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离别,尽管终会到来,我还是希望,它来得再慢一点。

  徐岁宁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 又也许,是因为待在韩璋身边,久违地感受到了安全感。

  虽说以韩璋现在的脾气,自己不该有这种安全感。

  等他再次醒来, 发现自己竟在马背上, 身前是身材瘦削的少年, 几缕发丝扫在他的脸上, 有些痒, 鼻尖充斥着的是他熟悉的味道。

  徐岁宁贴了上去, 将韩璋拥在怀里,转而由他手持缰绳, 策马飞奔。

  韩璋刚开始被吓了一跳, 等反应过来是徐岁宁醒了之后, 才没好气道:“你也是心大, 在那种情况下你竟然能睡过去。”

  “发生什么了?”

  徐岁宁凑过去, 贴着韩璋的耳朵问。

  带着湿热的气息喷洒在韩璋耳边, 让他忍不住耳尖浮起两朵红。

  韩璋安慰自己, 也许只是风太大, 徐岁宁怕他听不清,所以才靠的这么近。

  他努力让自己不往别的地方想,“洪乾虽然最后没解开封印, 引来天劫, 但隐藏在周围的某些老不死的,竟然想趁他病要他命,我就趁乱带着你跑出来了。”

  徐岁宁猜得到会有这么一出, 倒也没有很意外。

  “那些人和洪乾的实力差距还是很大的, 即便洪乾现在不是全盛时期, 他们也未必能伤的了他。”

  韩璋闻言,微一侧头,眼里俱是不解,“他想置你于死地,你现在倒是关心起他来了,你可真是个怪人。”

  徐岁宁只是轻笑一声,并未再说话。

  二人一马,沐着夕阳的余晖,在林间飞奔,不知疲倦,仿佛要走到世界的尽头。

  韩璋莫名有种错觉,眼前这人似是在带着他私奔。

  随即他便被自己这种诡异的想法给弄得无语。

  夜幕降临,月上梢头。

  徐岁宁将马停在海边一处小镇外,随后二人步行进入小镇中。

  小镇中的居民睡得很早,虽然才刚刚天黑,沿路也就只有一家客栈还亮着光。

  徐岁宁开了两家上房,二人在房间门口分别。

  韩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话直说。”

  “我就是想说,既然三生花已经被毁了,你那个血海大阵也炼不成了,不如就此收手,跟我回卿阳宗,我会让师尊保住你的!”韩璋一口气将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全部说完,很显然,说出这话已经让他用尽了全部脸皮。

  他低着头,不敢看徐岁宁的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久到韩璋开始怀疑其实自己刚刚什么话也没说,那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随着一声叹息,一双略显冰凉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强迫韩璋与他对视。

  那双眼眸中,不再是让韩璋迷惑的温柔,也不是平日里的风轻云淡,而是冷如寒冰,“小仙君,本尊不过是觉得你还挺有趣,有意逗逗你罢了,你真当本尊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现在本尊玩腻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互不相干,若你少杀一个魔族,魔族便会多杀一人。”

  韩璋直视那双深若寒潭的双眸,却没有丝毫闪躲,没有丝毫害怕。

  即便这话听起来有些伤人,但韩璋只想说,“你的演技太差了,这些话不适合从你口中说出来,我确实不知你为何一定要逆天而行,明知召唤魔神,对这个世界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到时,不管是你,亦或是你在乎的人,全都难逃一劫,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徐岁宁收回视线,态度极为冷淡,“这些不是你该管的,既然你身怀仙骨,又是卿阳宗掌门首徒,除魔卫道才是你应尽的职责,这其中,应该不包括和一个魔族纠缠不休吧?”

  韩璋好话歹话来回说,但这个徐岁宁就是油盐不进,可着实把他给气坏了。

  “行,算我多管闲事,不就是除魔卫道吗?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们全都赶回去!”

  韩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随后「啪」的一声用力关上门。

  等他一个人冷静下来之后,却又觉得自己刚刚的发言简直太过于幼稚。

  徐岁宁说得对,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眼下魔族横行,炼成血海大阵的关键阵眼三生花已经没了,在他们找到解决办法之前,一定要把所有的魔族都赶回魔域,让乌烟瘴气的修仙界重归往日宁静。

  想通一切后,韩璋便盘腿在床上打坐。

  身上沐浴着月光,吸收天地之精华。

  窗外,白衣青年坐在屋顶,警惕注视周围一切。

  之前与洪乾一战,虽说他们决定对受伤更重的洪乾下手,但难保不会有人盯上他。

  就他所知,当时在场的除了他与洪乾二人,还有至少三个修为处在大乘期以上的修士。

  至于三生花,他得另想办法了。

  东方将白,晨光熹微。

  韩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拿起灭神剑,在桌上留下两块灵石,便向着远处的城镇中飞去。

  临走前,他深深望了眼身后的屋顶,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再一睁眼,他还是那个卿阳宗最为出色的弟子,斩妖除魔,是他将要一生履行的职责。

  徐岁宁在日月谷与洪乾的一战,很快传遍了三界。

  没过多久,孔文清便再次来到青鸾山,看到徐岁宁依旧悠闲地怀里抱着只狐狸,向来风轻云淡的他,也忍不住有些着急。

  “三生花被毁,现在重新培育也已经来不及了,难道你想现在终止吗?”

