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纳纳, ”丁老师小心将罐子放在膝上,随后张开双臂,面向全班的崽崽,“谢谢孩子们。”
这是一个索取拥抱的姿势。
孩子们对抱抱相当熟练、也相当热衷, 收到信号, 当即一拥而上, 将丁老师团团围住。
被柔软又善良的小孩子簇拥,是一种很特别的感受。
就好像有一群小天使围绕着你,天使们絮絮低语, 将人世间最美好的祝福都献给了你。
也许是在拥抱中回忆起了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丁老师逐渐泪眼朦胧。
她擦拭眼角的动作似乎有着某种魔力,感染到了周边善感的成年人们。
——“这些崽也太乖了吧!这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了……”
——“这怕是我见过最懂事的一届崽崽了。也不知道下一届崽崽要教多久才能这么可爱呢?”
——“你怎么还难过起来了?你不是老教师吗?带过那么多届小朋友了还是会难过啊?”
——“当然会难过啦!我是人, 又不是机器……”
不管是老师们,还是家长们,都假借言语的调笑, 以掩饰暗自的惆怅, 因即将到来的离别而各自伤感。
崽崽们不懂大人伤感的由来, 还像一群快乐的小鸡仔, 你蹭蹭我, 我蹭蹭你, 嬉笑声不绝于耳。
唐纳更懂事些, 自然明白大人们的体会。
只不过,也许是重生的经历,让他回到童年, 获得了许多能量。此时此刻的他, 并不觉得难过。
孩子们的“下次再见”, 是不谙世事的童言。
大人们的“下次再见”,是深谙世故的客套。
那同时拥有孩子与大人特质的唐纳,所说的“下次再见”……
一定是精通世故后,依旧选择纯粹的承诺。
“丁老师。”唐纳用软乎乎的小手,轻轻拭去丁老师眼角的泪,说,“你不要难过。你想我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老师!我们也会去找你的!”
——“对呀对呀!我们会跟着纳纳一起去的!”
——“我们这么多人的话,老师的家会不会装不下呀?”
——“老师的家应该很大很大吧?”
——“有多大?”
——“应该有城堡那么大!”
孩子们说着说着,话题就开始跑偏。
但奶声奶气地说着无聊又毫无逻辑的话,有的时候就足以给听者以治愈与希望。
大人们看着无忧无虑的孩子们,纷纷笑了起来。
离愁别绪似乎就这么参杂在欢声笑语之中,被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分明到了可以散场的时候,孩子们还是念念不舍地围在一起说着话。
大人们也不催促,顺便聚在一起,商量着即将到来的假期该如何安排。
终于有了些空闲时间,唐纳长舒一口气。
幼儿园时期最让他感到遗憾的几件事,似乎都得以解决——
给抑郁症的丁老师以力量。
让童言无忌的同班崽崽们不再轻易用言语攻击他人。
交几个要好的朋友,尤其是原本在后期才关系好起来的莫黎。
想到莫黎,唐纳立刻回头四下寻找。
只见那个从小到大都很冷静的小竹马,此刻依旧冷冰冰的。
小孩站在幼儿园的围墙下,远离人群,抬手牵着管家大叔的手,只有目光直直地落向唐纳的方向。
看到这一幕,唐纳突然开始难过了起来。
莫黎的妈妈没有来。
不管是对小朋友来说很重要的六一庆典,还是此时格外有意义的毕业式,她都不曾出现过。
别的小朋友的家长都围着自家小孩,新奇地拍着穿学士服幼儿的照片留作纪念。
似乎对这些家长来说,缺席孩子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件大小事,都是吃亏的。
但莫黎的妈妈来说,则截然相反。
她不在乎穿着小花袍子的小莫黎,不在乎穿着学士服的小莫黎,不在乎小莫黎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件大小事。
反而好像出席了这孩子的人生,才会让她感到吃亏。
唐纳自知,自己虽然在莫黎尚未建立起更顽固的防御机制之前,在对方的幼儿时期,就适当地给了莫黎一些力量。
这还是不一样的。
妈妈与朋友的区别,永远都存在。
唐纳不能代替妈妈。虽然有伪装过所谓“男妈妈”,但他和莫黎都知道,那只是游戏。
虽然不能代替妈妈,唐纳却不会因此,就收回自己的爱。
因为小莫黎不能更匮乏了。
如果再匮乏下去,小莫黎终将走上唐纳重生前那一世,与他分道扬镳的结局。
想到这,唐纳一阵心慌,连忙过去握住莫黎的手。
牵住唐纳的手的一瞬间,原本莫黎紧绷的肩膀,似乎细微地松懈了下来。
就像独行之人最后找到了同伴一般,感受到了安全。
没有提起那位缺席的母亲,唐纳只是笑着问:“小花,暑假要到了,你有想好要做什么吗?”
