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 张家。

  在得知蒋家的消息后,张家闹得不可开交。

  “你说蒋家媳妇是丧门星,老娘看你才是丧门星, 尽给我老张家惹祸。你说你平日里为什么要嘴欠, 真真是气死老娘了。”

  张家老娘黄氏这会儿在自家院里训着媳妇,她人不高,矮矮瘦瘦的,却生得一副吊梢眉,长相很凶, 平日里在张家就是说一不二的主, 下头媳妇都很怕她。

  刘娥自然也不例外, 但平日黄氏不过是阴阳怪气几句, 没具体指着谁的名儿, 哪里有像眼下被单独拎出来骂的, 一句比着一句难听。

  她脸色一片惨白, 心下也满是恐惧。

  她哪里知道,自己不过就是跟几个人说些坏话, 谁知道会这么倒霉,还有蒋立军, 明明都是个退伍兵, 都没办法留部队了,竟然还能翻身。

  平日里谁还没嚼过舌根?偏偏就她出事。被家婆训着, 刘娥根本不敢反驳,白着张脸坐在墙边。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看到她这副模样,黄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她明白这事怨不得老三媳妇, 只能说她倒霉给碰上, 如若不是这样,她早把人赶出门去了。

  刘娥被骂得慌了神,畏畏缩缩的实在没了往日里的气派,好在她男人到底还是有些担当,张家老三张全扫了眼自家媳妇,缓缓开口说道:“娘,这事眼下不是追究谁对谁错,而是该怎么解决,怎么让立军消了这口气。”

  虽说小蒋眼下还算不得正式,可既然传出来了基本就不会有假,这不是他们老张家能承担起的,所以关键是要大事化小。

  黄氏自然明白这理,她皱着眉坐在床榻上,好半晌没说话,而她没开口,其他人也不敢说话,整个屋子静得可怕。

  就在刘娥被这气氛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黄氏似乎想明白什么,她转头吩咐自家儿子。

  “老三,你带着家里的鸡蛋、一斤白面还有你这不中用的媳妇走一趟,你们诚恳道歉,小蒋到底是咱村里的人,有着陈大年这层关系在,他不会真跟咱们撕破脸皮,那样做对谁都没好处。”

  没了刚开始的慌张,黄氏到底是个聪明人,她大体已经猜出陈大年此举的用意,因此心下反而不慌了,陈大年从始至终要的就是张家的态度,张家要想化解这矛盾,东西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姿态。

  当然光有姿态也不行,所以黄氏即便心疼鸡蛋,可还是不得不拿出来,毕竟这时候有台阶不下,等到自己去搭?那才是真的晚了。

  张全有些意外自家老娘的果断,毕竟自家老娘的抠门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这回肯拿出积攒的鸡蛋,估摸着也是下了大决心的。

  这事到底是自家媳妇惹出来的,老娘愿意出手帮着解决,他高兴都来不及,连忙应下,“我听您的,这就去。”

  他站起身,撇了眼自家媳妇,声音不由得一沉,“还要等我请你?”

  刘娥少见自家丈夫生气,这下对方冷着脸,她哪里敢不听,连忙起身。

  眼看着三房将一篮子鸡蛋和面粉拿走,坐在边上的几房媳妇见状,脸色都跟着一变,眼下张家可没分家,这赔礼的礼金里头可是有他们一份的,他们可没做这事,凭什么要一块出这钱?

  可这时候黄氏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说出口。

  而黄氏哪里会不懂几房的心思,她是个有事说事的主儿,话从不隔夜。

  她了当的说道:“这事虽是老三媳妇惹出来的,但咱还没分家,那就是一体,今个你想撇清,明个他想撇清,别说如今没出事,真碰上事,这家还能不散?”

  黄氏自认不是什么好婆婆,但她在掌家上却是自信的,老三媳妇做错了她可以看不顺眼,也可以罚,可对着外头,她就是代表着张家,如此便是不能行差踏错。

  “谁要是觉得不服气,那就说出来,咱娘俩好好聊聊。”

  黄氏目光冷冷的看了过来,几房闻言顿时紧了紧嘴,心下再不甘也不敢说。

  毕竟真要是单独跟黄氏聊,少不了一通劈头盖脸的批骂,单是想想那画面,她们就不寒而栗。

  *

  而跟着蒋家的和解容易得远出张家的预想,张全原以为自己少不得要甩下些脸,没想到对方收了东西,听了两句道歉,表示这事算完了。

  这让他有些害怕,以为对方是骗自己,可很显然蒋家是有和解的心思。

  “只要你家媳妇不再乱说话,咱两家说起来也是同村,没必要闹那么僵。”

