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等到我回来。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 终于在今天彻底放晴了。

  镇上的村民心情都不错,大人们趁着大晴天把快要发霉的衣物棉被都拿出来晒晒,小孩儿们继续结伴到处玩耍,韩璋的茅草屋自然也是他们光顾的对象。

  “你们说, 雨下这么大, 那个丧门星的房子不会已经没了吧?”

  “应该不会吧, 去年冬天那么大的雪, 我看他那房子不还是好好的吗?”

  大胖冷笑一声,“在这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孩儿们听他的话惯了, 也没想其他,都跟着去了。

  远远便看见那座破旧的茅草屋依然矗立在那, 仿佛没受丝毫影响。

  一扎着两条朝天辫的瘦弱男孩奇怪道:“我们家那土屋都倒了一面墙, 他这破草屋怎么一点都没事?”

  大胖看了一眼, 韩璋似乎不在家, 当下心生一计, 撺掇男孩道:“瘦猴, 咱们去把他那草屋给拆了, 怎么样?不然到时候, 镇上只有你们一家因为这场雨倒了墙,肯定会被人笑话的。”

  瘦猴家境贫寒, 经常遭人欺负, 直到韩璋的出现, 让他们有了一个更值得欺负的对象,他的情况才稍微好些,听到这话, 他心中自是不愿自己重新被人耻笑, 当下便狠狠点头同意,“你们帮我看着点人,我这次非得让他没地方住不可!”

  大胖见自己计谋得逞,露出一丝奸笑。

  但瘦猴想来胆子小,刚刚一时冲动说出那句话,但真当他走进小院时,还是心生退缩之意,一个没注意,脚下被一木凳给绊了一下,瞬间摔了个四脚朝天,他顿时慌得不行,还以为是韩璋回来了,立马抱着头求饶,“我没想干坏事!我就是进来看看!”

  不远处那群小孩顿时笑成一团。

  大胖见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甚是恼火,也知道这件事靠他是靠不住了,立刻走到院子中间,一只手就把瘦猴给拎了起来,“就是一个板凳,看把你吓的,胆子比老鼠还小。”

  瘦猴慢慢睁开眼,见确实只是个板凳,这才松了口气。

  没成想,他刚站稳,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们干什么?”

  大胖没想到韩璋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他让把风的人,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大胖咒骂了一声,随后挺直胸膛,毫不客气地说:“我们干什么管你屁事。”

  韩璋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是我家,赶紧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可就要动手了!”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

  自从那天晚上徐岁宁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刚开始那两天,韩璋还不在意,只认为是雨下的太大了,路不好走罢了。

  但之后几天雨渐渐小了,院门口的那条小路上却再也没出现过他的身影。

  他也想过去徐家找他,可每当他走到徐家门口,看见那气派豪华的府邸,便心生怯意,不敢上前。

  渐渐地,他开始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是因为自己吃太多了?还是让他给自己带话本,惹得他不高兴了?又或者是临走前自己那句「补不好就别来了」。

  为着这事,他已经好几天没休息好了,每天翻来覆去地都在想,他到底为什么不来找自己了。

  多天来低落的情绪现在急需一个发泄口,而眼前过来找事的二人,显然就是最好的选择。

  大胖还在那喋喋不休,嘴里说出的词汇越来越脏。

  韩璋握紧拳头,用尽全力砸了过去。

  比韩璋大一半的身躯竟被一拳捶飞,躺在地上,痛苦哀嚎着。

  一旁的瘦猴被眼前这一幕给吓懵了,双腿忍不住开始打颤。

  韩璋只轻蔑看他一眼,走到大胖面前,“我给过你机会。”

  大胖显然也没想到韩璋下手会这么狠,但他依旧不服,全身上下也就那张嘴比铁还硬,“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得意,你个丧门星,克死你爹娘不算,现在连徐家那位少爷也被你克得倒床不起,迟早有一天,你会把你自己克死!”

  “你说什么?”韩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

  大胖冷笑一声,吐出一口血沫,用力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渍,“原来你还不知道啊,那徐家少爷还真是可怜,原本以为身体马上就要好了,没想到偏偏遇上了你,也不知道这次还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渡过难关了,不对,这也是他自作自受,谁让他天天跟你待在一起呢。”

  瘦猴在一旁一直拼命向他挤眼摆手,让他不要再说了。

  但让他们两个都没想到的是,韩璋听到这话竟没再发怒,而是转立刻转身离开。

  “他这是怎么了?”

  “谁管他到底怎么了,还不过来把我扶起来!你个怂货!”

  韩璋疯了一般往城东跑,路上不知撞到了多少东西,但他好像不知道疼似的,直到那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出现在眼前,他才停下,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不停大喘着气。

  他来过这么多次,却从未有胆子上去敲门。

  这一次,他决不能再胆怯。

  韩璋深呼吸了几次,走上台阶,敲响了大门。

  没过多久门便被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小厮,看见门前站着的人身上穿着的虽不是多么好的料子,但胜在人长得好看,他也就没立刻把人赶走,而是耐心询问:“小弟弟,你有事吗?”

