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巨大裂口像一道伤疤, 地下水疯狂涌入,就在隔离墙彻底坍塌时, 金属和混泥土暴雨般落下,湍急的水流卷起断壁残垣,浓厚的尘烟噩梦般化开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时间几乎在一瞬间定格。

  或许是受到冰寒的刺激,江风眠打了个寒战,弱弱道:“或许我可以帮忙?”

  时寒没搭理他。

  江风眠一急,说话就变得支支吾吾:“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希望我能帮帮你……”

  时寒面无表情:“我信了。”

  江风眠心中一喜, 下一秒却听见对方说:“待在这儿别乱动, 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噢。”江风眠委屈地伸手摸摸鼻子。

  地下水对所剩无几的隔离墙造成巨大压力,墙壁上泄漏出大小不一的瀑布。涌入这一层的水量越来越大。

  时寒不再犹豫,头也不回俯冲下去。

  乖乖待在原地的江风眠还在四处张望, 嘴里喃喃道:“为什么没见到乘舟……”

  某一瞬间, 漆黑的水中影影绰绰浮现出一双眼睛。

  那是江风眠见过最漂亮的眼睛, 清澈见底的金色, 就像初升的太阳。

  脑域响起一个声音:「你想见他?」

  江风眠用力点头:“想。”

  声音充满天真的诱惑:「解决盘旋在洞口的军机, 我会帮你的。」

  金属牛牛抬起头颅,望向上方无尽的黑暗, 军队的高输出机甲陆续进入坍塌的地下城。

  江风眠目光坚定:“我知道了。”

  整座地下城被电光笼罩, 突然间爆发出一团更刺眼的光芒。爆能如此剧烈, 甚至比闪电扩张速度更快,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四面八方袭卷去。

  **

  江乘舟的身后是一条死路, 三面都是胡乱坍塌的巨石,唯一的生路被塞满了高火力的武器, 无数炮口对准他。

  水已经漫上腰部, 按照这个速度, 不出半分钟就会淹没头顶。

  虽然轻甲有一定的保护作用。

  虽然面罩能制氧,他不会那么快缺氧死去。

  但江乘舟没有子弹了。

  江乘舟感到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数小时前他差点睡了国王的儿子,此时却被奥利维拉四世逼到这个份上。

  穿过层层枪支,江乘舟看见一名手握对讲机的军官,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

  军官肩章上有两颗耀眼的星星。

  “我说怎么这么耳熟……”军官总算想起来,他握着对讲机的手骤然收紧,用力得骨节都发白:“江乘舟不就是编号8492574的名字吗?!”

  难为他时隔多年还能记得这么长一串编号。

  当年所在军区献给帝国一批实验体,他是负责征集“志愿者”的随行长官,肩章上的第二颗星就是这么来的。

  军官之所以会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那个“江乘舟”其实是冒牌货——

  “你叫什么名字?”

  “江乘舟。”

  军官翻看着DNA信息库比对结果,随后抬起头来狐疑地盯着他:“十四岁?”

  负责做登记的军队同僚霎那间就停下手,锋利的目光扫向他。

  面对极具压迫感的视线,瘦弱的青年见状咽了咽口水,讷讷道:“是的,长官。”

  寂静在金属空间内弥漫开来。

  过了半晌,那名军官才冷哼一声,把悬浮虚拟屏转到他跟前来,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登记的生物信息怎么是个女孩儿?”

  瘦弱青年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眼前情况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见他拘谨又满脸通红,其他军官嗤笑道:“该不会真是个女孩子吧?把裤子脱了看看?”

  事已至此,江风眠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颤颤巍巍地解开裤腰带,脱掉长裤。

  “草,是男的。”有人翻了个白眼,嘴里骂道:“又一个冒名顶替的,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着急重新投胎?!”

  江风眠紧张得双腿直打颤,他鼓起勇气说:“我……我想、想读书……”

  核查身份的军官冷笑:“所以你就顶替原本该上船的人?你觉得你的朋友发现后会怎么想?”

  江风眠沉默。

  军官又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江风眠:“这是军舰。”

  旁边的那一群军官全都哄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江风眠内心的不安越扩越大。

  直到这群人笑够了,才有人戏谑般地对他说:“你错了,这是载满潘多拉魔盒的方舟……”

  “从今以后,你就是编号为8492574号的’魔盒‘。”

  当时没人能预料到,瘦弱木讷的青年会成为融合实验最接近成功的样本。

  水已漫过胸口,江乘舟起伏的胸膛被冰寒刺骨的地下水淹没一大半。

  时过境迁,眼前这名指挥官就是当年核查身份的长官。

  他审视着面前的青年,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乘舟目光晦暗不明。

  当年前往流放星的军队,除了江乘舟亲手杀死的那些,其余人都在之后的几年时间里陆续“死亡”。

  江乘舟曾托人调取当年的档案,可惜时间过去得太久,当年所有痕迹都被巧妙地抹除。星海茫茫,想把那些人找出来,比大海捞针还难。

  男主明明背负血海深仇,长大后却不知找谁报仇,因此当时寒提议让军方带走江风眠时,江乘舟很快就想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竹马被带走做基因融合实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凡有任何机会,江乘舟掘地三尺都要把那些人找出来!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但直到水淹没至脖颈,江乘舟才掀起眼皮,嘴角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说:“我是你江大爷。”

  嘀嘀嘀!!