  “这您尽可放心,往后我家这媳妇要再敢乱说,我绝不纵着她。”

  见对方态度不似作委,张全也松了口气,高高兴兴的回了家。

  而张家和解成了,开始有人觉着哪有那么容易解开,可相继有几家交恶的上门,得到相同的答复后,剩下的几家都纷纷效仿,拿了鸡蛋上门赔礼。蒋家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

  蒋立军原本并不想手的,因着他确实被这些人恶到。

  之所以这么容易,还是因着秦燕给他分析了利弊。

  秦燕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老话没有错,他们心虽是不好,但也确实没做出太过分的事,大队长这回帮了咱们,要是咱们和解了,那大队长就是他们的“台阶”,他们会感念着大队长的好,让他们不用再提心吊胆。”

  “可要是咱们不接,大队长这番替你扬名,那就是不怀好意的促进咱们跟他们交恶,咱们去了广州,往后谁来担这份恶气?可不就是大队长?眼下他担着职务,这些人自然不敢触他眉头,可将来呢?”

  秦燕叹了口气:“咱们是要去广州,经年不见得能回来一次,就算想帮都鞭长莫及,我想你也不愿意给大队长添堵。”

  “这...”蒋立军愣愣的听着秦燕分析,他的脸色不由得变了又变。

  他倒是没细想这么多,可他没想到不意味着想不明白,秦燕已经明着给他说了厉害,他自然也不想给陈大年添堵。

  于是,蒋立军点了点头道:“那就听你的。”

  秦燕见人不再执拗,脸上露出笑容,“准备准备吧,初二咱回家一趟,给娘带点东西,毕竟明年是个什么状况还清楚呢。”

  蒋立军赞同道:“是该走这一趟。”

  对于自己的岳父岳母,他还是有些愧疚的,他应招回部队,基本就是让秦燕跟秦家南北两隔,多少是要弥补的。

  *

  年初二,正是走亲串门的节日,因为要去秦家,秦燕起了大早,煮了猪肉葫芦条水饺,葫芦条是之前腌好的,肉则是新用粮票换的。

  饺子捏的方正有形,蘸着后劲儿够足的陈醋吃,再配着面汤,原汤化原食,滋味不要太纯正,一家人吃得头冒热汗。

  而要准备的东西昨晚就已经收拾好了,吃过饭秦燕带着两人直接出门。

  依旧是借来的二八自行车,熟悉的路走起来要顺太多,秦燕这回有过经验,到了地方沿着记忆,准确的找到秦家的房子。

  她到秦家的时候,秦三九正坐在门口抽着旱烟,铜色的烟杆儿冒着白烟,半弓着腰背的秦三九眯着眼享受着,吞云吐雾似的,烟杆尾巴吊着小半袋子烟草。

  那里头装着都是些粗糙的烟丝,比起红塔山那种包装好的要便宜很多,但这也是很难得,平常也是实在瘾犯了,才会多多少少抽一口的,这会儿过年高兴,便就多抽了几口。

  秦燕见状,直接喊人:“爹,你咋坐门口呢?”

  秦三九听过声音,目光转过来,看清来人的模样,他先是一愣,旋即脸上露出笑容,“这不是屋里抽烟味太大,你娘闻着不高兴就出来了。”

  说着,他看到跟在旁拎着大包小包的女婿,不由得说道:“你们这来一趟就很好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

  “都是些家里存的,没费什么钱,再说哪有大过年空手走娘家的?您也不怕您家姑娘被外头说。”

  这话倒不是秦燕瞎说,村子小,很多事基本是瞒得过村头,瞒不过村尾,自己空手上门这事,过不了晌午,外头编排的闲话都能装十箩筐了。

  秦三九无奈的笑了笑,应道:“快别在外头站着了,外头冷,昨天你娘还在念叨着你,没想到今个你就回来了,老婆子见了指定高兴。”

  “那我跟立军先进去了。”

  秦燕看了眼舍不得烟丝的亲爹,这玩意点着了就没得熄的道理,只能抽完。

  “去吧去吧。”

  秦三九摆了摆手,示意快点进去,等人进了屋,他才又坐在凳子上,对着烟嘴吧嗒吧嗒抽着,老脸上都笑出一团褶子。

  邻里听到动静出来就见这老头子一副大喜的神色,好奇的问道:“老秦头,这是有什么好事了?看给你高兴的?”

