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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来寻我了。

  天色愈加深沉, 瓢泼大雨却没有一点要变小的样子,将整个盛京城刷成一个水帘洞。

  街上行人稀少,偶有马车经过也是飞驰奔向终点,只有四皇子的马车在长街上走走停停, 在每一个有人躲雨的店家都会驻停片刻, 白衣少年撑着伞趟过流淌的雨水, 走到店家内细细察看一番, 在撑着伞走出来回到马车上。

  红色的发带在雨水中飞扬。

  “主子, 还是我去查看吧。”

  马车再次停在了一家药铺前, 隐约能看到铺子里面挤满了躲雨的人,苏扬舲命人停下马车, 掀帘而出, 刚要撑开油伞, 钻进雨雾中就被宋阳一把拉住了手腕。

  苏扬舲浅笑, 手指叩在伞柄上「啪」的一声, 伞打开了, 截断了如柱的雨水, 将它们分成若干份从伞骨处垂直落下。

  红色发带钻进伞下, 白衣沾着溅在地上的水坑向着店铺方向迅速移动。

  宋阳看着郎君锦袍汩汩,如谪仙般的人为了寻他家殿下, 竟然也愿意如此屈尊降贵, 不顾形象, 心中缓缓流过一阵暖意,他不知道那暖意是什么,只知道雨中那个人是真心待殿下好的。

  “宋阳, 快, 去镇国寺!”

  郎君踏着水花飞奔而来, 滂沱大雨里,唯有他的发带如同一团火,炙热。

  宋阳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直到苏扬舲收了伞他才想起伸出手将人拉了马车,确认苏扬舲坐好后,才让马夫扬起了缰绳。

  飞驰的马蹄仿佛在溪流中穿行,扬起了层层水花,片刻后便只剩下看不清的水烟漫在空气中。

  雨大山路难行,车轮数次陷在泥泞里,终于在天色完全黑下来前,来到了南山的镇国寺外。

  苏扬舲掀开车帘看着半山腰上的雄伟寺门,道:“去后山。”

  过了一会马车依旧丝毫未动,宋阳撩开车帘,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流到了衣领里,他有些为难地说:“主子,车夫说车子实在是走不动了。”

  苏扬舲没有在看他,一把抓住身边的伞,弯着腰走了出来,他面色苍白,宋阳甚至在垂头的瞬间看到了他指尖的抖动,随行的乌墨慌着神从车子里寻了一件冬日备用的披风,赶紧盖在苏扬舲的肩头上。

  “你留在这里。”苏扬舲抓紧了披风,对着乌墨吩咐道:“拿着我的令牌去镇国寺里找些人,到后山来。”

  他的声音如夹在风中的细雨。

  乌墨捏紧了手心里的那块令牌,看着苏扬舲和宋阳的身影消失在林间,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一头钻进了雨里。

  宋阳一只手搀扶着苏扬舲的手臂,一只手拨开被雨水折断的树枝,又看了看前路的漆黑,转过头对着苏扬舲说:“主子,您确定卫质子在这边?”

  苏扬舲一脚踏在泥水里,艰难的又拔了出来,缓缓的摇摇头,道:“药铺老板只说他可能到重婴山来了。”

  “质子来这里干什么?”宋阳将挡路的断树枝拨开,疑惑地问。

  “寻药。”

  苏扬舲压下心中的不安,努力的向着山下走,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本就荒芜的林子里,又被大雨冲刷,时不时还有山上流下的泥浆水流,他们带着马灯也熄灭了,就在这片黑暗里一点点摸索。

  林间的雨声渐渐小了起来。

  “宋阳,喊卫质子,发出声音让他知道我们在找他。”

  宋阳应了一声之后,便开始「卫质子」的唤着,他的声音粗犷深沉,在林间与雨声一起回荡。

  “卫南寻!”苏扬舲心乱如麻,他焦急的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若是卫南寻出了什么差错,他该怎么办。仰起头,看着山的轮廓越来与浓重,到底是什么的药你这么着急来寻找?