  徐岁宁眨了眨眼,罕见地,他竟也有一丝迷茫。

  从做出这个决定到现在,死了多少人,难道现在应该放弃吗?他做出的这个决定真的是对的吗?徐岁宁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但最终,没人能回答。

  若是计划成功,能让这个世界脱离系统的控制,让他们都能有自己的人生。

  而不是成为任何人历练途中的垫脚石,这固然是好,但,若是失败了呢?

  孔文清见他这个样子,心中也有些不忍。

  他安慰道:“最起码,我们都是支持你的,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了……”

  “不行!”徐岁宁知晓他想说的是什么办法,但,他却不愿让自己成为失信的那个人。

  “为何不行?你为了完成计划,都能牺牲自己,牺牲与韩璋的感情,为何不能牺牲一个早该死掉的人?”

  徐岁宁与孔文清的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而就在孔文清离开青鸾山的第二天,侍女来报,山下一男一女前来求见。

  徐岁宁来到山脚处,便看见一红衣男子,迎着风,同数十只蝴蝶一同翩翩起舞。

  一时间,竟不知是蝴蝶更加好看,还是红衣男子的舞姿更加曼妙。

  身旁,女子脸上带着宠溺的笑,轻抚着琴。

  如此精彩的表演,很快便引来众多妖怪围观。

  一只没有分寸的黄鼠狼竟想趁机钻进红衣男子的怀里,然而一声惨叫过后,他便整个身子僵直躺在地上。

  有这个先例在,其他想要趁机占便宜的,也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另外一只黄鼠狼悻悻地看了眼继续抚琴的风墨临,忍不住吐槽,“这女人怎么比熊将军还要暴力。”

  下一秒,一阵风直接把他吹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众人这才发现徐岁宁的到来,纷纷弯腰行礼,“见过尊主大人。”

  “嗯,都起来吧。”

  众妖一哄而散,只留下许久未见面的三人。

  白洛伊依旧是那般没心没肺的模样,甩着宽袖,似蝴蝶一般跑过来,毫不客气地搭上徐岁宁的肩膀,“兄弟,你很可以啊,短短时间不见,你竟都坐上尊主之位了,不愧是你,我当初真没看错你,墨临,怎么样,我就说他以后定能成大事。”

  风墨临收起古琴,走到徐岁宁身边,将搭在他肩上的爪子拿下六,微微福身,声音清冷。

  但却并无多少疏离,“我与小白游历天下,刚巧到洛水城边,听到徐先生在青鸾山,便不请自来,还请徐先生不要见怪。”

  “自然不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二人若不嫌弃,便在我这青鸾山上住下。”

  “那太好了!正巧我们现在没灵石住客栈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白洛伊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很好奇,时而逗弄兔子,时而欣赏花草。

  徐岁宁与风墨临则坐在一旁,淡然地喝起了茶。

  “你们这些年,都去了哪些地方?”

  “除了魔族,我们几乎全去过了,还去了南海鲛人族的地方,在那我们碰见了鲛人族的新皇,端木青,他说也是徐先生的朋友。”

  徐岁宁听到这个消息,颇为意外地一挑眉梢,“端木青都当上鲛人族的皇了?那女皇陛下呢?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

  “这个倒没有,听说女皇陛下是退位带孩子去了。”

  徐岁宁,“……”也不知怎么,他对此好像也不怎么意外。

  风墨临父母早逝,血缘观念单薄,对这种事情也不太了解,继续说着她与白洛伊的游历之事。

  当初徐岁宁把三生花交于她后,她便关掉酒馆,带着白洛伊离开了日月城。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但每个地方他们都待不久。

  “也不知道怎的,小白对每个地方的新鲜感似乎都不超过三天,三天一到,我们便启程去了下一个地方。”

  风墨临不解,徐岁宁却一口道出其中缘由,“他在赶时间。”