  “能有啥事,就是姑娘回来看我两这糟老头子了。”

  秦三九嘴上说得平淡,可邻里邻居这么些年,谁还不知道谁,这话里话外的炫耀味不要太冲。

  “早说过小燕是有孝心的,知道惦记着爹娘,哪像我家那个,挨得这么近,一年到头也不回来看看,真的是白养了。”

  “没准过两天就回来了。”

  邻居抱怨道:“但愿吧,真是天杀的,一点都不知道心疼老子娘。”

  秦三九闻言笑了笑,随后便不搭话了,顾自抽着烟,等着烟杆里的烟丝抽得差不多,他杵着烟杆往着墙根敲了敲,抖落下烟灰后,将着烟杆往腰带一别,慢悠悠的踱进门。

  *

  听着秦燕上门来,小辈里最高兴的当属秦从业跟秦从鸣两兄弟,前者是跟着秦燕有了感情,后者单纯是知道秦燕上门会带好东西来。

  “你这猴崽子,看见你亲娘都没见着这么高兴。”

  秦家老大媳妇看着人来疯似的要跑出门的小儿子,脸色不要太难看,然而秦从鸣心眼子比水缸还粗,全然没意识到自家老娘的情绪,他理所当然的回应。

  “天天见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再说了,一年到头您给买好吃的,还不如姑姑的多,您自己心里竟然都没点数啊。”

  秦从鸣诧异的看着自家老娘,旋即似乎听到老四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当即明白自己堂弟要去刷脸,他要是去慢了,只能捡着人剩下的挑。

  这哪里能成,亏不是这么吃的,他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不可不谓快,让后头的秦家老大媳妇都来不及发作 ,人就跑没影了。

  这会儿屋里没人,秦家老大媳妇也纳闷小姑子会带什么东西上门,她麻利的捯饬了下衣裳,紧跟着出门子瞧去。

  而侯素芳屋子里,秦燕面前坐着两小豆芽菜,这会儿两人看对方眼里都带着警惕,似乎没想到对方来的这么快,这让他们根本没机会拉开优势。

  秦从业心中暗恨,当初就不该告诉自己堂哥那么多事,现在引狼入室,虽然自己有把握压过对方,可时时刻刻要防着,这可不要太累了,但在自家奶奶跟姑姑面前,又得保持乖巧。

  秦从鸣大体也是差不多的心思,这一下子,两个小的较劲似的,脊背一个挺得比一个直,看得秦燕一头个两个大,她从包里翻出些许糖果,各匀出来一半放到两人手里。

  “去跟其他哥哥们分着吃,每人两块糖,多了没有。”

  糖果用着花花绿绿的糖纸包裹着,上头印着各种口味,两小的正是嘴馋的年纪,看到手里的糖,顿时忘了比较的心思,听话的转身出了门。

  没了这两位祖宗,秦燕有种如释重负的靠在床帷边上,侯素芳见状笑道:“也就是你大方,要我说随便拿点理由搪塞过去就行。”

  糖果什么的,那都是精贵的东西,要用在关键的地方,怎么能这么随意的就给了小辈,按着自己对两个孙子的了解,这次给了,下回指定会再眼巴巴的要。

  来一回给一次?都是种地的苦人家,谁能有那么多好东西。

  “这也就过年这样的大日子才有,平常就是他们要,我也不会给。”

  秦燕不太在意,她之所以大方,还有着要出远门的缘故在里头。

  对这事她还是有些发愁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侯素芳开这口,她想着还是等夜里再说,眼下好不容易聚在一处,都是开心的,自己要是说了,没准着侯素芳该情绪低沉了。

  侯素芳没注意到闺女的心思,听到闺女心里有数,她就没再多提,拉着人说起贴己话,东家长西家短的,什么都说。秦燕就听着,时不时接几句话。

  中途几房嫂子过来一趟,拐弯抹角的问起近况,秦燕笑呵呵的挑着不要紧的说了些,对方看出秦燕没心思多说,侯素芳也不是很待见自己,讪讪的离开。

  “这些人精,生怕我偷摸着给你贴补,老娘真要给,她们还能拦得住不成?”