  药铺的掌柜说上午时确实有两个人来到他的铺子里,一个戴着兜帽身形高瘦,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柄长剑,动不动就吓唬人。

  他们问了一种药,掌柜说是从前听老人说过在镇国寺后面的南山上寻到过,两个人听完就匆匆离开。

  “那个公子相貌俊美,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般……”

  只这一句话,苏扬舲便肯定这个人一定是卫南寻。

  “卫南寻……”

  夜风夹着斜雨吹透了他的衣衫,心乱如麻,恨自己能力有限,恨自己不能将这座山反过来……

  每一寸神经都被捏的紧紧的,苏扬舲发了疯似的在林间呼唤着他的名字。

  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车里?

  为什么要把这个目不能视物的人丢在车里?

  卫南寻你到底在哪里?

  他说这红色的发带能带来好运,他说把自己的好运都给了苏扬舲,此时此刻发带飘扬,能带着苏扬舲找到他吗?

  ——

  “殿下,这里有个木屋,我们进去先躲一会雨?”

  尹川两只手抱着伞,咬着牙顶着愈刮愈大的风,雨点就像拳头那么大使劲的砸了下来。

  卫南寻遥遥向着山顶望了一眼,手不自觉攥紧。

  昨夜他收到了襄王的密函,其中提到苏扬舲所中之毒名为「阴霄」,此毒无色无味但是却不能溶于水中,一般是放在房间的熏香里,等到中毒者察觉时毒以深入肺腑,虽不会顷刻要了人的性命,但是此人之后余生便是浑浑噩噩的一个病人。

  雨水瓢泼而至,再难前行半步,二人无奈躲进了木屋里,幸而这木屋虽然简陋但是东西倒是齐全,可能是上山狩猎的村民所建的临时落脚处。

  尹川生好了火堆,将卫南寻的外衣挂在竹竿上,一只手搭着竹竿认真的烤着,嘴角却忍不住鼓了起来,抱怨道:“殿下何苦给那个草包寻药?这不是折腾自己吗?那个草包的死活关您什么事儿啊?”

  话刚说完,他就觉得两道如刀的目光射了过来,危险至极,赶紧闭上了嘴巴。

  他就想不通,那个草包到底哪里好,除了那张脸长得好看点还有什么地方能拿得出手吗?要文不能文,要武更是不能武,怕是看见杀人流血就能瞬间吓晕过去吧。

  不过,那次面对那个叫广地的人的尸体,似乎他也就是脸色更白了一些,倒是没有晕。

  尹川偷偷看了看卫南寻一眼,只见他容色冷峻,微微敞开的衣领上还挂着水珠,手指捏着一根竹竿,机械拨弄着地上的火堆。

  整个人就写着两个字,不悦。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天色也逐渐黯淡下来,黑色的乌云仿佛就压在不远处的山顶上。

  “这什么鬼天气?才三月就下这么大的雨!”尹川决定将话题从四皇子身上引到天气上,以免再惹殿下不高兴,“每年这时候在咱们桑干川,都是最好的季节,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比这破地方好多了。”

  尹川一边说一边用眼角偷偷瞄卫南寻,见他面色缓和下来,开口道:“会带你们回桑干川的。”

  火苗噼里啪啦的响着,终于有了一些温度,尹川看着眼前的柴火因高温逐渐变形,又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想着今夜大约是不能下山了。

  于是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给卫南寻铺在地上过夜。

  卫南寻忽然站了起来,站在窗子前面,他将窗推了上去,整个人矗立在那里,面色绷紧,就连唇瓣都有一些微微颤抖。

  尹川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下去,以为是冷得,刚想开口去劝关窗户,却听到卫南寻的声音:

  “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尹川大步走了过去,靠在窗户前竖起耳朵努力听了又听,除了雨水拍打的声音,再也什么也听不到,他摇了摇头道:“尹川没听到什么声音……”

  卫南寻眉头微凝,下颌扬起,又站了一会,那双目不能视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急促的走到门口,推开门,就那么不管不顾的冲进雨里。

  “是他。”

  “他来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