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渊景丰三十年春, 逆党伏诛,四海清平,大渊百废待兴之际, 首辅与明威将军一同扶持新君即位, 史称天靖元年。

  登基大典举办得极其郑重,天靖帝身穿皇帝衮服, 头戴天子冠冕, 被一众宫人簇拥着走上那至尊之位。

  阶下臣子跪了一地, 无人敢直视天威,角落里有个年纪轻的小黄门,抬头偷偷瞧了一眼,看见陛下瘪着一张嘴, 皱着脸, 眼下青黑一片,似乎不大情愿的样子。

  他赶紧甩了甩头, 多半是看错了, 做皇帝哎, 谁做皇帝会不高兴呢?

  没有人知道,登基前夜, 三皇子刘隐哭天抢地地想逃跑,被秦焱抓了回来,死死按在承和殿里, 听裴俦念了一整晚的“为君之道”。

  承和殿上,寇衍升任龙渊阁首辅, 石虎臣、梅映宵分立文武臣之首, 周葛任国子监新任祭酒, 一起辅佐刘隐, 共治大渊江山。

  翌日,城西。

  谢铭立碑,一众人聚了个七七八八,加上国子监众学子一同前来,小小的山坡竟然站不下,黑压压的人头一路排到了小径上。

  周葛姗姗来迟,提了个小篮,除香烛纸钱外,还有两壶秋文君,一沓厚厚的宣纸。

  “见过裴大人,秦将军,寇大人,漆大人。”周葛放下篮子,一一拜过。

  裴俦虚扶了他手,视线落在那一沓纸上,好奇道:“万钧,这是什么?”

  “是我默写的一些诗词,近来一个月的功课。”

  寇衍打笑道:“你都做国子监祭酒了,还不忘写功课呢!”

  周葛也笑了,道:“先生生前布置的,我得空时便写上一些,想着烧给先生,好让他瞧瞧我近来有没有进步。”

  裴俦点点头,招呼他过去。

  片刻后,众人以裴俦、周葛为首,向谢铭行过跪叩大礼,又依次敬酒上香。

  挨着轮过一圈后,太阳西斜,已是暮色时分。

  学子们告别了裴俦,纷纷离去了。只余周葛跪在坟前,久久不曾起来。

  石虎臣和梅映宵想同跪,被裴俦瞪了一眼,灰溜溜地跟着离开。

  裴俦转头瞧着周葛跪在那里,身形依旧单薄,但腰杆笔直,已经足以担起整个国子监。

  手被人轻轻握住,裴俦一抬头,正撞进一双温柔眼里。

  二人相视一笑。

  *

  刘奕拜别了阚瑛华,准备离京远游,四处游历名山大川。

  出发前夕,刘奕来与裴俦告别,并约定明早在东门相送,人走后,秦焱一把将裴俦扛回了卧房,熄灭烛火,紧闭门窗,恶狠狠地吻上他脖颈,翻来覆去地将人折腾了一夜,直到裴俦记不起任何事情,累得睡到了午时二刻。

  裴俦发了回京以来最大的一次脾气,将秦焱连人带枕头扔出了门外,并且用一个月的糖葫芦成功收买了秦十六,死守卧房门口,不许秦焱进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下邯京百姓们都知道明威将军夫纲不振,被内子赶出房门的事儿了。

  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明威将军没有第一时间证明自己在府中的地位,被赶出来后,反而向天靖帝请旨,远赴西境,又去打金赤人了。

  啧啧啧,看来在裴首辅那儿受的刺激不小,竟然舍弃邯京的温柔乡,回战场上撒气去了。

  梅映宵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之前反击桂存山那批更精妙的火器,就是他在勤道的帮助下,漂洋过海亲自从南洋采购而来。

  大渊也自此打通了与南洋的商贸之路,国力空前强盛,再不必畏惧任何外敌。

  这一仗的目的,更多的是威慑。

  *

  龙渊阁内,梅映宵与石虎臣围坐一团,面色肃穆。

  “好了吗?”

  梅映宵神情专注,“没呢,再等会儿。”

  石虎臣皱起眉头,“你该不是在骗我?这种做法闻所未闻。”

  “哼,那是你见得少了。”

  石虎臣是个急性子,闻言有些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梅映宵眉毛微扬,道:“成了!快快快!这东西煮老了就不好吃了!”

  只见他端了个蘸碟,身前置了方小炉,炉上有锅,锅中汤水正沸,是裴俦最爱的辣味。

  石虎臣赶紧将那片鸭肠夹到碗中,学着梅映宵的样子吹了几下,囫囵塞进口中,惊喜地睁大了眼。

  “不错!好吃!”

  “我就说吧,裴首辅亲自教的,还能有假?”

  “把那盘端给我,还有这盘,我再试试别的!”

  “别急别急,多着呢,够你吃的。”

  二人围着吃了一阵,石虎臣吃了个八分饱,仰躺在椅子上休息。

  他望着天花板,喃喃道:“你说秦将军这一趟,能赢吗?”