莫黎摇了摇头。
“你要待在家里吗?”
莫黎肯定摇头。
“那你可以来找我玩!我最喜欢夏天了,我还有很多可以在夏天玩的东西!我带你一起呀?”
莫黎这才点头,“好。”
六月,不仅仅意味着毕业,意味着一段旅程的终结。
它还意味着起点。
意味着全新的暑假要开启了。
意味着唐纳最爱的夏天,终于到来了。
……
在正式向园方递交辞呈之后,丁老师开始了她的心灵修养之旅。
虽说是自己主动请辞,但一开始无业在家时,她还是感觉到无力、失落、被抛弃。
本以为脱离了高强度的工作,会更有利于精神状态的调整……
没想到,正式开始调养之前,居然还有这么一段格外艰难的过程,需要克服。
这个过程,丁老师自己似乎熬不过去。
好在,孩子们说到做到。说要找丁老师,就真的来找丁老师了。
因为有了这群善良小朋友们的陪伴,丁老师才一点一点,从被抛弃的错觉中走出来。
可以说,对这落差的适应,是孩子们陪着她共同完成的。
暑假开始的第一周,老师和孩子们都还黏黏糊糊的,似乎还没真正毕业过。
随着第一周一天天过去,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完成了自己的适应。
于是,属于每个人的暑假,这才正式拉开帷幕。
夏天,被标记在属于每个人的日历上。
入了夏,天气炎热。
唐纳对于暑假的实感,是在一场夜雨中感受到的。
那一晚,因为空气湿度过高,屋子里又闷又热。
唐纳睡到半夜,热得不知不觉踢翻了被子。
额角渗着细密的汗,他迷迷糊糊地,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被丢进了一个蒸笼里。
自己像一个小小的面团,被热腾腾的蒸汽膨胀,变成一个快要爆炸的馒头。
这个时候,有一双漂亮的手打开了那个蒸笼。
清凉的风渗透进来,小馒头唐纳睁开眼睛,看见丁老师美丽的笑颜。
丁老师把他救了出来,落在地上的瞬间,他变成了一个小孩。
他牵着丁老师的手,看到丁老师身后的带血的刀刃、上吊的绳结、满瓶的安眠药,全部被热气蒸腾挥发。
唐纳嘿嘿傻笑着。
他知道这是个梦,也知道这个梦象征着丁老师原先的结局正式被他改写。
夏夜骤雨间突然传出一声惊雷。
那惊雷劈进唐纳的梦里,突然把他和丁老师站立的地面,劈成单独的一块。
他和她被大地独立开来。
而远处更广阔的大地上,他远远看到三个小孩站在一起,轮廓小小的,看不清面容。
那几个孩子中,有一个在声嘶力竭地大喊,“救我!不要忘了我!”