  警报声在同一时刻响起,军队突然骚动起来。

  “他怎么还有火力!”

  “他想干什么?”

  “江乘舟!你疯了吗!!”

  “快!快制服他,别让他就这么死了——”

  嘭——!!!

  整个水面忽然剧烈震荡,掀起了数米高的浪花,所有人脚下一空!

  地底完全裂开,江乘舟将最后的炸弹直接射向地面,不仅打穿了这一层,恐怖的水压瞬间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连着砸穿好几层。

  绝大多数士兵都被卷进可怕的漩涡中,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少数人仓促狼狈地开启了升空装置,面露惊恐地向上级请示:“长官,先救人还是——”

  然而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深渊中寒光一闪,指挥官脑袋就这样被江乘舟用刀砍下,鲜血狂喷,头颅透露咕噜噜滚进水里!

  脖颈断裂处的肌肉和皮肤翻卷成可怕的弧度,那具无头的身体则在升空装置的带领下,不断向高空飞去,最终消失在迷雾一样的黑夜里。

  这场面实在太诡异,几乎所有看见的士兵全都被吓破了胆。

  江乘舟身上的轻甲几乎损毁殆尽。

  但就算死,他也要拉着这群人陪葬!

  做完这一切,江乘舟整个人跟着瀑布般的地下水坠落下去。

  他的双眼完全变成鸽血宝石一样的颜色,瞳孔里掺满了空洞的嗜血。

  ——那是野兽厮杀暴虐的本能,是他手刃仇人时从灵魂深处升起的、无法遏制的快感。

  但同时,江乘舟又感到无比痛苦,心像身体一样急速下坠,手却始终紧攥着那一柄利刃。

  他的愤怒和悲伤并不会因此减轻,身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在拼命叫嚣着:他要让帝都星血债血偿!

  砰砰砰!

  枪声再度响起,江乘舟却觉得这些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几万光年之外发生的事。

  他浑身肌肉过于紧绷,几乎到痉挛失控的地步。江乘舟冷漠地等待着疼痛到来——无论是沉入水底还是子弹打穿身体,这些都不能令他动容。

  入水的瞬间,江乘舟闭上了眼。

  就这么结束了吗?

  破损的轻甲灼伤了他的皮肤,地下水却又冻得刺骨。大量的水涌入合金结构内部,进一步破坏岌岌可危的电路板,江乘舟全身骨骼就像被灌满酸水一样剧痛。

  他仿佛置身于太空,灵魂充满漂浮感,好像思维全都化作粒子洒遍整个宇宙,身体无限沉重,感知却无限被放大,仿佛亿万光年外的洪荒宇宙发生了一次恒星风暴、或者一次超新星剧变爆炸,他全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江乘舟唯独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这难道就是死亡前看到的世界?

  一切意识全都解离成原子,与整个空间融合为一体。

  江乘舟的意志逐渐涣散。

  他像一只孤魂野鬼,永无止境地飘荡。他能清晰地感觉一分一秒的时间从指缝中流逝,自己却被束缚在永恒的孤独的监狱中。

  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

  他不后悔。

  江乘舟出生就是低贱的奴隶阶层,从没呼吸过自由的空气,也没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一切狂热想象都源于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的养父江海何。

  他心向着烈日,愿意为此而生,更不惧怕为此决然赴死。

  至少比起荒芜的流放矿星,矿脉边那条猩红色的“地狱前的河”,比起永远雾蒙蒙的天空,江乘舟见过更广阔的世界,他站在巅峰,触摸过虚无缥缈的星海,他挣脱了无形的阶级镣铐,历经生死,也结交了一帮兄弟和朋友。

  江乘舟的一生毫无遗憾吗?

  不,他有。

  江乘舟忽然想起柔弱无助小猫猫烂尾的那篇狗血文。

  仅仅只过了半秒钟,他重新睁开红瞳!

  哗啦!

  耳朵灌满冷水,江乘舟勉强看清一束强光自上而下,熟悉的身影如同一柄剖开心脏的利刃!

  那张脸庞在刺骨冰水的浸泡下,简直比神殿雕像还要坚硬。

  江乘舟不知不觉中就松开了手里的电磁刀。

  时寒竭力伸出手,紧紧抓住江乘舟冻得毫无知觉的手,一把将他拽出寒潭!