  “废话,桂氏消亡后,秦将军重新整编大渊兵力,他带去的可是整整二十万将士。更不用说还配备了二十门南洋火器,换了哪国都得绕着我们走。”

  石虎臣扯了扯头发,“我是说,就算能胜,金赤人能消停多久?他们那不要脸的程度,大渊人人皆知,上一刻白纸黑字刚签下停战文书,下一刻就能立刻翻脸不认人!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梅映宵倒了碗清茶漱口,想了想,道:“其实裴首辅同我提过一个想法,我那时还是个愣头青,没有这么长远的目光,现在看来,裴首辅当真深谋远虑,志存高远。”

  石虎臣坐正了,道:“说来听听?”

  梅映宵道:“金赤人屡次进犯我大渊国土,为的是什么?劫掠粮食与财物,因为他们生活的地方土地贫瘠,长不出足够吃的水与食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便只能设法对边境上的无辜百姓们动手,且他们一向是物竞天择,对人命与生灵没有敬畏之心,想杀便杀想夺就夺,这二者便是边境常年交战的原因。”

  石虎臣猛一拍桌,“可气!那关咱们百姓什么事!简直是无妄之灾!”

  梅映宵道:“你先听我说完。两国交战无休无止,终不是长久之计,但若是我们主动与其交好,甚至互市、通婚,将大渊的礼乐风貌传扬过去,把我们奉行的精神与品性渐渐传到金赤人的部落里,久而久之,两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与金赤是不是就能和气地相处下去呢?再不必徒增战争与杀戮了。”

  石虎臣不可置信道:“这、这是裴首辅亲口说的?简直是疯了……金赤人那群疯子,他们能认可咱们?”

  “我那时也觉得裴首辅这话不可思议,毕竟两国交恶已久,金赤人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可是我去西境这一趟,在那座边陲小城见到过不少金赤人。一些平民偶尔会越过贺兰山到城中来,只为讨口吃的,不少人在半道上就饿死在风沙中,侥幸存活下来的,西境守备军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看他们可怜,甚至会把自己的口粮分些给他们。我见过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金赤小孩,与咱们百姓的孩子并无不同。”

  梅映宵拨着碳,淡淡道:“没有人生来就是该死的,只要活在世上,就拥有生存下去的权力。”

  石虎臣怔怔地望着他,轻声道:“你变了,你有没有觉得,你越来越像裴首辅了。”

  梅映宵笑了笑。

  石虎臣想了想,道:“话是这么说,但要做到这种程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是啊,或许穷尽我一生也做不到。但我们还有下一代,下一代也还会生出新的生命,代代相传,只要坚持下去,我相信,总有能实现的那一日。”

  石虎臣沉默片刻,忽道:“你说得对,同窗一场,无论你要做什么,我石虎臣,奉陪到底。”

  *

  秦焱这一战,与金赤人签订了百年停战协议,还在边境线上筑起了高高的城墙,抓了几个金赤商人,同他们谈了几笔“生意”。

  金赤人生活的部落虽是穷山恶水,但他们有一样天材地宝——铜矿,金赤部落里的铜矿是大渊的数倍,他们采出来的铜多用在兵器上,而且因为技术跟不上,往往得不到充分利用,铜矿落在他们手里就是在暴殄天物。

  当初桂存山与金赤人勾结,也是承诺用粮食金银与他们交换这些铜矿,既赚了铜矿又骗得金赤人拖住秦焱,一箭双雕。

  百年停战的文书送回了邯京,百姓们人人叫好,等了半月,却不见明威将军班师回朝。

  且桂存山谋逆案中,裴俦与秦焱居功最高,按理来说应当大大封赏,天靖帝却仿佛哑了一般,对此事只字不提。

  百姓们不由得忧心忡忡,这位新帝该不会又是一个白眼狼吧?

  白眼狼天靖帝连着批了两天两夜的奏折,趁着守门的小黄门睡着了,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提起衣摆刚准备溜出承和殿,就迎面撞上了梅映宵。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啊?”梅映宵笑得和蔼可亲,端了个托盘,温声道:“这是龙渊阁近来票拟的折子,烦请陛下速速批阅了,臣好嘱咐六部做事啊。”

  天靖帝瞪眼望着那小山一样的奏折,终于忍无可忍大吼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

  剑门,长孙隐小院中正是一片热火朝天。

  “寇仲文!你到底会不会炒菜!不会就放下锅铲,我去请王婶来!”

  裴俦被呛出了眼泪,鼻尖萦绕的不知是花椒还是辣椒味,总之太过呛鼻,他慌不迭地冲出厨房,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还不带停。

  “阿嚏!阿嚏!不对啊,我看菜谱上就是这么、阿嚏!就是这么写的啊……”

  裴俦气急败坏道:“你哪里搞的破菜谱?!”

  寇衍亦是眼含热泪,老实道:“就村西头的小萝卜头卖给我的,花了我一两银子呢!绝版!”