  闻言,风墨临怔愣在原地。

  她看着不远处脸上依旧是单纯笑容的人,突然红了眼眶。

  其实白洛伊一直都知道,这么多年来,风墨临一直在想方设法给他续命。

  但他没有灵根,无法修炼,找再多的天材地宝,也只能是再延长一点时间。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的。

  只是,他想在离开之前,和风墨临一起,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白洛伊其实早就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一直难以放下的,其实是风墨临。

  风墨临强忍着难过,“其实我们这次来青鸾山,也是一个年轻男人,说徐先生正在做的一件事,需要三生花,小白他听到后,二话没说就临时改道,来到洛水城,我不止一次想过打晕他,带他离开,让他永远也离不开我,但我知道,如果我真的这么做的话,他会恨我一辈子的。”

  今夜恰逢月圆之夜。

  在人间,此时该是亲人团聚的日子,但现在,只有徐岁宁一人坐在那,对月独酌,颇有些孤寂的意味。

  “呜呼!墨临你快看,这里真的好漂亮啊!我原本以为,这修仙大陆中最漂亮的地方应该是在百花盛开的日月谷,没曾想,这妖族的青鸾山也不遑多让。”

  徐岁宁抿了口酒,笑着说道:“这些花是日月谷少主侍弄的。”

  “难怪我总觉得眼熟。”

  白洛伊转眼间就对那些花没了兴趣,转而把注意力放到桌上的酒杯上。

  弯下腰,轻轻嗅了嗅,“好香啊,这是妖族的酒吗?好喝吗?”

  “自是比不上日月城中那位老伯的手艺,不过也还算不错,你可以试试。”

  白洛伊听完徐岁宁的话后,跃跃欲试。

  不过他还是转头询问风墨临的意见。

  见风墨临点头后,他才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风墨临不让他喝酒倒不是怕他喝醉,毕竟白洛伊从小就是在泡在酒坛子里长大的,别说是一杯,就算是一坛,他也未必会醉。

  她的担心,一切源于失去他的害怕。

  但现在,她既然已经想清楚,要尊重白洛伊的决定,自然也就不会再用各种理由禁锢他。

  徐岁宁和白洛伊喝了一会儿,说起游历的所见所闻。有些地方,便是连徐岁宁也未曾去过。

  他默默在心底把这些地方记下,若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带着小魔头去玩玩。

  这顿酒,白洛伊喝得实在尽兴,便是向来喝不醉的他,也忍不住有了些醉意。

  他猛地站起来,扑向风墨临,把矮他一个头的姑娘熊抱在怀里,头埋在对方脖颈处,撒着娇道:“墨临,你今天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开心啊?是不是我喝了酒,所以你才不开心?”

  风墨临摇摇头,“怎么会,我不是说过吗?你开心我就开心。”

  “那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白洛伊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双眸清澈,哪还有丝毫醉意,“以后,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你都要为了自己。”

  刹那间,风墨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

  她死死抱着白洛伊,不想让他离开自己。

  “我有想过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是我还没做好准备!小白,你能不能不要走……”

  “墨临,对不起……”

  风墨临哭得泣不成声。

  白洛伊墨发瞬间变成白丝,光洁的脸上也布满皱纹,短短一瞬的时间,便从俊美的青年,变成了俊美的老头子。

  白洛伊在风墨临的眼中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他匆忙别过头,捂住自己的脸,害怕地浑身颤抖,“别看我,我现在很丑……”

  然而,风墨临却拉住他的手,强忍着扯出一个笑,“不丑,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吗?你长的这么好看,就算变成了老头,也是个好看的老头,当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如你所说。”

  白洛伊半信半疑,“真的吗?”

  “真的。”风墨临认真点头。

  二人牵着手,并肩躺在草坪上。

  漫天星河,此刻仿佛只为他们闪耀。

  微风拂过,带着熟悉的日月谷的花香,恍惚间,二人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也是个很漂亮的山谷,但山谷里的花却是越艳丽越危险。

  调皮的白洛伊跑到山谷里玩,差点丧命于此地,幸好遇到了随师父前来采药的风墨临。

  彼时,二人不过十四五岁。

  相识,相知,到相守,一切都顺理成章。

  那些回忆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其实已经过了百年之久。

  风墨临轻哼起一首二人都很熟悉的歌谣。

  白洛伊闭上眼睛,嘴角噙着笑,满是皱纹的手放在身旁,跟着歌轻打节拍。

  当第一缕阳光照射进青鸾山上时,歌声戛然而止。

  身旁的人化作一缕尘埃,随风飘向远方。

  风墨临没再哭泣,只微怔了一下,便又继续刚刚未曾哼唱完的歌曲。

  “我曾爱过的人啊,即便你不知身处何方,我们的心依旧在一起。”

  “随着山风,随着海浪,随着日月谷中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