  几房媳妇离开后,侯素芳不屑的挑了挑眉,神色里带着几分难看,毕竟被儿媳妇这样防,换谁能高兴起来。

  秦燕不想大过年闹不愉快,安慰道:“人心难免都是有偏颇,嫂子们怕也是正常的,咱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去理就是了。”

  “亏得你不计较。”

  侯素芳摇了摇头,几房媳妇眼里只有钱,有些东西真能就都换成钱来算?她家姑娘脾性不火爆的,不然每回来都碰上这糟心事,打起来都是轻的。

  两人都清楚,再说下去就不妥了,因此这话点到为止,不动声色的将话转去别处,娘俩呆在一处,时间便过得很快。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到了做饭的点,侯素芳径直起身道:“你带的那些腊肉刚好炒了吃,家里前两天炸了豆腐丸子,平常几个小的都闹着说饭菜没油水,今天倒是油水够足了。”

  “那我帮着您一起。”

  秦燕说着就要下炕,侯素芳却将人拦了下来道:“拢共就没几道菜,那用得着你,好不容易来娘家一趟,哪能叫你往厨房里钻,你要是闲了就去大厅,你爹和你兄弟他们都在哪,没事喝喝茶,饭一会就好。”

  话到这份上,秦燕再粘着就不大好了,点头答应下来,不过侯素芳都出去了,她也不好窝在床上,她麻利的下床,穿了鞋便往着大厅去。

  *

  秦家大厅在东屋,大门正对着村外的走道,也不知道秦家人从哪里捡来的水泥电线杆子,用着两块内凹的石墩子架着,放在门口当着座椅,不少村民闲着没事都会晃悠着到秦家跟前。

  平时人就不少,加上如今是过年,秦家门口可以说是异常热闹,电线杆子外头坐了一长溜的人,老少中青都有。

  而这人多了,自然就有人组局,吆五喝六的,朝着秦家借了张桌子,在马路边支起来,也有跟着秦家亲近的,直接进了秦家门喝起茶水。

  秦燕出来就看到满厅的人,外头也闹哄哄的,她一下没适应过来那么多人的场面,脑子有一瞬间的恍然,她家竟然这么热闹吗?

  “在这儿呢!”

  蒋立军看到自家媳妇有些茫然的脸,连忙跟着出声,秦燕听到声音回过神来,她在人边上坐了下来。

  而从她出现,大厅内便就静了片刻,他们都知道秦家的姑娘长得好看,但这么些年没见着,印象早就模糊了,如今再对上这张脸,记忆顿时活了过来。

  他们其实很疑惑,明明这夫妻两长相一般,从得秦家其他几兄弟就能看出来,偏偏这孬田生出多好苗,真真是羡煞旁人。

  周永明看着老伙计,打趣着说道:“老秦头,你真是好福气啊,这闺女生得俊,女婿也长得好看,怪不得当初我家小子要跟你家姑娘议亲,你夫妻两死活不同意,没想着你个老家伙也会以貌取人啊。”

  周家跟秦家的关系颇为亲近,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当初周家是有想过更进一步的,不过秦家有旁的想法,两家的亲事为此不了了之。

  然而,虽然这亲事没促成,两家关系却也没因此疏远,反倒更近了。

  这事当年在村里闹得挺大的,大厅里的人基本都是知道的,见老周头拿这话说事,看好戏的人当即接了话。

  “老周头,你这话就自讨没趣了,你家小子长什么样你自己没点数?黑瘦得像条成了精的耗子,老秦要是能看上你家儿子,哪才真有问题。”

  “他家小子要是成了,我家的估摸着会气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秦家姑娘当时相信是村子里难得轰动的大新闻,基本着适龄的小伙都报过名,那阵子村里的小年轻火药味不要太冲,个个防贼似的,生怕秦燕被谁抢了去。

  结果也是好笑,他们防来防去,最后叫个外村的占了头彩。

  这些事过去多年,突然重提,秦燕这“当事人”不由得满脸尴尬,蒋立军安抚似的捏了捏自家媳妇的手,轻声道:“没事,现在你的丈夫是我。”

  小两口声音虽小,可在座的都是人精,看着两人亲近的模样,不由得目露挪移,好在秦三九即时打断。

  他拿起茶杯,灌了口茶汤,润了润嗓子道:“都是当爷爷辈的人了,还拿小孩取笑呢?真是越老越不正经。”