  裴俦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震惊道:“一本儿破菜谱,卖了你一两银子?!寇仲文,你还记得你是谁不?堂堂龙渊阁首辅兼户部尚书,竟让一个黄发小儿给诳了???”

  寇衍手里还抓着一把干辣椒,闻言缩了缩头,丝毫不敢反驳。

  秦焱和漆舆买完东西回来,就见二人灰头土脸地站在院子里,尤其是寇衍,头发上还沾了不少带油花椒。

  油锅炸裂的时候,他只顾着拿锅盖挡脸,却忘记了遮头。

  二人瞧了一阵,竟有些无言以对。

  见裴俦瞪着眼睛望过来,秦焱赶紧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退后几步,冲漆舆道:“这儿你先招呼着啊,别让他们打起来就行,我去找王婶救命,拜托了漆大人!”

  话音刚落,他脚下抹油般飞速溜出了院子。

  漆舆:“……”

  师徒五人的团圆饭,最后还是请来了王婶才得以解决,秦焱和寇衍在厨房打下手,漆舆、裴俦就陪着长孙隐在院子里下棋。

  “不行不行,这一步我不走了!重来!”

  裴俦不可置信道:“师父,落子无悔!这还是你教我的!”

  长孙隐猛摇头,“不作数不作数,我要重来!”

  裴俦委委屈屈地妥协了,没走几步,长孙隐又陷入了死局,故技重施道:“不行,这一步我不走了,还是重来!”

  “师父!你怎么能这样!!”

  王婶端着红烧鱼出来,及时解了这僵局,漆舆赶紧起身撤开棋盘,裴俦进屋搬竹凳去了。

  二人回来时,王婶已经不见踪影。

  长孙隐嗅着红烧鱼的香味,咂砸嘴道:“王婶说不打扰咱们一家团聚,先回去了,景略,玉行,来坐坐坐,让那两个小子忙活去!”

  最后一道菜也上桌了,师徒五人围桌而坐,裴俦率先举杯,高兴道:“这杯景略敬师父,愿师父日月长明,寿比南山!”

  寇衍跟着举杯,笑道:“师父,仲文说不来漂亮话,只愿每年的生辰,都能陪您一起过!”

  “臭小子!”

  秦焱与漆舆同时举杯。

  “愿师父松鹤长春,后福无疆。”

  “愿师父如意安康,春秋不老。”

  长孙隐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

  一顿饭吃到了月上柳梢,长孙隐也打起了哈欠,裴俦忙推着他进屋休息去了。

  寇衍在裴俦屋子里打了地铺,从王婶家借了床垫被褥。

  一夜无梦。

  翌日,四人告别长孙隐,驾马出了村子。

  行到一处分岔路时,裴俦和秦焱停了下来。

  寇衍不解道:“做什么?”

  裴俦与秦焱对视一眼,回望二人,轻声道:“仲文,我们便在此处分开吧。”

  寇衍微怔,下意识张口要推拒,漆舆及时扯了扯他衣襟。

  好半晌,寇衍才道:“我得用什么理由才能……”

  “遭了山匪,双双身亡。”

  寇衍瞪大了眼睛,震惊道:“裴景略,你连个理由都懒得编啊!!”

  裴俦大笑出声,掉转马头,和秦焱慢慢驾马离开。

  “放心,我与鹤洲会回来看你们的!”

  寇衍握紧了马缰绳,垂头不言。

  漆舆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温声道:“裴兄找到了共度一生的人,去过他想过的生活了,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

  漆舆驾马靠近,倾身抱住了他,“我明白,我都明白。”

  *

  通往江城的官道上有两人驾马而行,慢悠悠的,仿佛在郊游一样。

  “鹤洲,咱们家那屋都拾掇好了吧?”

  “按照你的要求,屋前种竹种花,屋后挖了池塘养鱼,山脚下还有两亩菜田,够咱俩吃了。”

  裴俦忍不住笑起来,见秦焱看过来,等他靠近了,微微探出身子,轻吻在他唇角。

  他握紧了马缰绳,神色飞扬,笑道:“剑门到江城约莫半日路程,如何,咱们比比?”

  秦焱弯了眉眼,“乐意奉陪。”

  “驾!”

  “驾!”

  策马扬鞭,流星飒沓,一如当年京北山巅。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好呀,《首辅他不想嫁给宿敌》正文到此就完结啦,大崽们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番外正在更新ing,会补充一部分正文剧情。

  阿晋的第一篇文,在断断续续的摸索中写完了,现在回头看来,整体故事很简单,bug遍地,设定背景也不考究,好多地方衔接得不够融洽,因为工作比较忙,可能也没时间大修了,感谢宝子们的不离不弃,希望下一本会更好呀~

  三个多月的时间,感谢同行。

  ——再次为俺的二崽小破文挣个收藏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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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乱终弃又专吃回头草的徒弟攻×正道之光护犊子师尊受,文案在专栏~

  山水有相逢,我们下一段旅程继续。