不曾露出的情绪。

  这个男子的一切都牵动着苏扬舲。

  今夜,就让他陪他在俗世中自在一次,高兴一场吧。

  苏扬舲将所有的果子都咽了下去,仰起头,如雪般干净的眼眸看向卫南寻,道:“我们去那个桥边看焰火吧。”

  卫南寻嗯了一声,温柔的笑了。

  他揽着苏扬舲的肩膀,向前慢慢走,道:“刚才再想什么?”

  苏扬舲身子顿了顿,随后又继续去走,道:“我在想,卫质子这么个神仙似的人儿,怎么能看上我这个草包呢?”

  他说完,声音刚好飘进了身后的尹川的耳中,只听见他噗嗤一声倒是先笑了出来——

  真就人能自己说自己是草包,也是不多见的。

  卫南寻向后侧侧头,厉声道:“你自去玩吧,焰火结束时再来津桥。”

  尹川眼皮动了动,看得出是真的想自己玩去,但刚停了一下,就又跟了上来,小声咕哝:“尹川答应人了,寸步不离。”

  卫南寻也不是真的想赶他走,见他不再说话,就不理他了。

  两个人往河边走去,一直走到桥的最中间,迎面吹来了河水的气味,将碎发吹起,苏扬舲脸上露出丝丝笑意。

  彷如淡月照水一般。

  他看了看站在后面的尹川,道:“南寻,我是不是不该让允乐走?”

  苏扬舲转过身子,道:“他对我是一片忠心,我没怀疑过的。”

  卫南寻握着他的手指,道:“没怀疑就好,他不会怪你的。”

  津桥是盛京城里年代最久远的一座石桥,相传是先朝一个道家仙人所造,桥造好之时仙人便也在这桥边羽化飞升。

  整座桥身微微弓起,在最中间的地方达到了最高点,站在这里顺着桥下金河,与皇宫遥遥相望,站在栏杆边,眺望远方,能将整个盛京城的繁华和金迷一览无余。

  不一会,桥上乌泱泱挤满了许多人,京兆衙门还派了些人在桥下维持着秩序。

  他们立在桥上等了一会,黑墨色的夜空中零零散散有几颗星星,月亮悬在一侧,光辉四射。

  忽然,听到了几声巨大的声响,在遥远的星空中有什么东西绽放开来。

  焰火缤纷绚丽如巨大的花朵盛开,伴随着飘洒下来成片的金色亮点,整个星空仿若白昼般被照耀,给夜幕下的盛京城洒上成片的流光溢彩。

  苏扬舲微微仰起头,看着那些华彩绽放、爆裂然后坠落,那景象壮观极了,千姿百态、五颜六色的在天空炸裂又消失。

  桥上拥挤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情绪都随着烟花的炸开而高涨,一浪高过一浪。

  夜空中的星辰也被这焰火夺了光亮,稍纵即逝之后又升起爆发,散成满天星子时又开始坠落,仿佛银白的带子飘荡在天空中。

  “后日就是端午,这烟花会一直持续到端午之后,你若是喜欢,明晚我在带你来看。”

  卫南寻也在望向远方的璀璨星河,星辰坠落在他清澈的眼底。

  “好。”

  夜风轻拂,将苏扬舲的碎发吹起,有一搭没一搭的剐蹭着卫南寻的脸庞上,他们四目相望,卫南寻忽然伸出手,将他一把拉进了自己怀里。

  苏扬舲将脸颊埋在他的脖颈里,闻着那诱人的雪松味道,轻声唤着:“南寻。”

  周围的人群闹哄哄的时而尖叫时而拍手,没人看到的华光之下,他亲着他的唇瓣。

  苏扬舲的后背抵着栏杆,仰着头回应,焰火时而划过,照亮了他的眉眼,又迅速暗了下去。

  他的手掌贴着他的腰肢,亲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

  他们之间火花四射,仿佛有什么被点燃一般。

  一阵紫色的巨大焰火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炸裂成若干星星点点,噼里啪啦的闪耀着坠落下来。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惊叫。

  那声音刺耳可怖,打破了这一片仙境。

  他们二人惶惶分开,人群已开始骚乱,有人尖叫,有人乱跑,有人从桥上跳进安静的河水中。

  那些维持秩序的京兆府衙,抖着手晃着刀,惧怕的与那几个黑衣人对峙。

  空中弥散着火/药的气味。

  很显然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是桥中央的这一对男子。

  京兆府衙一边向后退,一边发出毫无威慑力的呵斥,黑衣人齐刷刷的冲着苏扬舲而来。

  两边桥头一起涌了上来。

  “还来?”

  很显然昨夜的失手,并没让内个背后的死心,反而让他更加丧心病狂起来,明显比昨夜更多的刺客就这样一点点向着桥的最高点拢了上来。

  尹川抽出自己的佩剑,只等一声令下。

  “看来你这个二哥,是不肯放过你了。”

  卫南寻搂着怀里的人,静静安抚着。

  天上的焰火依旧燃着,将山川照的仿若银河,浮浮沉沉,亮光从整个天空中笼了下来,照的盛京城就像是仙境一般。

  而在仙境里,他们正在被刺客追杀。

  为首的黑衣人高声大盒着冲苏扬舲扑了过来,却被卫南寻一脚踹到了栏杆边,然后,他身后的一个个就犹如长龙一般前仆后继而来。

  尹川飞到栏杆之上,剑剑直取对方咽喉,可是一个倒下了,还会有更多的人扑上来。

  卫南寻夺过地上的刀,挡在苏扬舲面前用力的挥砍。

  有人在阴影里大喊,“攻击那个穿蓝衣服的,他是个瞎子。”

  于是刚才还往尹川身边扑的刺客,马上转向卫南寻,急速团团将他和苏扬舲围了起来。

  尹川想飞进他们中间,却被数十道刀光阻挡。

  既然单挑打不过,那就人海战术。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追究,为什么天子脚下的盛京城里会有这么多的刺客。

  阻断了尹川,卫南寻的防御就变的局促起来,终于,有人用生命作为代价,划破了他的袍子,他的血肉。

  源源不断的人向着桥上涌了上来,后面的人似乎功夫更好,踩在前面的肩头上,轻巧的跃过来,卫南寻渐渐体力不支。

  他不仅要护着自己,还要护着身后的苏扬舲。

  就这样,有三个人从后面飞身跃起,齐齐指向卫南寻心口,尹川大叫一声发了疯的往里面冲,有刀划破了他的臂膀,划破他的小腿……

  就在那剑尖距离卫南寻只有一寸时,忽然,从桥下河水中跃起一个身影,利索干净的将那三个偷袭的人齐刷刷割喉。

  是允乐,他从金河中的一艘小船上跃身而起,冲进了刀光剑影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