  “咳咳咳……”

  时寒离开水面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江乘舟劈头盖脸一顿骂:“江乘舟你是不是有毛病!现在是你犯中二病的时候吗?!赶紧给老子起来!”

  江乘舟冻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俩人全身湿透,他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刚才看见的强光其实是遥远的天空。

  江乘舟书读得不多,尽管这个比喻可能不太合适,但看起来真像是有人把天捅出了个大窟窿,一束白光从洞口透进来,就像一只冷漠的眼睛冷冷注视着世间的各种闹剧。

  “咳咳……那……那是什么……”

  时寒一声叹息:“那是江风眠。”

  徒手拆地下城基地的金属牛牛。

  江乘舟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纷呈。

  狂风不息,破晓的光辉照入了残败不堪的地下城,隐约可见天空上有军舰盘旋着。江风眠渺小得就像一只蜂鸟,但只有跟他打过的人才知道是什么滋味。

  江乘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看来这场恶战还有得打。”

  时寒湛蓝的眼睛映着天光,透出几分邪气,他勾唇道:“不一定。”

  下一秒,一台熟悉的亮银色机甲冲进地底!

  紧接着,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响彻地下城:「’菲林娜‘第7号分娜,携龙骑机甲前来支援。」

  **

  作为权力和经济的核心区域,帝都需要获得通行绿卡才能进入。即便如此,每天还是有不计其数的星际飞船与航母往来。

  德尔金斯要塞是帝都与外界的唯一交通枢纽和军事中心,有着易守难攻的空间优势。

  从远处看,要塞由五个大小不一的悬浮环形空间站组成,就像一只伸缩型望远镜,环形空间站设立关卡和管型航道,飞船从 700个宇宙单位外就开始排队过关,绚丽的尾灯接连闪烁,拥堵的交通导致宏伟的德尔金斯要塞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沙漏,因此也有“沙漏要塞”的外号。

  不计其数的炮膛口对准川流不息的航道,附近还有巡逻舰巡视,一旦检测到硬闯关卡的飞船,军队有权力随时击毙对方。

  这样一个严防死守的星系关卡,都没能防住那一台龙骑机甲。

  无人知晓时寒一行人是怎样消失的。

  **

  帝都突发灾难性地震,临近王宫的一座地下城因不明原因坍塌,牵连导致平民死伤无数。

  许多民众都表示过当晚听到不止一次爆破声。一时间流言四起,大部分居民都怀疑帝科院在做什么危险实验。

  正当人们聚集在星网上议论时,帝国政府反应速度极快,通报内容更是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满身大汉】:我看到了什么??!

  【人间失嗝】:江乘舟是龙族奸细?

  【我的母语是无语】:十六区混入了兽人奸细?!

  【武德充沛】:领主才八岁果然完全不靠谱啊……

  【上头做神仙】:鲛人与星盗火蜘勾结???

  【活零活现】:猫老师是……是……是兽人?!

  【塌房来得猝不及防】:???

  【日子越来越刑】:救命,我以为侯爵是半兽人已经够魔幻了!今年是什么魔幻连续剧?

  【热心网友029】:兽人滚出帝国!

  【一身疯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说你刑,你就刑】:天啊我就睡了一觉,这是怎么了??

  ……

  刚得到国王认可的斯里兰贵族,一夜间成为全星际的通缉犯。

  帝国政府部门的紧急会议也没有半刻停歇,一大清早就在相互指责——

  “德尔金斯要塞驻军怎么搞的?怎么会让他们跑了?!”

  “江乘舟这小子早给自己留了后手!”

  “真是一群废物!”

  辖区的贵族官员顿时不满道:“还说呢,我半夜被叫醒来安置居民,谁知地下城突然冲出一个没穿衣服的……鬼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们帝科院没事老搞出这些生化实验品干什么!”

  帝科院代表义正严辞:“先说清楚,那是军科院的杰作,这锅别甩给帝科院。”

  议事厅内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你们不是自称拥有最顶尖的科技吗?怎么连一台人工智能都拦不不住?!”

  “贵军部数据库号称铜墙铁壁,还不是一样被入侵彻底。别说那台人工智能了,越宿野你们也没拦住啊。”

  “你什么意思?!”

  “我要是江乘舟,早就躲到境外去了。”

  “境外,”一名贵族冷笑道:“楚明远还在我们手里,他尽管躲出去好了!”

  “你别忘了还有时寒!”

  “那又怎么样,你以为内阁那帮老臣会听他的话?”

  “都别吵了,军部近期还有其他重要行动,国王陛下已经发话,一周内必须逮捕这群反贼,不能被他们耽误了陛下的大业!”

  贵族和官员们面面相觑。

  有人忽然说了句:“我倒是有个请君入瓮的办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所有视线全都集中在说话的人身上。

  帝科院帕尔默院长故作神秘地沉吟片刻,然后才清了清嗓子,道:“时寒是不是……还有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