  “我……我找你们家徐少爷。”

  “你?”小厮狐疑问道:“你认识我们家少爷?”

  “认识。”韩璋点头回答。

  小厮却不以为意,“整个天水镇认识我们家少爷的人多了去了,我可不能随便放你进去,再者说,少爷病了,老爷吩咐过了,谁都不让靠近,小弟弟你还是快回去吧。”小厮又看他瘦弱,实在可怜,从怀里掏出两文钱递了过去,“喏,要是饿了就去买两块烧饼垫垫肚子吧。”

  他也不是什么有钱人,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两文钱了。

  韩璋看着那两枚铜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转身离开,身后传来谈话声。

  “那谁啊?”

  “应该是个小叫花子吧,给了两文钱打发了。”

  “我看你就是钱多的没地方花了。”

  若是以前,韩璋定不会要那钱,但现在,他却很需要这两枚小小的铜板。

  咚咚咚——

  小厮推开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这次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你怎么又来了?我可告诉你,做人不能太贪心,若是那两枚铜板你觉得还不够,我也没有多余的给你了,我也不是冤大头。”

  韩璋把手护在胸前,抿了抿唇,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见一面徐少爷,那两枚铜板,我以后会还给你的。”

  小厮根本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觉得自己被一个臭叫花子给缠上了,当下心生烦躁,推人的动作用大了力,直接将毫无防备的韩璋推倒,掉下台阶,狠狠摔在地上。

  小厮愣住了,他也没想到会这样。

  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再去管,转身回去,将大门关紧。

  韩璋从地上爬起来,从头至尾,他没哼过一声。

  他站在石板上,抬头仰望高不可及的高墙,心中忍不住想起前几日看的话本。

  若是自己也有那般飞天入地的本事,是不是这世上所有的墙都拦不住他,他可以随心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你在这傻站着干什么?”

  韩璋收回心绪,转头看向身边面色不善的女子,抿了抿唇,没说话。

  银杏其实早就站在那了,她自然是不想韩璋来找徐岁宁,原本她家少爷身子都要好了,没成想,和这小子待了几天后又病了,镇子上的人都叫他丧门星也不是没由来的。

  但,她又想到自家少爷对眼前这个少年的态度,深深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韩璋茫然抬头看她。

  银杏没好气道:“你到底还想不想见我家少爷?”

  “想。”这次他倒是毫不犹豫点头。

  “想就跟上。”

  银杏没带他从正门进去,而是走了旁边的小门。

  虽然韩璋没说什么,但她还是多嘴解释一句,“少爷又病了,老爷很担心,吩咐下去不让你来找少爷,所以我们不能从正门进,懂了吗?”

  韩璋点点头。

  少年本就生得好看,平日里一副生人勿近的凶狠模样让人根本不敢靠近,但现在这么乖巧的样子,倒是让人看了心生怜意。

  徐府很大,比韩璋去过的所有地方都大。

  不知走了多少回廊,银杏停在一处风雅别致的院子外。

  还未走近便能闻见一股药味,和徐岁宁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先进去看看少爷醒了没,你就在这等着,哪也别去。”

  “嗯。”

  银杏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偷偷折了回来,看见韩璋果真站在那一动也不动,这才放下心来。

  倒也不是怕其他,但毕竟是个穷人家的孩子,若是沾上点手脚不干净的坏毛病可就不好了。

  银杏把从药铺中抓的药递给其他侍女,让她们按照大夫开的方子熬药,自己则是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屋内不再是一片漆黑,窗户大开,阳光洒了进来,就连房里的那两盆花长的也更好了。

  “咳咳。”坐在窗边的青年,一袭白衣,脸色稍有些白,却并无太重的病态,葱白玉指持着书卷,偶尔轻咳两声。

  “少爷。”

  “怎么了?”徐岁宁神情恹恹地微抬了下眼皮。

  银杏指了指门外,“奴婢在门外看见那小子了,他说要找你,奴婢就把他带进来了。”

  “那小子?”徐岁宁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指的是谁,把手中的书放下,起身的瞬间却因为太过着急而眼前一黑,撞上旁边的桌子,可把银杏给看得心惊胆战,连忙上去搀扶。

  “少爷您慢点儿,人就在那又跑不了,您还是在屋里待着吧,才刚刚能下床,可不要再被风吹着受凉了,奴婢去给您把人叫过来。”

  徐岁宁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缓过来。

  随着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临近,徐岁宁强压下喉咙处的痒意。

  几天不见的少年似乎又清瘦了些,徐岁宁忍不住皱起眉头。

  韩璋一见他这表情心就忍不住一咯噔,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他不高兴。

  “我……”

  韩璋才刚开了个头,便被银杏给打断,“少爷,奴婢去看看她们的药熬得怎么样了。”

  “嗯,去吧。”