唐纳伸出手,想去抓住那几个孩子,但是太远了,他够不着。
他的手只接到一张飘落的传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但他看不清。
唐纳大声问那个求救的孩子,“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那三个小孩子却渐行渐远,再也没了回应。
心跳如雷,唐纳有些慌张,挣扎着想从梦里惊醒。
可就在此时,他看见远处有一朵粉色的小花,在暴风雨中摇曳。
他想为那朵小花打一把伞,但距离太远了,他过不去。
他看到小花逐渐幻化成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是个英俊的少年人。
那是高中时期的莫黎。
莫黎看着他,眼神复杂,似乎有许多想说的话,但嘴唇嗫嚅着,最后只是习惯性地收敛了情绪。
唐纳很害怕,他大声喊道:“莫黎!你想说什么?你告诉我!”
莫黎却转过身去,在眼前分出的两条路上,选择了唐纳无法看清的那条路。
怎么会这样?!
唐纳牵着丁老师的手,一阵心悸。
最后,眼前的大地,一切归于平静。
他在一片慌乱中,看见了一名身姿佝偻的老妪。
那是比现在更加苍老的,重生前他最后见过的外婆。
外婆眯着眼,伸着手,茫然地触摸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唐纳忙大喊:“婆婆!我在这里!”
“纳纳?”外婆吃力地说着,“你在哪里?婆婆找不到你!”
“婆婆!看我!我在这儿!”
“纳纳,婆婆小时候说过,等你成人,要给你一样东西。但婆婆年纪大了就忘了……”
外婆的声音像是带了哭腔,“如今婆婆好不容易想起来了,你怎么不见了?你怎么不见了!”
唐纳想起来了。
在他的童年,外婆说过,有一样东西,要等他十八岁了,才能给他看。
可是后来外婆因为阿尔兹海默症,忘记了。
而他一直也没能等到外婆想起来……
因为,他死了。
死在19岁的夏夜。
唐纳猛然从梦中惊醒。
“叽叽啾啾……”
窗外的鸟鸣声将唐纳恍惚的神智拉回现实。
他低头,看到自己依旧小巧的手和身体。
他转头,看到窗外的阳光明媚,蒸腾着雨后的湿气,微风将清新的气息送进屋来。
“纳纳醒啦?”
听见声音,唐纳混身一颤,猛地扭头,看见刚进屋的外婆正端着果盘,对着他笑得慈祥。
看见外婆,唐纳这才感到无比的委屈,撇着嘴伸手找外婆要抱抱。
外婆看他满头大汗,笑着把他搂进怀里,用袖口给小孩擦去额角的汗。
“纳纳怎么出这么多汗?太热了?”
“嗯……”唐纳哼哼着摇头,“我做噩梦了。”
“没关系,噩梦都是假的!现在一切不是都还好好的吗?”
“嗯……”
只有唐纳知道,梦中的所见,都是真的。
那是他重生前遭遇的,每一个真实又残酷的结局。
不过,外婆的话,确实令他安心不少。
确实,那场梦像是一个预兆。
在梦中,丁老师被留了下来,而其他尚未修复的遗憾,则继续往重生前的悲剧方向上演。
没关系的!现在是暑假!
他不用去上学!他有完整的时间,来好好修复剩下的遗憾线!
想到这,唐纳重新打起了精神。
“纳纳,起床洗漱一下吃个早餐。”外婆拍拍他,“婆婆刚从井里冰镇好一个西瓜,等你饭后再吃!”
“西瓜!”
唐纳眼前一亮,刚才还魂飞魄散的茫然状态转瞬消失,表情重新雀跃起来。
他看向床头外婆端进来的果盘,其上切好的西瓜瓤又红又沙,西瓜皮上还淌着井里的水。
只是看一眼,就感觉冰冰凉!
也许在夏天会有很多事让人感觉幸福……
可不管是什么事,一定都无法撼动“夏天冰西瓜”的地位!
“婆婆我这就起床!”
唐纳又元气满满起来,与刚才恍惚的状态判若两人。
外婆看着他温柔地笑,“纳纳又高兴起来啦?”
“嗯!”
“我们纳纳用西瓜就哄好了?”
“因为夏天的冰西瓜就是最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