  “你这话我们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老不正经,我看你才是老不正经。”

  周围人没想到老秦头一开口,就把他们都骂进去,顿时怒了。他们纷纷将话头对准了老秦头,秦燕跟着蒋立军却是得以脱身。

  大体是不大适应这种场合,秦燕坐了会便跟着屋里的长辈告了罪:“各位叔伯喝着茶,我跟立军有事要出去一趟,就不做陪了。”

  周围的人闻言,笑着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你们小年轻哪里能一直陪着我们这群老头,都忙你们的去吧。”

  秦三九也和蔼的开口,“出去走走吧,晚饭还要有一会呢。”

  秦燕闻言拉着蒋立军往外头走,沿着黄土道一路散着步。

  渐渐的人烟少了,四下田野开阔,麦田里此刻截留着一簇簇两寸高的麦秆,这些麦秆等来年翻地的时候才会被铲除,再播上新的麦苗。

  今天天冷,好在没风,日落余晖,余烬的霞色在天边灼留下层层叠叠的火云,蒋立军看了看人,轻声道:“跟娘说了?”

  秦燕摇了摇头,“等晚上吧,咱们来一趟,她好不容高兴,别这么快打搅。”

  蒋立军“嗯”了声,“不急在一时半。”

  他迈着步子往前走着,余光瞥见自家媳妇却停留在原地,不由得脚步一顿,转将过身问道:“怎么了?”

  秦燕没回应,目光远远的看向天际,自言自语的道:“你能说说军队哪里的天是什么样的吗?跟东村和大洋村的一样吗?”

  蒋立军一愣,从这头他能看到秦燕俏丽的面容,忽闪的长睫、粉红的唇瓣,无一不精致,透过这些,他更是在秦燕脸上看到了期待和向往。

  这一刻,情绪像是轻拨的鸿羽,轻轻的挠在他的心尖上,酥酥麻麻的。

  他张了张口,缓缓的说起了自己当初里的印象:“珠海的天比这里的还要蓝,一年四季没有这冷,咱们的部队临着海,有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军航,吃鱼虾也比内陆便宜多了,再有就是天气,有些潮... ...”

  蒋立军一点点的说着,在他的言语中,秦燕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的勾勒出即将要前往城市的轮廓,天色也越发暗沉下来。

  等人描述完,从田野间往回望,能看到各家各户烟囱里都升起了炊烟。

  秦燕拉了拉人的手,满怀笑脸的说道:“该到饭点了,咱们回去吧。”

  蒋立军也露出笑容,捏了捏手心里的手掌,低低的应道:“好。”

  *

  秦家的晚饭颇为丰盛,爆香的蒜苗炒腊肉、葱煎蛋、白菜炖粉条、土豆炖茄子再有一大碗豆腐丸子汤,比起平常的咸菜大碴子粥,这简直不要太丰盛。

  秦从业几个小辈吃得脑袋都抬不起来,连着秦家的大人也食欲大开,而最受欢迎的无疑是蒜苗炒腊肉,这肉本身就够味,再经过蒜苗一炝,瞬间便拔高太多。

  “姑姑你这带来的腊肉真的太好吃了。”

  “要是天天有这菜,我能吃三大碗饭。”

  秦从鸣吃得不要太快乐,百忙之中还不忘抽出点功夫来夸秦燕。不过,这话刚出后,就叫他老子爹狠狠的骂了回去。

  “你个不争公分的小屁孩,吃那么多饭干什么?喝点碴子粥、窝窝头就成了,还惦记着吃肉?你比你老子都敢想啊!”

  秦家老大狠狠的瞪了眼满嘴跑火车的小儿子,简直都要被气笑了。

  这年头可不是以后,家长追着小孩多吃,如今是干活的多吃,不干活的少吃,长身体什么的,那都是排在后头,毕竟粮就那么多。

  秦三九没反驳自家大儿子的话,因着他也觉着得让小辈们有点数,不过自家闺女这腊肉确实做的香,他不由得开口道:“这肉怎么腌的,回头你也教教你娘,没准那天家里有了肉,也能这样腌起来。”

  “是啊,小姑子你倒是说说,我们也学学,以前这肉我们也腌过几次,总觉着跟你这差了很多。”

