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小厮围在方云的周围,瞧着他手上端着的一碟凉拌苦菊，齐齐地发出惊讶声。
还有一个平日里较为多话的小厮没忍住，伸了手指想要去捻一朵吃,却被另一个围观的小厮拍了手背。
“贪吃什么？这是云哥儿带给他夫君的。”即便这样说,也还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云哥儿，你对你夫君真好，总是送凉菜来田里给他。”
许是方云近来给莫净成送凉菜送得太过频繁，俨然一副好夫郎的模样,便让他们误会了。
方云本来还眯着眼笑，听到这话耳根子顿时熟透了,嘴里“啊啊”着想解释,但发不出什么辩解的声音，手里又端着盘凉菜，只好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他很想解释,莫大哥不是他的夫君。
但又不觉失落地垂下了眸子。
那么对莫大哥而言，他到底算什么呢？
“云哥儿，你的手艺可太好了，都能开食肆了！”
“就是啊，教我们做做吧,好歹我们也是食坊的小厮，不能只会做糕点呀！”
还在眼馋那碟苦菊的小厮没有察觉出方云情绪的变化,只是一个劲地夸赞方云，还请求他教教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去给桃树苗浇水！”正闹得不亦乐乎,唐正志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
众小厮顿时作鸟兽状逃跑,临走前还朝方云眨眨眼，才取了一旁的水桶去田地里浇水去。
“这群顽皮孩子,就知道玩闹！”唐正志白了他们一眼，眼底却藏着笑意，“云哥儿，你是给莫净成送凉菜来了？那小子也忙昏了头，都不知道休息一下。”
近来莫净成不知在田地里加了什么东西，硬生生用半个月的时间就将五亩荒田变成了良田。恰好又赶上农忙，村人都要收割自己田里的作物，便没时间来帮忙播种。
左右尚食轩也闲着，唐正志就只留下了两个小厮在轩中，其余的都以双倍的工钱被赶到了田地里干活。
说是赶，但其实大家都愿意。毕竟之前看到莫净成很好说话，出的工钱又多，自然是不会推脱，除却偶尔打闹，平日里也是积极。
但即便如此，莫净成还是天还未亮就跑到了田里察看作物。方云时常早上一起身，便已经不见莫净成的踪迹。
就连午饭和晚食，都因为两人时间的错开而分开吃。
“这莫净成也算有些本事，我还以为带回来的种子至少也会烂掉一半，但看现在发的苗，竟然长得都还不错。”
闻言，方云一愣，想起了前不久被扔掉的麻袋，也望向了田里。
种下的桃子种和葡萄种都发了苗，长得快的西瓜苗已经开始长出藤蔓，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
而此时的莫净成却蹲在刚长出来的西瓜藤前，对着西瓜内心陷入了挣扎。
那夜和方云迎面撞上后，方云只是不解地看了看莫净成手里的麻袋，没有问里边装的是什么，反而帮着他一起将麻袋扔到了山里。
但莫净成心里确信，方云是知晓里边装的是种子的。
白日里他看到方云因为欢喜以后会有许多水果吃，便蹲在麻袋前看了很久，还不时翻来看看，自然是记得唐正志带回来的麻袋模样。
明明当晚扔掉的泡发种子，第二天却都好好地甚至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会产生怀疑。
一想到这儿，莫净成便再次陷入了慌乱。
他怕方云知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甚至可以说不是人类，而是一个被人类报废的机器人。
若是被方云知晓了，他还能留在这儿吗？
方云会质问他的身份吗？
他知晓，对杏花村的人来说，他始终是一个外人。那对方云来说，他又是什么身份？
他不知道。
无论如何，他都思索不出答案，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最没用的逃避，尽量避开和方云的接触，每日一早便出了门。
好在近来田里的活忙，这种躲避倒也没显得太过明显。
莫净成轻叹了口气。
他什么时候这样在乎过一个人的想法了？哪怕是在被人类贴上报废标签的那一刻，他都没有在乎过人类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
胡思乱想间，一道身影蹲在了他的面前。紧接着，一碟苦菊便映入了眼帘。
莫净成猛然回过神来，循着瘦弱的手臂望过去，正对上方云一双含着光的杏眼。
“给我的？”莫净成愣了会儿。
方云点点头，眯眼笑得更开心了。
一瞬间，莫净成心中的纠结和慌张“轰”地一声全都坍塌倒地。
什么逃避，什么答案，他都不需要了。
就算被方云察觉出身份，不愿意留他在这儿，那又怎样呢？
只要方云保持着这份笑容，他愿意。
莫净成接过方云递过来的筷子，夹起了一朵苦菊放在嘴里。
很苦，却又很甜。
苦涩的味充斥在口腔中，莫净成的脸瞬间苦得拧紧了眉毛。
紧接着，比糖甜却又不腻的滋味慢慢融化在舌尖，慢慢地融化进了心头。
方云在一旁看着莫净成表情的变化，只抿着嘴乐。过了一会儿，盯着莫净成终于将嘴里的一朵苦菊咽下去，这才不急不忙地比划着解释。
原是在这个世界上的秋日，做一小碟苦菊给重要的人吃，就寓意着希望对方以后的日子都能够排除万难，和苦菊苦后清甜的滋味一般。