  等银杏走后,徐岁宁对他招了招手。

  韩璋心情忐忑地走了过去。

  徐岁宁本想问他这两天做了什么,却突然瞥见少年胳膊处破了一块儿,“这是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韩璋也是经他提醒才注意到手臂上的伤口,应该是刚刚在门口摔破的,但他不想告诉徐岁宁,很丢人。

  他便换了一个说辞,“早上大胖和瘦猴来找我麻烦,我就把他们教训了一顿,不过你放心,他俩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没有还手之力还伤成这样?”徐岁宁叹了口气,将他的衣袖挽到胳膊肘上面,拿出手帕仔细替他擦拭伤口,不过还好,只是轻微的擦伤,并不太严重。

  也许是徐岁宁的表情太严肃,韩璋从头至尾话都不敢说一句,任由对方摆弄。

  等包扎完伤口,徐岁宁看见他的模样,忍不住哑然失笑,“怎么?还怕我吃了你啊?”

  “不是……”韩璋小声反驳,“你生病了?很严重吗?”

  “还好,就是有些着凉。”

  “少爷你还说呢。”银杏突然走了进来,听到徐岁宁这句「还好」,忍不住心疼道:“您说您好端端的为何要去山上摘那些防蚊虫的草药啊,家里那么多香囊,您随便拿一个就是,这下好了,淋了雨,着了凉,这好不容易才好了些,又躺床上了。”

  银杏跟着徐家少爷也读了不少书,自然不会像那些村民一般迷信,认为自家少爷是被韩璋给克得生病的。

  徐岁宁一直注意着韩璋的表情,见他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多嘴。”

  银杏撇了撇嘴,放下手中的糖果蜜饯转身离开。

  良久,韩璋才小声问:“你是为了我,才去摘那些草药的吗?”

  徐岁宁翻出一只缝制得极为粗糙的香囊递了过去,“药铺那些防蚊虫的,没有我的效果好,你把这佩在身上,保证没有一只蚊子会咬你。”

  这次,韩璋没有再推辞。

  他接过香囊,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下一秒,动作却突然一顿。

  徐岁宁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没什么。”韩璋又把香囊放在了别处。

  但徐岁宁却注意到他胸前微微鼓起,似乎放了什么东西。

  他顺手就拿了出来,动作快得韩璋根本反应不过来。

  “莲花糕?买给我的吗?”

  “嗯。”韩璋躲开视线,轻声回道。

  只是这莲花糕在门口时不小心摔碎了,刚刚他在院门前等待时,拿出来看才发现。

  而桌子上摆着的,是银杏端过来的精致的糕点蜜饯。

  韩璋伸手想把莲花糕给抢回来,却被徐岁宁躲了过去。

  徐岁宁三两下便将手中碎了的糕点吃完,眉眼弯弯,“谢谢。”

  “不、不用客气。”

  时间又过去大半年。

  韩璋几乎每天都和徐岁宁待在一起。

  他们会一起去溪边钓鱼,一起看漫山开遍的红枫,一起躲在树下读着刚出来的话本。

  渐渐地,天水镇的村民对此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天,徐岁宁躺在椅子上,呼出一口气,形成白雾。

  忽的鼻尖上一抹清凉。

  他睁开眼,便看见漫天雪花纷纷扬扬飘洒下来。

  “下雪了。”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韩璋去集市上卖完鸡蛋,怀里还揣着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一到家就迫不及待拿到徐岁宁面前,“看,想不想吃?”

  徐岁宁勾起唇角,“想吃。”

  韩璋立刻将红薯掰成两半,只是下意识地把更大的那一半递给了徐岁宁。

  徐岁宁没接,转而去小的那一半,“我胃口不好,红薯不易消化,只能便宜你了。”

  韩璋笑嘻嘻,大口吃了起来。

  “韩璋,下雪了。”

  “什么?”

  “没什么……”

  初雪过后,徐岁宁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徐老爷请了无数名医也无济于事。

  短短数天,躺在床上的徐岁宁便形如枯槁,甚至连说话都很艰难。

  所有人都说,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自从徐岁宁病倒,韩璋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偶尔遇到大胖和瘦猴,也会指着他的鼻子骂「白眼狼」,但这些,他只当没听见,依旧每天捕鱼、卖鱼、回家。

  直到过年前夕,街上挂满了红灯笼,热闹非凡。

  韩璋来到徐府外,碰见了出来买药的银杏。

  银杏看到他也颇为意外,但一想到少爷病了这么久,少年都没来看过一次,她也没了好脸色。

  韩璋出声叫住他,声音沉稳,“替我转告徐少爷,我去找卿阳宗了,让他,一定等我回来。”

  银杏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但随即她又自嘲一笑,那传说中的地方,又岂会被他随便找到,就算找到了,以现在少爷的身子,恐怕也等不到那天了。

  韩璋抬头仰望从高墙那端伸出的一枝红梅,转身坚定离开。

  作者有话说:

  感觉好像很快就要迎来大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