  原先几房还不好意思开口,毕竟她们跟着秦燕的关系并不大亲厚,可既然自家公公开口了,她们自然骑驴下坡想蹭一回。

  侯素芳闻言却不大高兴的,她冷哼一声道:“平日里做饭不见得你们这么积极,轮到学手艺了,一个比一个跳得快,也不害臊。”

  “娘,你这话也太难听了吧。”

  几房媳妇被人直接点破,脸色黑了又青,青了又紫,连带着边上秦家几兄弟也脸色微变,他们能感受出来,自家老娘似乎对他们媳妇的不满。

  这种时候,几兄弟没一个敢开口的,生怕惹恼老娘,连带着一起挨骂。

  “怎么,我说的不对?”侯素芳中午就憋了一肚子火,没想曾这几个天杀的又来触眉头,她哪里会咽下这口气,当即就要火药上膛。

  一旁的秦燕见状连忙开口打断,“这其实也不难,几位嫂子要是想学,等空了你们来学,我再一一教你们,毕竟空口白话的说,一下子说不好的。”

  侯素芳听姑娘插话就明白她是再在打圆场,旁人面子自己可以不给,但秦燕的不能不给,因此只得压下火气。

  “那就等着小姑子有空了,咱再提这事。”

  秦家老大家的媳妇是伶俐人,眼下整个秦家还是侯素芳做主,这时候跟人硬碰硬,那不叫有魄力,那是叫脑子有问题。

  见着其他几房还心有不甘,秦家老大媳妇只得用眼神警告,到底是相处久的妯娌,相比较侯素芳,其他几房明显更偏向这位嫂子。既然对方都出面了,她们也就不好再说些什么。

  一场风波如此草草落幕,许是膈应,侯素芳将收拾碗筷的事扔给她们,自己则老神在在的腾出手,领着秦燕到村子里消食。

  而这绕了几圈,村里基本都知道秦家姑娘回来看老子娘,都夸着秦燕孝顺,这让秦燕不要太不自在,好在侯素芳见好就收。

  回了屋,看着坐在桌前寻摸篮子纳鞋垫的侯素芳,秦燕明白是该说的时候了。

  她伸手拦下正要动手纳线的人,后者看到她脸上的肯定,下意识的明白过来,这是有事要说,她也收起手里的活儿,问道:“是有什么事?”

  秦燕闻言点了点头,神色跟着有些凝重,“本来刚来的时候就想跟您说,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所以就一直拖到现在。”

  “那就说吧,不管好坏,你也得让你老子娘知道。”

  这也是侯素芳的底线,她清楚姑娘嫁人后那就是得自己学会过日子,得自己做抉择,她基本是插不上手的,可好歹得让自己知道好坏,别让着她瞎猜。

  “那我就说了。”秦燕深吸了口气,缓缓的将事的原委说道出来。

  侯素芳开始听着眉头不由得紧皱,可慢慢的到后头,又缓缓的展开。

  “所以,你决定要跟立军一块去了?”

  她将目光停落在秦燕的脸上,似乎在等答案。

  而秦燕原先就知道侯素芳很厉害,眼下对方直接点出她没说出口的后半截,倒也不意外,这样还省得她再提了。

  于是,她抬起头,看着对方的视线,缓缓的点了点头道:“是。”

  侯素芳闻言忽然笑道:“我还倒是什么事,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们还年轻,能有机会去外头拼一把,那就一定要去。我曾经也想把你几个哥哥送出去,可他们都不是那块料,真出去了没准要吃大亏,还不如留在家里老老实实的种地。”

  “这... ...”秦燕预料过很多情况,可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结果。

  自己老子娘当年竟然还有这么先进的思想,要知道他的几个兄弟的岁数,那个时候外头正是乱的时候,侯素芳居然还想过将哥哥们送出去?

  一个弄不好,自家几位哥哥很可能都回不来,那样老姜家非得断了代。

  这样的结果,自家老爹能同意?

  侯素芳似乎猜出姑娘的心思,她笑骂道:“那时候你爹就是个闷葫芦,有个屁主意,老娘说一,他哪里敢说二。”

  说着说着,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本以为老秦家是没那种,没想到是应在你身上,你有这本事出去你娘我当然没理由拦着,但是却有个事要你去办。”

  怕姑娘没准备,侯素芳还提前打预防针。

  “这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主要看你 ”

  “您说。”

  秦燕微微正色,脸上带上郑重,她对侯素芳很尊重的,只要是不超过她能力,对方吩咐了,她一定会照做。

  “好。”

  这时候侯素芳目光幽幽的看了过来,声音紧跟着响起,“等你混出头,就把你老子娘跟老子爹都接过去,这山沟沟老娘真真是呆够了。”

  此话完全出乎秦燕的意料,以至于她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还以为侯素芳是那种落叶归根的老思想,谁曾想到自家老娘开明的不行。

  侯素芳见人诧异,笑道:“这世道最没出息的就是农民,老娘当了大半辈子,真是够够的,要是能去外头见见世面,以后死了去见我娘他们,我也能给她吹嘘吹嘘,不然就地里那些东西?那还都是她教我的!”