读懂了他的意思，莫净成的心尖却像是被狠狠地掐了一角，充斥了难以明说的滋味。
就像人类常对他说的那样，若是在某天，收到一束喜欢的花那会是多么开心啊。
他从前不懂，人类也不需要他懂。
这一瞬间，他竟知晓了这番难以体味的情感。
*
当秋风袭来，田里的瓜果也成熟了起来。
为了不让众人怀疑，莫净成没有替换成太过优良的种子，眼下种上去的也不过是比普通种子更耐旱和耐寒的品种，生长速度却较慢。
因而也是长了好几个月才成熟，但这足以令众人都欢喜。
特别是唐正志，看着田里成熟的粉嫩桃子，竟然激动到落下泪来。
他虽为掌柜，但从不嫌下地是粗活，常常换上粗布麻衣就扛了锄头开始理地。毕竟这地里的水果关乎着尚食轩的存亡，他们尚食轩都好几个月没卖出多少糕点了。
他老早就和莫净成提起过，若是水果成熟了，就将这些拿去尚食轩里卖。莫净成也赞同。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水果同时出现在我面前，而且还是我一起种的！第一次这样激动，还是儿时在阿爹的带领下做出第一份糕点的时候！”
唐正志边发出感慨边用袖子狠狠地抹掉了眼泪，也不怕自己失了威信。
不止是他，就连来帮忙的小厮看着自己平时早出晚归精心照料的瓜果一个个都长得饱满，心中也是顿生满足，和唐正志一齐抱着落泪。
方云被感染，也悄悄用袖子抹了一下泪。
因而，本该是瓜果飘香，令人激动的时刻，却成了一批人在落泪，一批人在哄人的奇怪场景，就连路过的村人看了都忍不住笑。
这会儿，许远祺从学堂休沐回来，帮自家地里收了稻后就和陈平群一起过来帮忙。
来到这儿却见莫净成手足无措在哄方云，又见一群人抱着头在痛哭，不免觉得惊奇，“这是在做什么？”
莫净成正拍着方云的背安慰他，投来求助的眼神，看得许远祺顿时“噗嗤”一乐。
“你们别哭了，再不收这些可是要烂在地里了。”
被许远祺这么一提醒，众人这才将心思放回地里，都狠狠地抹了泪跑去摘水果。而陈平群虽是板着一张脸，但因为有许远祺在，干得比谁都积极。
激动完后的唐正志这会儿也想起正事来，凑到莫净成面前商议：“莫净成，这五亩地产出的水果这么多，尚食轩一时半会怕是卖不完，担心都会烂掉。”
莫净成早就想到了这一点，道：“可以做成果脯，容易做成，储存的时间又长。”
一般的果脯是将果肉晾晒好后再放入糖等佐料，这个世界糖的价格昂贵，莫净成便用智脑搜索了一些其他的平价替代物。
“果脯？”
做了这么久食肆的掌柜，唐正志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倒是觉得惊奇，“这要怎么做？”
“就是和葡萄干那样的东西。我将操作手法都写在册子上了，看了一遍后便差不多会的。”莫净成应道。
尚食轩中的小厮大多都上过一两年学堂，因而识字不算是困难，况且册子上的步骤都以图画为主。
他还是采用了做稻草人时的方法，将智脑里做果脯的方法都写在了册子里。好在他的智脑里也有这个世界所使用的字体，写出来倒不成困难。
方云虽是不识字，但也在莫净成的指导下会一些，再由他教小厮便不成什么问题。
先前唐正志也吃过葡萄干，只觉美妙，这会儿便点点头。
“只是”莫净成犹豫了一会，皱了眉，“还需要唐掌柜为我们提供更多的销路。杏花镇虽是富家人多，但也不可能天天买果脯或新鲜瓜果，五亩产出的水果量还是多了些。”
“这倒也是。”
“在杏花镇上卖的水果可以降低些价格，可以促使他们买多些。若是卖向别地，算上马车的费用，便抬起些价格，只是最好距离这儿不要太远，以免中途坏掉。”
运送种子时便是个最好的例子，若是半路遇上大雨，别说是赚了，或许都还要亏损。
他买五亩地时便算好了这些。这个世界的水果虽贵，但都是因为产量少，现在既然多了，便可以适当放低些价格，低价多销。
未了，莫净成还补充道：“这样不仅卖得多，还能为掌柜的尚食轩增添名声，说好水果都是从你这儿卖出的。”
“你这小子，看不出来倒是有些生意的头脑。”唐正志从头到尾听下来，听出了门道，便忍不住狐疑地打量了起来。
面前的汉子虽因在田地劳作晒黑了不少，身上的衣服也沾染了泥土，却仍然不减身上淡然自在的气质。
仿佛一切都掌控在手里。
但很快，唐正志便敛了目光，让小厮帮着收拾了包裹就去隔壁镇子打听去了。
地里的收成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完成的事情，日落后大家便也回家歇息，养好精神明日一早便继续。
方云拎着篮子走在前头，莫净成则跟在后面。
虽是劳作一天手臂很是酸痛，但方云并不觉得难受，反而心下很是满足。
这样的日子是他一直一来都想拥有的平淡日子，和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不奢求太多，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
“方云。”身后的莫净成轻轻唤了一声。
听到呼唤，方云嘴角噙着笑意转过身来。
在夕阳的映照下，他的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带着温柔的光芒，闯进了莫净成的眸子。
莫净成心下隐藏住的情绪，在这一刻一点一点地破土，最后划过心间最稚嫩的地方，掠起一片汹涌的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