  这理由乍一听荒唐,可仔细想想却很真实,侯素芳跟其他农村妇女不一样,她事有学问在身上的,这类人都有一致的特点,那就是不容易被愚昧蒙住双眼,永远沉沦在旧思想的深渊里。

  秦燕甚至不怀疑,如若侯素芳眼下若是跟自己一般大,等经济开放了,她一定会独自出去闯荡,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

  最后,秦燕就这么意外却又惊喜的跟自家老子娘达成了协议。

  等着夜里回屋,她跟着蒋立军说起这事,后者足足愣了半刻,旋即他将秦燕抱进怀里,郑重的允诺道:“岳母既然愿意,我一定会把她当亲娘养,等咱们稳定下来,我们就亲自来接他们。”

  到时候他们一家人好好的过日子,这样的日子光是想想,蒋立军就压不住脸上的笑容,这或许也是老天给他的惊喜。

  “嗯,到时候咱们就一起生活。”

  这一刻,秦燕才算是彻底抹去远去广州的后顾之忧,甚至还希望这日子快点到来,这样她也能跟侯素芳他们真正团圆。

  怀揣着这样的美好,秦燕夜里也跟着做了好梦。

  而第二天,用过早饭后,秦燕跟着蒋立军骑车回大洋村,侯素芳临行前交代到地方后记得给家里寄信,有可能的话就打大队的电话。

  秦燕一一应下,看着渐渐离开的车子,站在侯素芳边上的秦三九不由得开口,“万一姑娘真有一天来接咱们,你真的舍得走?”

  侯素芳冷笑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家里那几房还能老实多久?等真分了家,他们估计见了我都烦,那都是有仇报仇的主儿,我可不想受媳妇的窝囊气,你要乐意受你就留下。”

  秦三九闻言不由得沉默,旋即摇了摇头道:“你这话倒是说笑了,你跟我都过了一辈子了,习惯了,你在哪老头子我就在哪。”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副没主见的样。”

  侯素芳忽地笑出声,随后又自嘲般说道:“你这样挺好的,像我是有主见,看看自己都挑的什么牛鬼神蛇到家里。”

  那几房的媳妇都说她偏疼姑娘,她们自己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她没对她们好过?可她们个个都觉着理所应当,稍有不如意,便又是另一幅嘴脸。

  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她除非是真瞎了,否则哪里敢指望她们。

  以后若是姑娘有出息,女婿又是个懂尊重的,她或许还真能好好享一福。

  *

  另一边,回了村,蒋立军将车子还了回去。

  再之后,日子又恢复平常,年味从这初三过后就开始变淡,一直到元宵以后彻底消失,而期间林洋来过两通电话。

  一则是告诉他们领导已经提了申请,另一则是审核批下来了,上头给定了中尉的军衔,介绍信已经在邮寄的路上,等拿到信,按照上头的时间入伍就行。

  这好消息无疑是为开年打了个好彩,有着陈大年在中间周旋,村里自然也收到消息,之前允诺的表彰大会也批准下来,就等介绍信到了举办。

  而收到消息,秦燕第一时间给侯素芳去了电话,对方听罢连连说好。

  此外,村主任期间还亲自来找蒋立军,直夸他给村里争气,一时间蒋立军和秦燕成了村里议论最多的,当然都是些好听的话。

  秦燕也开始处置一些东西,尽量将能换的东西都换成钱跟票,毕竟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有些东西放不久,而且长途跋涉,不能所有东西都带走。

  她收拾的动静不小,连着姜洋都明白过来他们家的变化,再加上最近好伙伴都连连跟他告别,他终于忍不住询问秦燕。

  “妈妈,咱们是不是去别的地方住了?”

  “去别的地方了,咱们还会回来吗?”

  这是他眼下最想要知道的答案,也是最想确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